柔长的发滑过手背,流泻如瀑布,又顺绸如丝缎。
伸出手来轻轻地捉住,然后用手心覆在手背,连同繁复花纹的衣袂一起。
"那就明天去罢。"我笑,"明天,一起去取络灵瑶草。"
翌日。
根据凝碧的医书记载,络灵瑶草最有可能生长的地方的有两处:一为万药谷,一为断云崖下千妖洞。前者的所在至今鲜为人知,后者则有妖物守护。
若欲短期内寻得,便只有至千妖洞。
"亦即是说,要去湘居......"轻轻放下芙蓉木的梳子,伊昔看向我,"小妍你......"
"我要去。"我立刻打断她要说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可是......"
"我有你们。"我笑,"我有你们在身边。不管去到哪里,只要有你和隐哥哥在身边,就足够了。"
悄然言无忌,妙语嫣然解璇玑。
无往了知音,此生惟愿长伴卿。
且期期。
"傻孩子。"伊昔挼乱我的发,然后将我深深地拥进怀里,声音却是钝钝的,"你还很小呢,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摇摇头,呼吸着温暖的芳草香气,我握紧手心里一直没有放开的,箫隐的手。
不,不早。
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皆伴左右。此生,再无它求。
马车内。
伊昔将那日的香囊给我佩上,"土沉叶香的香气远比那些俗世贩卖之物雅上许多,却是沁入心脾的香,方圆百里皆可嗅。"
"伊昔想得真是周到呢。"我笑,"用这个来遮去我原本的体香,是最好不过了呢。"
浅笑,伊昔摸摸我的发,"你呀......一定要去的话,出了事一定要唤我们,知道吗?"
"嗯。"点头,轻轻捋起垂在锦绣缎薄被面上的发,然后靠进箫隐温暖的怀里。
窗外是落雪簌簌的声音,寂静无声。
马车内的暖炉"劈劈"地响着,伊昔挑了一块软木,小心地放进去,然后拨了拨炉火。等到炉火一下子旺起来了,她便倚坐到卧榻的那一头,指尖轻动,好似在弹奏琴弦。
白玉纤指修长灵动,素脂无暇。一时,竟恍然若画。
我转过身去,轻轻拉开堂紫红锦的窗帘。
窗外,世间一片白茫。
素白银装,纤尘雪舞,万华琼煌翩。
好一片悠仙美地。
潇湘馆的势力范围遍布湘水的中下游,湘居,只是其中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
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与我说过,湘居,是爹为了她而特意修筑的。只因为当年,娘在不经意间说过很喜欢湘水,很喜欢湘水旁的湘妃竹。
"这潇湘馆的天下我都可为你打下,更何谈小小湘妃竹。"
娘模仿着爹说话的样子,却在片刻之后笑弯了腰。
"你爹他呀,就是倔。倔得,他觉得自己能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才会罢休。否则......他断不会迢迢万里漂洋过海去到扶桑......"
后面的话,已经不记得了。
只依稀记得,当时娘的眼神,恍惚,却又很快乐。
"娘......"
低唤一声,我转身钻进箫隐的怀里,使劲儿地蹭了好几下,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呵。"身后蓦地有笑声,"小妍好生可爱。"
"隐哥哥!" "啊?""有苍蝇!""苍蝇?""有一只好大的苍蝇啊,就在那边,你看!"
顺手捡起一块软木扔去,"啊!"的一声,中标。
苏紫慢慢转过身来,"小......啊!"
"抱歉,手滑了一下。"理好袖子,我站起来,笑,"苏公子,谢谢你将我们送到这里。"
"没什么,我......"
"嗯,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我抱住箫隐的手臂,"这里有苍蝇,恼人的很。"
"哈?"苏紫哭笑不得,"你是说......"
"嘘。"我摆手,"忌乱言。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哦。"
"可是......"
"讨厌。"
苏紫怔住。
"讨厌。"略略转过身,略略抬头,略略转眸,我低低说话,"苏公子好讨厌哦,总是来纠缠人家。"
静。
石头在此时慢慢生长。
趁着某人呈现石化状态,我拖着箫隐就走,"走了隐哥哥,石像有什么好看的。"
"断云崖在湘居东面,东面是有芳草居和残雨居,守备较弱的,该是残雨居罢。"箫隐思忖。
"不然。"我接口,"还记得吗,驯服残雨,商御城可是花了一年的时间。"
"那......"
"走芳草居罢。"伊昔的声音蓦地响起。
我转身,仔细地看着伊昔笑得温柔的眼。
眼角上扬,那里面的,是波澜不惊与风淡云清。
芳草凄凄,情难断切。
我想起那一天的夜晚,狂舞的碧纱,碎裂的芳草铃,痛苦的笑靥,还有,手心里温暖的眼泪......
......伊昔,你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
"只是从外道绕过,应该可以的。我对芳草居甚是熟悉,若是被发现了,倒也可以抵上一阵。如此,不正是两全齐美之法?"
"可是,"箫隐犹豫,"那样的话......"
"嗯好。"蓦地握住伊昔和箫隐的手,我仰起脸,弯起眼角,笑得很开心,"就照伊昔的话来做罢。"
"小妍......"箫隐看着我,然后慢慢地笑,"好,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嗯。"点头,藏在层层繁纹云锦下的手握紧了温暖的手掌,笑靥重重。
芳草居。
遍陈皆芳草。霜林月染,烟霏雾敛。
以前,除了湘居的鸢尾花圃,我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还记得伊昔穿着碧色的纱衣,巧笑嫣然间浮捋乌发,眸转星依,仙姿渺然恍若九天的仙子。
只叹天道轮换,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巧妙地躲过门前巡卫弟子,伊昔将我们带至一处墙角,"这边应该会有一条外道,过了这里直走约莫半个时辰,不期该是断云崖了。"
"伊昔,你的琴呢?"蓦地,我发问。
"什么?"伊昔一时不解。
"那把白玉御音琴,你从西域带回来的,你最喜欢的琴。"我看向她,"在哪里?"
轻轻抚摩着我的发,伊昔笑得温柔,"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我亦是笑,"因为想知道。"
伊昔无奈,"在原本的西屋琴室。以前一直没有机会抚弦,却是收藏得很好。只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西屋琴室......吗?"我转身,"隐哥哥,络灵瑶草......"
"小妍!"
我瞪他,"你敢出来我就咬舌自尽。"
"那我就陪你咬!"
话音落下的时候,箫隐已经站在了身边。
"笨蛋!"看着由他的一声大喊而引来的碧衣弟子,我悄骂。
"你才是!"出乎意料,箫隐竟回应了。
"哼!"我瞪他,"骂别人是笨蛋的人自己才是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小妍......"
"嗯?啊,你干嘛那样看着我?"
箫隐却是忽然将我拥入怀里,"真好。好久没见你这么有精神了。"
"笨蛋......"慢慢地抱住箫隐的腰,我轻叹。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少主。"
从箫隐的怀里抬起头,我看见的是依旧一身苍蓝的沧痕。却比那夜少了犹豫,多的,是杀气。
"少主真是好生给在下面子,甫一回来便直至我芳草居而非湘居呢。"他慢慢地走近,慢慢地从腰间的剑鞘里抽出纯白的雪见,"让我想想,我该怎样感谢少主蛊惑伊昔一起叛逃呢?"
伏在箫隐贲起的背后,我轻轻在他的耳边说话,"琴......"
握拳,箫隐沉声,"好,如果这是你要的......"提剑出鞘,趋步上前。
雪见寒芒,青剑藏瑥。
一触即发。
"沧痕!你变形了!"
蓦地,伊昔自暗中走出。
碧纱在风中狂舞,亦如那一个沁凉入心的夜。
雪见寒芒顿黯,继而陡然大增。
"你是伊昔!那个叛徒伊昔!"寒芒成扇,雪见在沧痕的手中旋转如伞,然后他猛然跃起,"今天我芳草护法就为潇湘馆清理门户!"
"断空!"
紫衣少年从天而降,五行剑飞转而出,一时间,血溅四散。
箫隐欲冲去相助,我拖住他,"琴......"
蹙眉看着飞溅如霰的温润血液,箫隐略怔。
"隐哥哥!"我握紧他的手臂,声音稍沉,"琴。"
于是箫隐转过身来,抱起我,倾身跃向身后与眼前战场相反的方向。
伸出手去,揉化他依然蹙着的眉结,然后手指慢慢滑下,捋去恰好溅上脸颊的嫣红血滴。
漫天飞血里,我轻轻地笑,"嘻嘻,隐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箫隐的手臂蓦地贲起,慢慢地,深深地将我嵌入怀中。
只听见清晰的心脏跳动声,一下,一下,撞击着时间的年轮。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的,因为,你就是我此生的全部......"
"沧痕......你真的变形了......"
置惨寰厉哭为罔闻,伊昔仿若置身最安静的屋内。
她看着面前这个笑得绮丽却及其残艳的蓝衣男子,他还是那份苍蓝,她还是那份碧青。
只是,心,已经没有了......没有了,便是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沧痕嗤笑,"何谓变形?我是变强,变得更强大了!"此话说完,他便顺手将一名拦路的弟子斩于剑下。
"强大?"鲜血溅上面颊,伊昔怜悯地看着他,"便是你这样的敌我不分?"
"何为敌?何为我?"沧痕慢慢走近,"自裁者又岂非敌我同体?这世上,可利用者便接着利用,不可利用者是为渣滓,便需丢弃!"
伊昔仍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丝毫不改面色地看着沧痕一步一步地走近,"这便是你选择的路么?"她轻问。
"既然你先行选择离开,那么我选择将那份再无用处的感情丢弃,有何不可?"
"你这样会......"
"死?"沧痕冷笑,"总好过独守着一份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我是男人!不需要你们这些小儿女的藕断丝连缠绵悱恻!"
伊昔却是笑了起来,叹道,"你怕了。"
"什么?"
"你在感情上,永远是一个弱者。你害怕付出,害怕等待,害怕接受......你什么都害怕,于是,便什么也不去做......"慢慢走到沧痕的面前,伊昔伸出手,却只是虚空停在自己面前沧痕心口的位置。
"傻瓜,不等待,你又怎知我不会回来?"弯起眼睛,她巧笑嫣然,"你听,即使吞食了琅环碧玉而舍弃人情,心,却依然是跳动的。你的心,是属于你自己的,除非是你自己不要它,弄坏了它,否则,它一定会恪尽职守地记得每一件过往,每一个,你曾经爱过或试图去爱的人......"
"哦?看来有人不相信我问情门的秘药呢。"稚嫩的童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伊昔抬头,"残雨?"
"是我,芳草姐姐好。"小小的身子陷在黑绸镶金边的小袖掩衿短袄里,残雨坐在江蓠草叶状的檐角,晃着两条瘦长的腿,"很久不见了呢。我只是去了一趟兖州,回来的时候姐姐竟已经走了,奈何我竟浑然不知。"
伊昔摇头,"原本便是与你无关的。"
"嗯?可是姐姐方才却说了我的坏话呢。"
"我何时......"
"啧。"残雨摇着手指打断,"姐姐方才不是说,我问情门的秘药琅环碧玉是废物么?"
"你误会了,我并非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想诱惑芳草重新做你的狗对吧?"残雨弯起眼角,笑得很天真,"女人就是这样,明明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所好不过权势钱财,却个个都喜欢装贞洁烈妇。我啊,就是最讨厌女人了。"稚嫩天真的童音蓦地变为低沉的男音,"芳草,杀了她。"
"三弦宛韵转七音,夏暝长夜凄虫鸣。芙蓉泣露香兰笑,花封暗拆绘幽冥--!!"
用尽所有的力气拨动琴弦,音波转化而成的气波转瞬飞射出去,巨大的冲击力亦将我和箫隐远远地弹开。
尘土飞扬。
顷刻间,方才残雨所坐的檐角连同整个屋檐土崩瓦解。
"哪里来的小疯子!"尘雾飞扬里,一个尖细刻薄的女声响起。然后,隐约一个瘦小的黑色影子走来。
箫隐将我紧紧地拥进怀里,拔剑。
"痛!"十指忽如断骨般的疼痛令到我低吟出声。
"小妍!?"箫隐慌问。
"没有任何心法护体便妄想弹奏御音琴?只是废一双手算是很轻的代价了。"尘雾散去,残雨倾身看了一会儿我和箫隐,"你们两个,谁是商岚妍?"
没有说话,箫隐只是提剑。
"啊!!"我却是尖叫出声。
十指连心,仅仅这个细小动作下衣纹的拂掠竟也令双手如同被生生砍断般痛彻心扉,冷汗涔涔而下。
箫隐立刻顿住,然后很慢很慢地放下剑,小心翼翼地将我靠入怀中。
"叫得这么令人心神荡漾,果然是你小子。"残雨干脆蹲了下来。
箫隐警惕地看着他,"你......"
"没叫你说话就闭上你的嘴,没你什么事儿。"残雨不满地冲箫隐翻白眼,然后又转而上下打量我,"我记得商岚妍那小子不是什么‘天生菡萏幽体香'么,怎么你身上没......咦,这个荷包......"
残雨伸手,箫隐即刻伸手,却只差一瞬,腰间的荷包仍是落入残雨手中。
皱起鼻子嗅嗅,"是土沉叶香啊,很难得的香料呢,这个荷包我要了。"残雨说着,拈着荷包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灰,然后转身便走。
箫隐不解,"你......"
残雨的耳朵尖得很,立刻便听到了。他转身,瞪箫隐,"你。对,就是你,拿剑的那个。人后而言是小人知道咩?"
箫隐好笑,"我......"
"你无非是想知道我干嘛不杀你们,我就大方点儿告诉你好了。原因很简单:那是他商御城要做的事情,干我屁事!再会!"末了,他又冲着废墟的方向,声音却又是稚嫩的童音,"伊昔姐姐,这荷包便当作是你的谦礼了,下一次可别再背后小人哦。再见啦~~"
身形蓦住,瘦小的身影刹那消失。
静默......
"隐哥哥......"
"......早知便该走残雨居。"
"残雨的幼童化和少女化姿态都很好对付,真正难对付的是少年化姿态,亦即是残雨的真正姿态:问情门少主--颜怀瑾。"伊昔摇了摇头,"该说是运气好罢。"屈膝坐下,她小心地拉过我的手,叹,"傻孩子......"
"嘶。"瑟缩了一下,我倒抽一口冷气,勉力笑着,"可是,如果这一次不拿到,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