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横筠[上部]

如梦影横了他一眼，随口答道："你比一般人是强了些，可也比一般人更古怪。你师父说你是个木头人，倒说对了几分。不过，还得再加上一条，古怪莫测。"
"我......真的很古怪？"
如梦影两眼一瞟他，翻了个白眼，过了半晌，悠悠道："你古怪干我何事，我认为你古怪又与你何干。嘿嘿，很像你的口气吧？我学得像不像？"他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见他居然孩子般地对自己作鬼脸，凌青越愕然，许久才无奈地笑了笑。沉默了一阵，他竟忽然问："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会不会爱上我？"
如梦影怔住，旋即大窘："你说什么啊！没头没脑的，你发什么神经！"
"难道你刚才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如梦影气急败坏道，"我随口感慨几句，也不成吗？"
"只是感慨吗？你明明说，愿意来世变成一个女子嫁我为妻，为何现在却不愿？"
"你笨不笨啊，这种话你也当真。"如梦影横眉，"我明明说得很清楚，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你乱想什么？你数次救我性命，对此，我感激不尽。可我没有本事报答你也就罢了，若还害了你，岂不是要惭愧死？"
"......这怎么能算是害了我。"
如梦影张了张口，却皱着眉不说话，似是对此十分苦恼。凌青越对他笑了笑，语气十分平和："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心中所爱是韩景宴。我只是希望，你能走出过去，尽早振作起来。这个世界上会对你好的，不会只是一两个，将来还会有很多人。现在的失意，并不意味着永远都是失意。"
如梦影怔怔地出神，良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与世无争。与我有仇的，想杀我以博取名气的，鄙夷我出身的，这个世界上与我过不去的人，随处都是。我的处境，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可怕得多，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难道你就因为这个原因，便彻底放弃自己？"
如梦影一怔，旋即冷笑一声，冷然道："我如梦影是何等人，怎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放弃自己？我不怕这些，只是，唉......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总觉得，这里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越说，脸上的笑容越是掩也掩不住的苍白惨淡。分明是绝望到了极至，可坚韧孤傲的性子却又强迫自己绝不低头。
低头望着那样的笑容，凌青越心中莫名的一悸，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触手只觉一片冰凉，再往上一摸，竟是冷得像冰一样。
凌青越俯身抱住他，怀里的躯体消瘦冰冷得吓人，埋首间可以嗅到淡淡的风吟花香。如梦影挣了挣，皱眉道："快放开我，你这样抱着我，像什么样子？"
凌青越反而抱得更紧："明天我去给你买暖炉回来，今晚你且将就一下吧。"
"我不冷！"
"......"
"你放开我！"
"......"
见他仿佛木头人一样，听而不闻，闻而不答，如梦影不禁恨恨瞪了他一眼。但既然挣不过他，也只好作罢。天知道，凌青越如今这副样子，还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虽然心中愤愤，如梦影还是渐渐睡了过去。
凌青越将被子拉起来，盖到自己与他身上。不知是因为如梦影身上的风吟花香，还是因为心绪实在紊乱，脑中清醒得连半分睡意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店中小二果真敲门送来一碗药，凌青越喝过了药。那药苦得厉害，几无法入口，喝过之后口中苦味难去，更是难以入睡了。
如梦影却睡得很熟，只是眉上还是有隐约的愁色。
借了隐约从窗纸透进屋来的月色，凌青越仔细打量着如梦影。他感觉得到，如梦影身上仿佛有某种魔力，莫名地吸引着自己。到底是什么，却一时想不透。之前如梦影对他所说的来世今生的话，虽不能当真，却提醒了他往那些方面去想。一想，竟越是看如梦影，越觉他简直没有一处不招人喜爱，遂就此不能自拔。
他本无心情爱，跟在颜如卿身边这么多年，比这更赤裸的事情都遇到过，但那些人，却从不曾让他有过如今这样的感觉。几乎可以确定，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人对他说那样的话，都不可能挑起半分情愫。那些人，哪里有半分及得上如梦影。
只是，如梦影如今陷入如此绝境，辗转于噩梦之中不能自拔，却实在令人揪心。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留意到如梦影突然全身颤抖起来，痛苦地皱紧了眉。
还是摆脱不了噩梦吗？凌青越缓缓抱住了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如梦影终于从梦魇里醒来，睁大眼睛，神情里还有惺忪的恐惧，瑟瑟地发着抖。大约是感觉到凌青越身上的热度，他怯怯地往凌青越身上靠了靠，望着他的脸，两只眼转来转去。
凌青越绞尽了脑汁地低声安慰他。岂料竟是越安慰，他越是像迷了路的孩子，迷迷茫茫地看他，过一会儿竟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凌青越轻柔地抱他，他瞪着凌青越望了一会儿，竟缩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颈，蹭来蹭去的在他身上擦眼泪。
那情态娇憨可爱，仿佛初来天地之间的小动物，发自本能地依赖他。莫名的，凌青越心中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怀，有一瞬间竟涌起想将他揉入体内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擦完眼泪，如梦影将头抬起来，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怯怯地直直望他。凌青越叹了口气，心中乱作一团，将他抱紧。换了清醒的时候，如梦影是断不可能流露出如此情态的。就算是实在忍不住想落泪，他也不肯让任何人瞧见自己软弱的样子。
凌青越忽然想起来，前天晚上，他只语气稍稍狠了一些，便将如梦影惊醒。更早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就引得如梦影收了泪，闷头往前走。
如果此刻对他说几句狠话，他是不是就会清醒过来？但话到口边，却又狠不下心来，凌青越心里忍不住叹息，终于还是将狠话换作了软语安慰。
大约是见他十分温柔，如梦影安心地靠得更近，蜷进他怀里。转着眼珠又瞧了凌青越几眼，他闭上眼，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如梦影很快又睡了过去，较之前睡得安稳了许多，没有再做噩梦。

第 28 章
清晨，如梦影从睡梦里睁开眼，正瞧见凌青越端了菜粥进来。如梦影呆了呆，隐约想起昨晚之事，不由难堪不已，第一个反应竟是一头缩进了被子里。
凌青越一愣，以为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便将碗筷放到桌子上，走过来安慰道："别怕......"
"谁怕啊！"如梦影立刻将被子一掀，狠狠地瞪他。
凌青越略一愕然，待见到他连晶莹圆润的耳垂都染上了红色，眼里不禁涌上笑意。
见他面带笑意，如梦影不禁更是难堪，怒气更盛："不准看我，也不准笑，走开！"他气得一头缩进被子里，过了许久，不见凌青越有何动静，他不由疑惑地伸头去看。只见凌青越正低头望着自己，眼里有淡淡的柔和的笑意。
如梦影立刻又将头缩回去，闷在被子里半天，许久，闷闷地道："你真的是凌青越？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当然是凌青越......"
"不......"如梦影忽然坐起来，眼里掠过几分急切，拼命摇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比较好。我本来很是仰慕你的为人，你怎能......"他皱了眉，略微侧过头来，眉间笼上忧愁。
"好了，别想这么多。一切顺其自然吧。我熬了粥，你过来趁热喝一些吧。"
如梦影瞪了他一眼："你真是......"他叹了一口气后，仿佛颇为无奈。
但他也不再别扭了，爽快地下了床，洗漱一番后，开始喝粥。
喝完粥，如梦影正要回床上去躺着，忽然听到门猛的被人推开了，一惊之下抬眸望去。只见颜如卿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然而推开门后却又站定不动，仿佛连一步都难以迈出来，过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出话来："我师妹自尽了......"
如梦影呆了呆，他并不清楚这其间所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颜如卿还有一位师妹，不由转眸望向凌青越。凌青越却一脸淡漠，只冷冷瞟了颜如卿一眼："人死不能复生，她自己要寻死，又能怨得了谁。"
"如果不是你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又怎会......怎会......"
"我的话有错吗？她自己如此选择，我只不过提醒了她几句而已。难道，她死了，你意欲怪罪到我头上来，向我寻仇？"
"你......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当初，我本来就没想着要留你在身边，如果不是你自己命大，竟真成功地控制住了我导入你体内的真气，练成了本门心法，哼......"
凌青越目光冰冷，口中所言更是冰冷无情："我知道，你对她爱恋已久，你何不也效仿她，追随自己心中所恋，到黄泉下去？"
"你......"
"她自己自尽，怎可迁怒到他人身上来？你不去料理她的后事，反而来质问我，有意义吗？"凌青越冷冷道。
"你......你......"颜如卿瞪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愤然摔门而去，"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无情的徒弟？！"
闻言，凌青越愣了愣，望向如梦影。却见如梦影定定地望了自己，眼神似揣测，又似愕然。
过了许久，如梦影忽的一笑，坐到床上去："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看你，很重要吗？"
瞧见凌青越竟毫不掩饰地点头，如梦影不由皱了眉，道："你可真是个怪人，不过，我倒是佩服你。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为什么？"
如梦影叹息一声，眉间笼上怅色："我宁愿你永远也不要知道。"如果真能做到什么都不在意，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凌青越，如果你不想尝到痛苦的滋味，就永远不要去在意任何人或事。
"为什么？"
真是认准了就不肯放弃，如梦影不由大感苦恼，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他想了想，转开话题，"你之前是怎么救回我的？那个聚灵珠是怎么回事？"
凌青越倒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了，将如何救回他的事情，详细地讲与他听。
如梦影静静地听他讲完了，沉默了半晌，又问："那前天晚上，你又是怎么救我的？该不会是，你把自己的血输给了我吧？"
凌青越点了点头："我师父非让我如此救你，我也只好答应。其实，我只救过你两次而已？其他的几次，要救你的都是我师父。"他竟是毫不作伪，事实如何，便如实相告。
如梦影一怔："是在盟主府的那次，和后来我跳崖的那次是吗？"
凌青越点了点头。
如梦影若有所思地颔首，忽然仿佛想起了一件令他极为震惊的事情，猛地坐直："当时我身上明明有醉融香的毒！你怎么会在救了我之后安然无事？按理说，你直接碰到了我之后，应该立刻便会被毒死，可你怎么......"他顿了一顿，上下打量着凌青越，此刻凌青越明明应当生命垂危，却偏偏安然无恙，莫非......莫非......
似是极为紧张，凌青越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看出了他的紧张，如梦影却平静下来，轻描淡写地道："我从书上看到，世间神奇的事情，不在少数。不过，我向来将这些当作神话故事来看。可如果书里所写，竟果真不假，世上真有鬼神，真有妖魔，那我们这些凡人，又当是多么柔弱。"
凌青越道："一物必有一物能降之。无论多么强大，妖魔也好，鬼神也罢，总会有自己的克星，有不得不守的规距。而且，有些非人的力量，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比如感情、欲望，才能得到。真正得道之人，是不会与凡人相争的。"
如梦影若有所悟，点了点头，望向凌青越："那你......是人，还是......"
凌青越失笑道："我当然是人。我是青曳派中人，我们这一派，很有些邪气，近似于魔道。但与修仙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仙不能有情，魔亦不能有情，只不过，修仙是很难的，而成魔则要容易得多，而且极有可能导致十分可怕的后果。"
如梦影怔怔问："那你是魔？"
"我不是。"凌青越摇了摇头，"真正的魔是没有感情的，否则只会走向自我毁灭。就像我此刻对你动心，如果我真是魔的话，会无法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你，为你做出一切可怕的事情来，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梦影骇然，一时竟没有留意到，凌青越竟十分自然地表示对他动心："那你会不会成魔？"
凌青越笑了笑，不答，反而说道："我们这一派的武功心法魔性很强，很容易就会控制不住自己，除非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如果失控，便很容易遭到反噬，血脉沸腾而亡。但只要愿意成魔，也并无不可，只是魔毕竟是魔，是十分可怕的。"
"那会有多么可怕？"
凌青越沉默了一阵："不知道。魔有十分强大的力量，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其弱点。正如本派中人，虽能长生不死，慢慢修炼，却离不了血液里的药物和体内的真气，而且也并没有魔那样非人的力量。"
如梦影点了点头，出神良久，忽然道："那聚灵珠，也藏有十分神奇的力量吧？"
"具体功用，我也不清楚。你只用知道此刻没有性命之忧，便足矣。"因为担心如梦影还会寻死，他犹豫着，并没有将聚灵珠所存在的弱点告诉他。
如梦影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怔怔出起神来。

第 29 章
颜如卿离开了以后，便没有再回来。
这么一直过了一个月，如梦影渐渐脱去了憔悴苍白，脸上有了血色。即便是在病中的时候，他也显得动人，如今气色好转，更是令人几乎不舍移开视线。
凌青越的身体也很快恢复过来，几乎与他寸步不离，就连晚上，也陪在他旁边。一见如梦影做噩梦，便百般安慰，用尽了一切方法开导。在这样的情况下，本就十分要强坚韧的如梦影，竟慢慢不再有失常的时候，做噩梦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只是他的眼里，还是时常会有迷茫、忧伤，眉更是极少舒展开来。
凌青越默默地为他做一切事情，却从不对他作任何要求。仿佛他所在意的，只是如梦影过得好不好，而不是求得如梦影的回应。而他本人不在意这些，如梦影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自然更是难以留心到了。久而久之，他便渐渐忽略了凌青越对自己如此好的原因，习以为常地接受凌青越为他所做的一切。
一日，吃过早餐，如梦影忽然问凌青越："你有没有打算离开这里？比如说，去宇国。"
"你想去宇国？这样也好，曼国终非你久居之地。"
见他立刻猜出了自己的意图，如梦影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在曼国，他一个人几乎寸步难行，只有依靠凌青越来保护自己了，但只要离开了曼国，便一切都好办了。
凌青越见他不语，遂道："我也早想着要去宇国了，我们一起吧。"他的话滴水不漏，在没有伤及如梦影自尊，又不引得他反感的情况下，委婉地提出了要护送他去宇国。
如梦影一呆："你也想去宇国？"
凌青越颔首笑了笑："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里的某些风俗。"
如梦影本就想着要依靠他的保护离开曼国，见他如此说，便顺水推舟接受了他的好意，没有多加挑剔。
当下，二人便准备了一番，取道普兰国与叶国，前往宇国。不久，他们便进入与曼国相邻的普兰国境内，凌青越以轻功带着如梦影赶路，倒并不比骑马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