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李梓封将策划书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只留下丁翔一人,蹲下来收拾散落的纸片。
丁翔按李梓封的要求出现的时候,中餐已经开始了。
"服务员,上白酒。"
李梓封突然这么要求,可按台里规定,下午有任务的人不能喝酒,虽然大家都明白,可又没人愿意提出。但所幸李梓封自己还并不打算太过逾矩。
"我和演员就不喝了,不过各位经纪人可以喝一点啊,就让这个小伙子作陪,别看他年纪小,可是酒量却很好。"
一边这样说着,李梓封指了指丁翔。
丁翔本是滴酒不沾。
失神地望着李梓封,从他那冰冷的表情上,丁翔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这是李梓封算计好的折磨。
白色的酒盅已分送到了每个经纪人的面前,那诱人的清香已经让不少人暗咽口水
如临大敌地拿起那个晶莹的容器,透明的酒液映照出自己支离破碎的表情。
丁翔仰头,一饮而尽。
几杯酒落入空腹,浑身已经火烧火燎起来,大脑开始沸腾,而最难受的地方却是胃,阵一阵痉挛着,好像要从内部将自己撕裂。丁翔一手捏着酒杯,另外一手伸到桌下按着腹部。
在意识和痛苦的边缘,他朦朦胧胧地听见李梓封和其他人高声的谈笑,他们在议论他,议论这个"陈家的二公子......",为什么,李梓封为什么要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他不知道,那些人或惊讶或暧昧的笑声在他耳中变得含混不清,他知道自己已经承受不了了,最后一杯酒液倾覆在面颊上,他捂着嘴冲了出去。
伏在洗手台边,丁翔大口地呕着,因为没有进食,所以呕出的是大量淡色的酒液,等到酒液也倾空了之后,剩下的就是暗褐色的液体。
是血。
神志清醒了些,胃部依旧灼痛,冷汗混着拍打上去的水珠滑过面颊,丁翔靠在洗手台的边缘抵在胃上,放水将水槽清理。一阵阵的晕眩让他不得不经常性地停下来。
他知道,这种折磨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七章
这天后,丁翔就觉得同事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冷淡了。很多次他都能感到背后有如芒刺般的目光。这使得他不由得去想李梓封说过的那句话:
"不管你和那个君凌有什么关系,现在都给我安分一点,不然......破鞋的下场,不仅仅是被丢弃这么简单!"
眼前又暗了一下,已经有多次这样的突然晕眩,医生说是血糖低的缘故。而胃自那天中午后就一直隐隐作痛。整天整天的脸色苍白,额上偶尔疼得沁出汗珠来,可没有人主动上前询问关心过他。
李梓封那天中午的态度就是一个暗示,警告大家不要涉险去关心他。李梓封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吧,让丁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孤独的。
稳了稳遥望的身子,一个最坏的打算出现在脑海里:
也许,台里已经呆不下去了。
回到招袂租下的小屋,丁翔吞下两片药,然后瘫倒在床上。
为了生计,招袂晚上又去流颜做回酒保,狭小的屋里只剩下丁翔一人,因为年代古旧的关系,破旧的水泥空间显得有些慎人。
浑身没有余下一丝力气,丁翔就这样疲惫地睡了过去。
接着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父亲。
是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父亲,穿一套黑色西装,站在河对岸。
没有水声,但是在氤氲的岚气间丁翔可以看见水波的反光,水流湍急。
陈邱凌站立的地方,盛开着大丛大丛鲜艳的红花,那是丁翔梦中唯一的艳色,可看在眼里却是那么刺眼,那殷红如血的花瓣一碰到陈邱凌的衣服就腐败成暗红的血水,留下斑驳痕迹。
"爸......"
丁翔不安地朝对岸大喊,似乎听见了儿子的呼唤,陈邱凌回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来来回回在岸边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心中隐隐知道那人是谁,丁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
是君凌。
他想要过桥去,捉住那陈邱凌的幻影,丁翔吃惊地望着他,可他眼里只有陈邱凌。
河上没有桥,于是君凌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水里,那妖娆的水汽一下子包围了他,也缠绕住了紧随在君凌身后想要走进水中的那个瘦小身影。
"招袂!不要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这样的话,丁翔的心猛地一揪,睁开了眼睛。
是一个梦。
起身喝了杯水,人稍稍清醒些,于是开始自我安慰,梦都是相反的。
然而这样想着,丁翔同样觉得悲哀。
因为在梦里,留在此岸的人,是自己和招袂。
回想起父亲在花间逡巡等待的身影,丁翔又一次挂念起母亲。要不要告诉她知道......她会不会愿意见他最后一面呢?
心中惆怅,丁翔无言地转头去看窗外那融融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渐渐熄了,这夜,既深且长。
就在这个夜晚,陈邱凌走了。癌症这东西,本就是难以捉摸的梦魇。
陈邱凌走时很清醒,所以痛苦也是明晰。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屋里仪器已被撤走了些。医生和护士们也大多离开。由张栋负责通知的亲戚们还没有赶到,在蒙着薄薄白色床单的陈邱凌身边,只剩下君凌一人。
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病床前的人,此刻看起来像是多年蒙尘的蜡像,那冰冷的神态消退了些,更多地覆上了挫折、震惊、以及无法接受现实的空白。父亲临走前的那一分一秒如今都还鲜明地刻印在他的脑海中。
从医生发觉情况不妙开始抢救之后,君凌就发现父亲在不停地念着一个名字,虽然不能进入病房,但是通过监视器依旧能看出那不断重复的口形。
不经意去看,他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名字,可君凌知道那绝不可能。自己的名字原本就是父亲当年为了怀念"她"而起,这注定了自己永远只可能是个纪念品,无论自己多么努力要在父亲的记忆中划下痕迹,最后被牢牢记住的永远只是那个"她"。
将其他人从监控室赶走,君凌一个人盯着不停抖动的屏幕,看着屏幕上的男人慢慢失去生命力,看着他最后一个表情永远地凝固。那瞬间君凌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停止,那部分来源于他的血液顷刻冷却。
浑身无力。
保持着凝视的姿势就这样将双手支在桌面上,看着医生停止动作,护士收拾器具,君凌一动不动,看着父亲微睁的双眼被合上,看着那早就准备好了的白布,覆盖在他身上。
一个曾经亲近的生命就此画上句号。
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所以竟没察觉,父亲的眼睛,在闭拢前一直盯着墙角的监视屏,一直到意识完全湮灭的那刻--都在望着他。
君凌开始考虑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如果有,父亲从自己手上逃脱后究竟会去哪里?
那个女人身边么。
一切都突然变得不再重要。
因为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失去他。
"您走了......最后还是抛下我走了......"
从回忆中醒转,这间安静的病房竟然显得有些空旷。
自己真的失去他了么......也许不......没有......他只是失去了一个父亲,一个对不起自己和母亲的人。
"您给我的那部分血液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的父亲......不是。"
喃喃的自言自语,君凌俯身,揭开那方白布的一角。
父亲死了。
丁翔是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小屋里唯一算得上先进的电器在一片沉寂中鸣响的时候,刚刚回家睡下的招袂惺忪着眼睛拿起了听筒。
电话那头,是君凌沙哑低沉的声音。
"招袂,我知道你找得到丁翔,让他七天后去龙坞殡仪馆,参加父亲的追悼会。"
简短的几句话,在招袂回话前就匆匆挂断,留下一脸无措的招袂独自面对刚刚睁开眼睛的丁翔。
"怎么了?谁的电话?
昏黄灯光下,丁翔看见招袂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翔......是你父亲......他刚才过世了......"
话音未落,丁翔"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圆大。
"冷静点......现在君凌在那边料理......他让你七天后去参加追悼会...你现在过去也见不到陈老先生的......"
急忙跑过去抚住丁翔的脊背,招袂快速地说完电话全部的内容。然后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看顾着丁翔的每一个反应。
开始五分钟,丁翔静静坐着,看不出下一秒钟将会倒下还是起身而去。然后,像是隔了千年那么久,他慢慢地躺了回去。安安静静地,像是棵被风刮倒了的树。
第四十八章
后半夜万籁俱寂。
丁翔把自己紧紧包裹在薄被里,初夏夜晚已有些闷热,可一直警醒的招袂没有察觉任何动静。丁翔像是要把自己闷死在柔软的壳里,一动不动。
注视着黑白世界中的那团灰色,招袂突然觉得那是只巨大的茧,有一只蝴蝶正在茧中等待孵化,也许明天他就能破茧而出......又或者,就这样默默在茧中死去。
第二天起,丁翔变得更加沉默,他本是个安静的人,现在混迹在喧闹的人群中更是没有一丝存在感,他不再笑,只有在和招袂说话时才会偶尔微微勾起嘴角,但那表面的笑容根本无法传达到他的内心。
他开始消瘦下去,最后也许会成风干成影子。台里的人已在李梓封的暗示下忽略了他的存在。那种人群深处的寂静,让丁翔慢慢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胃痛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他偶尔会出神地想,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谈了场没有营养的恋爱,得罪了个不该得罪的要人,找到了不该相认的亲人...第一个错的是什么已不再重要,因为这盘棋,他步步皆输。
丁翔在台里也遇到过李梓封几次,他出现的次数更少了,听说是因为商业上出现了强有力的对手。丁翔猜想那对手只可能是君麟阁,因为每次看见自己,李梓封脸上的阴沉就会增加几分。
那次午间他们在开水间相遇,李梓封拿着提神的咖啡,而丁翔手中是大把的药片。
拿着玻璃杯接一半开水,再对上一半凉水,然后仰头把那些药片分两次吞下。丁翔直起身来觉得有些晕眩,缓了缓才发现李梓封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
看着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药片,李梓封有些讶异,虽然看脸色就知道丁翔状况不好,可这样把药当饭吃本就是件危险的事。
开水间不大,丁翔绝不可能绕过李梓封离开,思忖一下,他决定主动含混过去。
"李老师。"
端着水杯点头致意,然后就想从李梓封身边匆匆经过,可才迈出第一步就被李梓封拦了下来。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把自己手中的马克杯放在饮水机上,他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将丁翔逼到门后。
午休时分,台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李梓封根本不用去担心会有人突然推门而入,他伸手抚上丁翔的唇,刚刚被润湿过的柔软感觉唤醒了他睽违数天的记忆。
"这是惩罚。"
捏住下颌,贴上面颊,敲开唇齿,深入、纠缠。只为记忆中的一顿美餐。
那种已经被他忽略很久的丁香气息再次出现在李梓封的呼吸中,也许从前真的是身在此山中,有的事物只有在距离之下才能领略到,正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被他牢牢攥住的人,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那只丑陋的圆柱形玻璃杯从丁翔指尖滑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摔出个圆形的印记。
就在这天晚上,君凌来到了流颜。
穿一身黑色,在流颜昏暗的灯光下,君凌就像是黑夜的使者。外表本就不俗的他,一入场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瞩目,然而对于一切或目光或肢体的邀请都丝毫没有反应,他径直走向吧台,或者说,径直走向那个一直埋头默默擦拭着水晶高脚杯的侍者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