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哥折腾出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胚胎。他生下来不久就已经有能力让我不得安宁--他百日的那一天我妈硬是挺着个大肚子去赴宴,结果席吃到一半,要死要活得腹痛起来。给人架到医院,吧唧,我出生了。
我一直坚信刚学会走路的表哥曾经摇摇晃晃到摇篮边嘲笑过无力躺着的我,我咿咿呀呀的反唇相讥和愤怒的拳打脚踢却硬是被我妈给当成了--
"--又尿啦?"
我长到四岁的时候开始成为家里的宠儿。因为有一张方便揉捏的粉团脸,性格温顺,嘴巴又甜。与此同时表哥却受到了除爷爷以外所有家人的唾弃,因为他仅仅四岁又一百天已经在他家的小区里臭名远扬。
他几乎拔过院里几乎所有有车住户的气门芯,掀过几乎所有女性儿童的裙子(大的他还不敢动手),同大院里每一个年纪小于等于他的男孩在锅炉房后面的煤堆上厮杀。每当他浑身脏污得回来,头发里衣服上黑煤渣子簌簌得往下掉,他妈就把他跟一只破口袋一样拎起来,扔在澡盆里,拿一把类似于厕所刷的大刷子,倒上洗衣粉把他刷洗干净,一道道黑线从皮肤上蜿蜒而下,像一只巨大的肉色龟壳。
可当过西路军排长的爷爷说,这孩子好动,脑瓜肯定也聪明。很小就懂得嫉恶如仇,像我。
于是在我四岁半那年的家庭照上,大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最前排的两个老人,奶奶膝盖上坐着乖巧的我,而爷爷膝上坐着愁眉苦脸的表哥,后面依次排列着我的爸爸妈妈,四个舅舅四个舅妈,俨然一副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其乐融融的生活写照。
可喀嚓一声过后,这幅景象随着表哥大力挣扎着爬下爷爷膝盖带倒一大片椅子的举动而告终结。
六岁的我仍是一个西瓜太郎头的小孩。懵懂无知,又怕寂寞,所以总是死缠烂打跟着表哥。
表哥住的家属院是电力局的,那个单位员工的收入按我们当时的生活水平算是小康。衣食无忧的表哥也就有了更多发挥他折腾本领的余地。
细白而瘦弱的我无疑成了一个拖油瓶,每次他总是把我丢在自己家里让他笑眯眯的父母来招待我,自己就蒸发了。我感到委屈却也无可奈何。
六岁半的时候我上小学了,便不常再见到表哥,只从别人口中得到一星半点消息。据说在幼儿园自由惯了的表哥进入小学后对新生活非常不适应。经常在上课的时候,老师发现表哥不见了,马上有小朋友举报说折腾到操场上玩去啦。
这时如果大家齐刷刷看向窗外(他们教室临操场),便会看到在六月的骄阳下,一个矮小却矫健的身影拖着扁长的影子,追逐着永远在自己前方的一颗黑白相间的球,在空旷的操场上野马一样飞奔。
挨过一两顿骂以后表哥稍稍有点面对现实。他终于明白了小学里上课中途是不能随便离开教室的。
但是有一天老师课上了一半发现表哥居然又不在了。她推开窗户刚要用高八度的女高音把他召唤回来,表哥却在这时突然从自己的课桌底下鼹鼠一样得冒上来,举手说老师我在这里。
这样直到我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才终于重又有了和表哥深入接触的机会。
我到达电力局家属院的时候舅妈只是往楼后堆放烂木头废弃水泥管的地方一指,说折腾玩去啦。
我小心翼翼接近目标,发现那一堆处有尘土飞扬的一团。我扯开喉咙叫喊表哥的名字,红尘滚滚中走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语气很不耐烦地说道:"大头,你又来啦?"
而后他头一偏冲那片灰尘喊道:"刘少奇,你把我弟带着!"
一个大个儿少年应声而出,径直走到我身边,说我叫刘少奇,你跟着我就行。他眉毛粗浓,看起来应该已经上中学,被矮他一截的表哥这样使唤着却毫无怨言。可见我那表哥已经混出了点儿名堂,俨然是个头儿。
经过刘哥(我说过,我嘴很甜)的解释,我知道原来那一堆灰尘中还埋藏着三个人,他们在我表哥的带领下正在搜捕一只逃遁的蝎虎子(注:土话,蜥蜴的一种)。我很好奇,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原来他们在水泥管的一端埋了几只广口的空酒瓶下去,瓶口几乎全部裸露在外,然后他们在管子另一端上蹿下跳得驱赶,惊慌失措的蝎虎子逃跑中见洞就钻,于是便会误入那个瓶子里边。
我对他们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觉得几率实在太小,于是决定袖手旁观。
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却真的靠这个原始的办法把蝎虎子逮住了。
表哥得意得把那只肮脏的瓶子拿给我看,瓶底,一只身形粗大,只有半截尾巴的土黄色蝎虎子正在焦躁不安得四处攀爬,却又一次次掉下来。
表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瓶子举过眼睛,冲那可怜的动物说就凭你小样的,想蒙过大爷我?
我顿时感到心痒难熬,也想亲手试一把。
于是惨剧就这样发生了。当我试图去埋下一个酒瓶的时候,那摞在一起的水泥管的一个忽然松动了,正正砸在我的左脚脚背上。
我顿时发出杀猪一样的哀嚎,声音响彻整个小区的上空。表哥闻声过来,看到我的惨状,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冲刘哥大吼一声:"你怎么看他的?!"连忙过来抬压住我的水泥管。
几个孩子都吓坏了,其实主要是被我如雷贯耳的哭声吓到的,他们马上过来协助表哥,一点一点把那截沉重的管子掀起来。
我却已经痛得麻木掉,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大哭着。只听得表哥大骂一声:"猪啊你!收脚!!"
我眼泪一下子给吓回去了,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把脚往回一抽。
表哥扔下管子,蹬蹬几步走到我面前,背对着我腰一弓说:"上来!"
我一愣,表哥的脊背还那么窄小,他背得动我吗?
那边他已经等得不耐烦,几乎命令式的又喊一声:"让你上来你听见没有?!"
我服从得趴了上去。
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一群浑身脏兮兮的孩子拥着表哥和他背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的我,吵闹得,焦急得穿梭而过。
附近没有小诊所,结果表哥病急乱投医,把我背到了一家兽医院。我屈辱得被打了一剂牛用止痛针,却真的在半个小时后不再喊痛,任由兽医替我包扎了伤脚。
这次事件使得我缺掉了一截拇指指甲,在家里关了两个星期之久的禁闭,却也使得我对表哥,生出一种额外的敬意和感激来。
中
表哥中学的时候我们阴差阳错读了一个学校。只不过我在尖子班的一班,他在放牛班的五班。
那时候我潜移默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虚荣心,所以大多时候不愿提起自己有一个学习不好又不讨老师喜欢的表哥。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无数次成为他父母教训他时提到的榜样。
我隐隐约约从父母讳莫如深的眼神和夜间的攀谈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不好的消息,好像是关于他父母的矛盾。
总之从初二上学期开始,表哥就老是一副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样子,偶尔几次碰到他,总是和一些小混混在一起。
有一回我们班男生忽然从教室外面拖进来一个人,摁在讲台上就是一顿好打,虽然看动作只是男生间略显粗暴的玩闹,但那个被打的人看起来也实在是狼狈。
我们班的优等生们议论纷纷,言语中是掩饰不住的鄙夷。我也参与了他们的讨论,并频频附和着。
正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我顿时感到全身的血都凉了。
那不是表哥是谁?!他居然还在笑!
一股难以抑制的耻辱感贯穿全身,我扭过头,不想看他,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有人察觉了我的异常,问这个人你是不是认识?我矢口否认。
那一刻起表哥不再是从前年幼时的我心中的偶像,而是成为我闪亮人生的一个污点。我一心竟只想着怎么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来我和这个曾经背着我满街找诊所的人是亲戚关系。
好在他们闹了一会儿,就又都出去了。
表哥逃课越来越多,他的名字在学校星期一的全校大会上被一次一次得通报。
一个周末,爸爸说要我去看看他,我万般不情愿下还是垂头丧气得去了。
他家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大开着,我于是径直走进去,却在踏入客厅的一刹愣在了原地。
表哥正趴在他家的那尊大座钟下面,大舅手执一条宽宽的黑色皮带,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得抽打着,嘴里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让你再逃课!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眼睛充血,却分明有一滴滴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
表哥伏在那里,额头抵着地板,已经长及脖颈的头发散落着,遮住了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瘦小的身体随着皮带的抽打一下下痉挛着,却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我的突然闯入令大舅一下子愣在原地,他条件反射得一下子跳起来,尴尬的站着,我才发现他何时起已经变得那么苍老,面容疲惫,背微微的驼着。
表哥像一只受伤的鹿一样,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漠然得看了看我,擦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径直进自己房间去了。
下午在他家吃饭,舅妈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大舅在厨房里忙活。我从进门开始就一直觉得难堪,却也不能掉头走掉,只好就那么厚着脸皮坐着。
大舅的厨艺一向很好,他做的羊羔肉一直是我的最爱。只是那一天,那喷香的肉却头一次令我难以下咽。
因为他家远在郊区,所以晚上我就住了下来,和表哥睡在他房间里的那张小床上。他很早就睡了,面对着墙,一声不响。
凭着一个孩子的直觉,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下口。外面很安静,只有风声和沙沙的虫鸣,我却大睁着眼毫无睡意。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我以为是自己听错,支棱着耳朵集中精力默默得候了一会儿,两分钟后,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是从表哥那边传过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一时我竟完全忘记了他是我瞧不起的,想要与之划清界限的表哥,颤抖着伸出手,安慰似的,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他一个翻身就把我紧紧搂住了。
隔着薄薄一层被单,我感到表哥把脸埋在我肩头,间断得,压抑得啜泣着。眼泪和着呼吸的热气喷在我颈窝。他的身子那么单薄,抖得那么厉害,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折腾,而只是一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我像个大人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肩,任由他把鼻涕眼泪糊在我的小背心上。
那一天后我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我告诉每一个人五班的折腾是我的表哥,我绘声绘色得向他们讲述他曾经多么英勇得背着号啕大哭的我,他又是一个多么聪明而灵巧的人,可以改良出性能卓越的四驱车,可以把废旧的马达装在军舰模型上让它在浴缸里开上几个来回,可以制造出能自己飞上天的孔明灯。
他学习不好,他跟坏学生厮混,但那又如何呢?
在别人眼里他嚣张,颓废不思进取,什么都不在乎,我却知道了,他其实是一个感情多么脆弱的人。而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是不可能什么都不在乎的。
表哥的父母终于还是离婚了。大舅在家里人劝说下又替他找了一个继母,是个朴实的乡下女人。她对表哥很好,然而我的表哥折腾对她作出的回应是在她被子里放上蛇,并且寻衅打她,乃至在一次争执中被玻璃划伤了胳膊。
表哥被玻璃划伤躺在医院的两个星期里我一直坐在教室里,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得听课,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当然,前面所说的都是后来从家里人那里听来的。
家人们倒向继母一方的态度使得表哥越来越少出现在他的亲人们面前,甚至是疼他的爷爷。他似乎认为我也是站在他"敌人"的一方,对我的态度也日渐冷淡起来。
初三那年的某一个圣诞节,下了晚自习后许多同学相约出去庆祝。那时候的我性格相当内向,所以在班上也没有什么格外要好的朋友,于是只是看着那些个同学三三两两从校门走开去,沿途留下欢声笑语。我本来不在乎的,那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洋节日,我不屑,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却偏偏在所有的人都散去以后,蜷缩在校园的一角,抱着膝盖看着铁灰的天和冰凉的月亮,心里一片荒凉。
我刚刚沉浸到那么一种自怜自伤的情绪中去,忽然有个人在不远处冲我喝道:"嘿,干吗呢?!"
我一惊,起身欲跑,那人却比我要快一拍,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坠在屁股后面的书包拽住了。
我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挣扎着,那人却啪得打亮了打火机,照亮了我的脸。
"大头,怎么是你?"
那人诧异得叫到,于是我听到了熟悉的,表哥的嗓音。
我不想给他看见我这丧气的样子,把头往过一偏。他却蛮横得把我下巴一扳,于是,在打火机微弱的光亮下面,我一张哭丧脸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前。
"你怎么快哭了一样?"
他给吓了一跳。
我把头转过去,执拗的不肯讲话。
他沉默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过圣诞节?"
我一下子被刺到了痛处,用力得推开他,大声叫道:"谁想过那破烂节!!你多管闲事什么呀!!"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只死死盯着黑暗中唯一明亮的他穿白色球鞋的脚。踌躇了一下,那脚向后一转,从视线中离开了。
我心里所有的委屈终于决堤而出。是呀,他干吗管我,这段时间他和家里人冷战,早已把我列入黑名单,平日里根本不理我。他现在应该正在嘲笑我的幼稚我的心胸狭窄才对。
我拎着书包,孤零零得站在清冷的夜色下,眼前一片黯淡。
坐在小草坪上惆怅了一阵子,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了。我这孩子有一个优点,就是郁闷也不会持续太久,发泄一下也就过去了。
正当我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愕然发现前方三十米处有一个人影正像颗子弹一样向我飞奔而来,人影的上方枝枝丫丫,活像一棵奔跑的树。
我登时就怔在那儿了。
待到那人影跑近,我借着淡淡的月光才终于看清,那正是我的表哥折腾!
他手里擎着一截像所有有关圣诞节的节目里出现的松树的枝丫,像只滑稽的麋鹿一样向我奔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后面有个人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还依稀骂着:"你个小兔崽子学校的树都敢折!!站住--你听见没有?!"
表哥一边跑,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得大骂着:
"你他妈傻站着干吗?!赶紧跑!!"
我眼泪夺眶而出。
下
那次事件之后,我们参加了初三毕业会考。我考上了本校,而表哥则流落到了一个没听过名字的末流学校去,因为两校离得很远,他又仍然同我们保持距离,所以高一一年我完全没见到他面,甚至连他的消息都少之又少。
直到高二的第一个夏天。
那天我刚参加完班里的小考,和两个女生一边对题一边往校门外走。突然班里的另一个女生从校门外冲进来,拉住我边上一女生的手,兴奋而激动得低声说:"校门口有个帅哥!真得好帅呀!好像峰仔哟!"
我耳朵灵敏,这话给我听到了,心里很是不爽。就如同在一位女性面前夸奖另一位女性漂亮是不礼貌一样,她视我这名帅哥为无物,却这般花痴得在我旁边赞美一个街头阿飞(我当时是这么推断的),实在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情。另外,现在的女生流行用"疯子"赞美心中的帅哥吗?还真够后现代的。
这样带着丝挑衅意识得随她们走出门去,看到街边跨在一辆单车上,单脚点地的表哥而我居然还能继续保持镇定,充分说明了我这个人从小就具有的大将风度。
身边的花痴由一个变成了三个,她们强抑住呼之欲出的尖叫,在原地抖虱子一样蹦跶着,找到组织一样互相握住手,激动不已。
表哥的眼睛一直在从校门口涌出的人群里搜索着,看到我,他咧嘴一笑,轻轻挥了下手。
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陌生的阳光少年,我知道自己玉树临风的身形在这尊高达一米八的巨大发光体映衬下,一定黯然失色,并且慢慢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