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巧遇后,淳于旦夫妇看出潘大娘所言是拾来的一岁女孩根骨极赋异禀,便欲收其为弟子。潘氏也希望这小公主能在安稳里长大,而这淳于一家虽是隐士,但家境颇为殷实,因此是一口答应将孩子交给了邵昉,由这位师娘为她取名邵秋笙。
其实,淳于旦夫妇乃是武林异人,系心剑一脉的传人,他们练心剑已有大成,看淡名利而隐居韶关。他们自己的女儿淳于秋斓生性太过活泼,虽然在最初几年武功精进得很快,一直胜出师姐邵秋笙一筹,但淳于旦心中明白要女儿领悟以心神驭剑实在是奢望;相反,始终落落寡言不争胜不好强看似胸无大志的邵秋笙却十分懂得修身静心之道,不论是她天性如此还是身世不明寄人篱下之故,邵秋笙的剑法招式可能尚不及小师妹,但她已显现出来的无欲无求之心却必将使她于日后真正成为心剑的传人。
潘氏乳母却未能见到邵秋笙剑舞流光的风姿,在邵秋笙未足六岁时她便一病不起,直到垂危前夕才把苦苦隐瞒的真相巨细无遗地告知了邵昉,并将小心收藏的凭证给了她,那权当襁褓的淑妃宫装,汉玉如意和凤头钗,嘱咐邵昉想法让秋笙认祖归宗。
对世事淡泊的淳于夫妇即使知道了秋笙的真实身份也并未因此对她另眼相看,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甚宠爱亲近的他们,在淳于秋斓因勉力以心神运剑而岔了真气从此再无法习武后,愈加严格地教导邵秋笙,而秋笙也的确如淳于旦所料在不满二十岁时就已艺成出师了。
而直到这时邵秋笙才从师娘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虽然她惊讶异常却并不愿离开韶关返京认亲,可是邵昉因答应过潘大娘而命秋笙无论如何要进宫,邵秋笙也只有带上那些凭证孤身一人上京。
那一年代宗朱祁钰新丧,朱祁镇在八年等待后重新坐回了龙椅,改号为天顺元年。(即,公元1457年)
邵秋笙虽到京城却无路入宫,不得已深夜私闯禁宫,所幸未被当成刺客处斩,竟然让她见着了正在御书房独酌的朱祁镇。邵秋笙禀明了一切来龙去脉陈上凭证等物,倒也不怎么期望龙座上那个陌生男人能认他。而朱祁镇也没有龙颜大怒,相反还有些相信邵秋笙之言,那也是秋笙后来才知道的,是因为她和已故淑妃说话的语调声音十分相象。
是年刚复位的朱祁镇,碍于一己之颜面不可能诏告朝野邵秋笙就是他流落宫外整整二十年的女儿。因为协助朱祁镇再登帝位的宦官曹吉祥,此时正得英宗的宠信,在御书房里伺候朱祁镇的他也同时听了邵秋笙的叙述,便进言英宗,先帝代宗也就是英宗的弟弟朱祁钰在还是景王爷时,曾有过一个女儿未满百日就无故夭亡,连尸体也莫名失了踪,直到今时今日依然是未解之迷,不妨就将那女婴的封号赐给邵秋笙,只向外宣布找到了代宗之女便可。
英宗略作思考就准了曹吉祥之奏,册封邵秋笙为吉安郡主,并且免除了内侍、内臣朝见的仪式,将她收入皇后的昭阳宫当了一名女史。
自此,邵秋笙便开始了她在深宫禁内中比宫女地位稍高一些的生活,对于认亲归宗本就无甚期望的秋笙倒也就那么安顿下来,每天见的人很少需要做的也不多,除了大内不可习武之外,整日的生活与以前区别并不大。
直到那一年的中秋佳节,朱祁镇命御花园摆宴,率皇后、众妃嫔饮酒赏月,东宫太子朱见深亦在坐,而邵秋笙作为皇后的侍从伴随左右。
歌舞畅饮至夜深,站班伺候的宦官都换过一轮了。
就在那醉眼迷离酒足欲醺之即,换班上来的宦官居然齐齐自衣襟下摸出长短不一的刀剑利刃,纷纷攻向围坐享宴的皇室众人。
皇宫内苑大摆家宴,除去少数御林军远远守卫外,并无大队军士护驾,何况行刺的宦臣都贴身立于皇帝等人身边,远些的御林军尚不及赶到,如何救得此突如其来的剧变。
众妃嫔宫娥失声惊呼,朱祁镇和朱见深也慌乱失措,眼看已有宫女遭毒手而救援的军士还未赶到,正是夺路无门性命堪忧之千钧一发。
事值此即,邵秋笙哪还顾得内宫禁武的律令,从刺客之一的宦官手中夺来长剑一柄,暂解了朱祁镇和东宫太子的临头为难。
虽有秋笙救护不到的侍女妃嫔伤亡,但至少是撑到了御林军赶至护驾,尽歼刺客。朱祁镇暴怒下旨彻查,后知此乃先帝的前掌玺太监在英宗复位曹吉祥得宠后被贬,心存愤恨勾结外放蕃属地的皇亲意图刺杀英宗另立新君。
反臣贼子等获罪处斩,随之亦当论功行赏。救驾有功的邵秋笙便自此结束了女史生涯,获朱祁镇赏下了旧时景帝王府与一干侍者,搬如王府深宫独居。
邵秋笙原先有意脱离皇室重回韶关,奈何帝家禁规森严未能如愿,只得顶着郡主之名度隐世之日。
历年,瓦剌作乱,英宗察觉朝中有奸佞通敌卖国,却苦于无法确证,于是设下诱敌出动之计,便有了邵秋笙与回雁镖局的冷水滩之行。其中选定由秋笙担当诱饵一来是因为她身怀绝艺,二来只有她从未与朝中众臣谋面能够掩饰身份,三来深居简出的秋笙与反党必无瓜葛,这一点最令英宗放心。为使秋笙全心于此冒险之行,朱祁镇不仅仅对她隐瞒了其实是要以她为饵的事实,还应诺事成之后便放她自由,更对她晓以救国为民的"大义"。
从英宗禁止她在外泄露她本会武此一项,邵秋笙就清楚这位"慈父"并非真心诚意待她,但仍念在边疆战祸允承了往冷水滩开金库一事,自然那日后的自由也是她甘愿南下千里的驱动力之一。
完成了诱敌之计回宫,方始了解真相的邵秋笙恳求朱祁镇许她往回雁镖局悼奠亡灵,最重要的还是想对那些与她生死与共一回的热血江湖儿们坦诚一切,以及与她思念日深的原焯旸见上一面彻谈他们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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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你岂不是当朝公主!"听完秋笙的叙述,崔泠泠不禁惊诧,"皇上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哪有这样的为父之道?!"
"三小姐慎言。"邵秋笙知道这直心肠的崔三小姐在了解了整件事后,必定不会再计前嫌,反而真心地为她抱起了不平,可是秋笙亦不愿她的率性直言为回雁镖局中人招来杀身之祸。
"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所受欠公平吗?"梁东虽措辞谨慎,却也显露着疑惑和忿忿之意。
"这也怪不得谁。"邵秋笙不由苦笑,"这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人说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即使是有证据也让人难以接受。普通的人家也不可能随便认回一个流落二十年的孩子,何况是帝王宗族。就是我自己,也不敢咬定自己就是程淑妃的女儿,如今是事隔多年无从取证了,我能怨谁呢。"
"要怪就怪那个不负责任的何峒山。"崔泠泠还是颇为不满,"要不是他没有保护好淑妃,你也不会流落在外了,他还敢胆大妄为地随手抓个小孩来顶替,如果不是因为他,你的娘亲也不会死得那么冤枉。"
"泠泠。"苏豫示意崔泠泠不要再继续这话题。
"苏豫,你怕什么?"崔黎接口了,"难道邵姑娘还能治了你大不敬之罪吗?"
梁东看着他们又该起舌战了,道:"话不是这么说。邵姑娘也讲了得提防锦衣卫的耳目,有什么话在家里头关着门怎么说都无妨,只是别对外人提起便是了。"
崔泠泠立刻点头答应,崔黎也不再言语了。
到现在为止还没开过口的原焯旸突然道:"秋笙,你跟我来。"言罢径直往花厅后而去。
邵秋笙看了看在场的其他几人,未发一言跟着过去了。
从花厅出来是一条暗巷,通往里院去,秋笙看着原焯旸推开了先前她曾住过那间客房门,便也入了房内。
在身后轻轻掩上房门,邵秋笙仍然微蹙着眉,道:"焯旸......"
"你瞒得我好苦......" 原焯旸这时才毫不掩饰地道出他的苦楚,"你既是金枝玉叶,何苦当初......"
"倘若当初你便知晓我乃郡主,你又将如何待我?"
原焯旸道:"我......"[自由自在]
邵秋笙道:"你后悔了吗?"
"不!我绝不后悔。我当初认得的是邵秋笙,在我心里的也永远是那个秋笙。"
邵秋笙缓缓点头,道:"是的,我就是你认识的秋笙,永远都是。"
原焯旸略略迟疑却又立刻恢复了他的果断,向秋笙伸出双手。邵秋笙跨上一步,偎进他的怀中,那似是已久违的温暖又重新回来了,紧紧地相拥,不必言语也可以确认,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动摇他们珍惜、爱怜彼此的心。
"秋笙,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原焯旸轻抚着邵秋笙的乌发,"我该如何才可以不要眼睁睁地看你离开,日复一日地等待你再回来?"
"焯旸,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我虽然还是必须离开你回到宫中去,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来和你长相守,皇上允诺过这件事结束就任凭我要走要留,我只要见到皇上便立即向他辞别,我不要什么郡主的身份,我想要的只有自由,我要回到这里来!"
原焯旸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道:"好,我等你回来,等最后一次。"
邵秋笙捏了捏他的手臂,戏弄地道:"要是我选择继续过我的郡主生活,你是不是转眼就不记得我了。"
焯旸用他的大手把秋笙的发髻揉散,道:"如果你敢不回来,我哪怕打进深宫也要将你绑回来。"
邵秋笙轻啐一声,挣脱原焯旸去梳理乱发,边埋怨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宫髻不好挽,被你弄散了我可怎么出去见人?我可没那手艺重新恢复原样,你说你怎么赔给我吧?"
原焯旸把她拉到桌边坐下,索性将她头上所有的钗戴全部摘了下来,全不顾她一声声的抗议,却道:"我可不指望着你往后每天都顶这些个牢什子出来见人,挽你惯常的髻,那样才像你。"
"真拿你没办法。"邵秋笙接过他递来的梳子重新理云鬓。
原焯旸却神秘兮兮地走出了房间,并且示意邵秋笙别问也别离开他会很快回来。秋笙虽然好奇却并未追问,何况披散着长发她也没法出门,不过幸好原焯旸果然回来得很快。
邵秋笙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由着他把手里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插上了她新梳的髻上,忍不住要问:"你拿来的这是什么?"
原焯旸松手让秋笙去照照铜镜,而自己似乎也在欣赏着,说道:"乌金簪,是我母亲家传的东西,现在它是你的了。"
江湖门第的人本就不看重财物,这乌金的簪虽则尚属贵重,但若是作为母亲留赠儿子的家传之物便又另当别论了,这簪自有它不一般的用处与含义在其中。而如今由原焯旸之手亲自插上了秋笙的鬓首,更加不是送她一支发簪那么简单的用意,从模糊的镜中看那雕刻古雅的簪与立于身后的人,邵秋笙不由得霞染了双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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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下......吉安郡主接旨!"
"圣旨下......吉安公主接旨!"
与原焯旸一别后,竟然连续两天接下圣旨,邵秋笙的身份一夜间从郡主变成了公主,从景帝王府搬回大内深宫,昔年被视为大忌的淑妃灵位如今挪进了太庙,程氏满门也得平反,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纷纷得晓原来这邵秋笙是当今圣上遗落民间多年的金枝玉叶,而真正使邵秋笙闻如五雷轰顶的却是--
英宗皇帝--刚刚承认她的父亲--下旨命令她和亲瓦剌。
回雁镖局与邵秋笙出生入死,协助朱祁镇铲除了朝中奸佞,瓦剌见与之勾结的权臣纷纷被罢,不得不平息战事,同意与大明天朝和议。瓦剌首领也先(1407~1454年)虽然答应归还边疆土地,但却要求与大明皇室通婚,指定要朱祁镇之女嫁其长子为妻,方肯签下和议凭证。
寻常惯例,和蕃的公主并不一定是皇帝之女,或者是王爷之女或者是驸马之女,更有甚者令稍有地位的宫女代嫁。但眼下也先指明非英宗之女不可,朱祁镇其他女儿不是早嫁便是尚自年幼,即便是有待字闺中的他也不舍令其远嫁,故此这邵秋笙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了。
从邵秋笙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踏入深宫起,上百的禁军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所居之处的周围,而她的身边却只有贴身伺候的两名宫女而已。一时之间,邵秋笙非但无法离开寝宫半步,连外面有何消息也不得而知。
纵使她有着一身武艺,却也无法冲出这禁卫森严的皇宫,既然圣旨已下此事便无可挽回,倘若她不顾一切侥幸逃离深宫,怕只怕朱祁镇恼羞成怒将怒气发泄在与邵秋笙相关之人的头上,若因此而牵连到岭南师门或是回雁镖局众人,她又情何以堪。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她并不打算就此屈服,邵秋笙非常清楚眼下的处境,可同时她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心和真正想依托终生的人是谁。
有什么办法可以抗逆圣旨而不连累旁人,而她又可以与属意之人长相厮守呢?
办法当然有。
办法只要一个。
邵秋笙最终决定使用这个唯一的办法。
--诈死![自由自在]
告别师门北来认祖之时,邵秋笙得到了师父淳于旦所赐的一鞘双剑,以及师母邵昉所赐的稀世之物"九还丹"。起初尚不明白为何师母将此药丸给她,如今方始知晓,邵昉早已猜准邵秋笙迟早有一日会为如何离开那囚笼般的皇宫而愁眉不展。
有了这灵药还不够,服下九还丹诈死尚且容易,但药效仅有七天,七天后醒来时她如果还在深宫中或是已被钉入棺木中,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持自救,恐怕仍是死路一条。
因此在那七天里,在她被封死在棺木中之前,必须有人将假死中到她带离皇宫。这个人自然非原焯旸不做他想,但是倘若他不知道邵秋笙已死该如何?倘若他没有胆量入宫盗尸又该如何?倘若他即便盗尸得手却未等足七天就将她下葬又当如何?
这诈死一法无异于一场豪赌。
赢,赢得终生幸福。
输,输得碧落黄泉。
这场豪赌的结局不只是生死输赢,更加是对人心的考验,对信任与感情的考验,考验那一声无形的爱是不是可以与君王争、与生死争、与命运争!
邵秋笙的赢面很小,确实很小。
可是她不得不下注,以命赌,博这一生中最悲凄的豪赌。
面前的案桌上并排列着四幅画像,正是昨日御用画师所绘,画纸上的邵秋笙或立或做俱是盈盈浅笑,等待着被选中先行送往瓦剌作为嫁妆之一。
"公主,外面有皇上遣来的公公问公主选中哪幅画像,这就要送走了。"自秋笙入宫便随身伺候她的宫女明霞进入内室询问。
邵秋笙自椅子上站起,走近画桢,右手中紧紧握着原焯旸亲手插上她发际的乌金簪,想抓过画像来撕个粉碎,可手却隐在长袖中轻轻颤抖;想启口而言却被什么堵住了喉头,不料想张口竟是一口殷红鲜血溅洒在画桢之上,连秋笙自己都怔住,任由嘴角残留的血丝滴落衣襟。
"公主!传太医,来人呢,快传太医!"
临嫁的公主突然口吐鲜血,寝宫内外顿时乱成一片,传请太医、把脉抓药、清理打扫。谁都不曾注意公主身边的宫女少了一个,而案桌上洒上了血迹的画像也少了一桢,趁着忙乱混杂之即,邵秋笙悄悄嘱咐她在整个深宫内院里唯一能信得过的侍女明霞,将那幅画桢偷偷携带出宫,前往回雁镖局交给原焯旸,希望听说她将去和蕃而不知所措的原焯旸能领会其中含义,来将她救出牢笼。
掌灯时分,明霞回宫禀报已经将画像送到,邵秋笙赏她几枚金叶子为谢。无星无月的夜晚已经到来,豪赌也已经开始。
翌日。[自由自在]
天方放亮,朱祁镇龙袍在身尚未及上早朝,却有急匆匆的太监内侍前来禀奏,吉安公主已于昨日夜间吞金身亡。
英宗大怒,銮驾亲至邵秋笙的寝宫,只见太医、宫女已经跪满一地。案桌上散置着几枚金叶子、几块碎小的金粒,而邵秋笙却是她当初入宫时的江湖人的打扮,本该是公主装束的凤冠霞披一概未着,仅仅插了一枝不甚起眼的乌金簪,手中握的是她师传的一鞘双剑,一曰竹风一曰钓雪,便仿佛是熟睡一般仰躺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