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豫的为难之色更盛,道:"邵姑娘......"她说的这些实话反倒更令人难以抉择了,正也罢反也罢,总之都有极好的原由,也有了妥善的解决之道。
邵秋笙走向洪娇,边道:"但不论苏大少如何决定,我先领她去梳洗干净,找件衣衫让她换了。"
果真她把洪娇领进了蓬车,放下车帘好让她更衣。
原焯旸道:"苏豫,你不就担心邵姑娘吗,她都说明白了,你还犹豫什么?"
苏豫道:"东爷,您说呢?"
梁东顿了顿才道:"按我看,就由她跟吧,只要她与邵姑娘始终在一处,就算出了乱子也容易应对,再者两个女孩子彼此好照应。"
苏豫这才点了点头,隔着车窗传话说了最后的决定,从车内又传出洪娇感激的道谢。
镖队继续上路,当晚在一个村庄留宿。
翌日,为洪娇的爷爷在村外买了坟地入葬,又抓了剂药为洪娇定神养身,故而镖队在原地驻留一天。
在这一天里,苏豫曾与邵秋笙重新讲起了洪娇。当洪娇洗净污垢时,穿上还挺合身的秋笙的衣衫,也是个秀丽的模样,对谁都是恭恭敬敬,更加是甘心情愿地当起了"邵小姐"的丫环。
关于她,邵秋笙只对苏豫讲了几点:她自称是湘潭人,但她的言语中常有北方口音出现;她似乎对镖队的行止规矩无师自通;昨天她的指甲里留有苏砚前一次为她上的药粉,额头上只是擦伤,本不该重新流血不止;而且她的一双手比普通村姑白细很多,右手指节手掌有几处茧,但左手却连一处都没有。
之后苏豫考虑了很久,除了对洪娇的种种,也因为邵秋笙在短短一夜间观察留意到的细小之处,宛如经验老到眼光如炬的捕头。
[自由自在]
"大哥,大哥......"苏砚坚持不懈地叫着他那个正神游九宵的大哥。
"啊?有事吗?"苏豫还真像是从梦里被拖出来。
"走大街上呢,你发什么愣呀?"苏砚回头瞥了眼镖队,一长串人马在喧闹的街市上缓慢前行,"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又不是出城又不是投栈。"
"我们要去拜访一个人。"
"这信阳城里有什么人物是我们非得去拜访的,而且还是在急着赶路的当口?"
"就算你不在江湖,也应该知道信阳康家吧。"
"康家堡的康全邦?"
"正是他。康堡主急公好义,一向为别人大开方便之门,当年我们镖局也受过他的鼎立相助,爹生前常常叮嘱我,每次到信阳无论有多大的事在身上,也要去拜望堡主。我们现在就是去康家堡。"
"我们......我们这么多人,连带着镖车一起开进康家堡去?大哥,还是先找客栈安置镖车,就我们几个人备齐礼物过府更妥当一些吧。"
"苏砚啊,若是你以为我们轻车简行、提四色表礼去才是妥当的话就大错特错了。"苏豫的脸上显出他特有的洒脱的笑,"康堡主最厌烦的就是繁文缛节,他就是要看到我们一大伙人冲进他府里,在他那儿大吃大喝才高兴。"
"可是......"苏砚可以了解苏豫的意思,也知道康全邦正是看重朋友间的义气,去打扰反而能显出他们心里认他是朋友,"可是,老堡主怎知我们就是一队人到了城里呢?"
"你以为可以瞒得过他老人家吗?"苏豫信手指过街两边的店面,"你知道这些店有多少是康家堡的产业吗,最少有一半!在信阳地面上任何江湖人物的走动都逃不过康家堡的眼线。要是我们将大伙安置在客栈里,保证你我还没进康家大门,康家已经派人去把镖车和人全都抢进堡内了。"
"那么就是说,我们今天就要留宿在康家堡啰?"
"没错。住进了康家堡里还省了咱们小心提防的紧张,康堡主必定能够让我们睡个安稳觉。"
苏砚点点头,没再往下说。从京城出发以来,即使是有栈房可住,但苏豫、原焯旸几个从没睡塌实,轮班的看守从未间断。
虽然一路上还算太平,但也遇上了几次毛贼,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信阳城。邵秋笙和洪娇多数时间坐在车里,几次厮斗倒都没伤到她们。
这洪娇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各种活儿都会干一些,洗衣煮水之类零杂琐事总是抢到前头做了,镖师们都私下说带上她可是带对了。她一直陪尽小心伺候着邵秋笙,秋笙却不曾支使过她,也的确是十分善待她,置备了新衣裙钗戴,就连同榻而卧也无异议。
最让镖局中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洪娇挽起袖子埋锅做饭的时候,邵秋笙竟然也在旁侧开油锅炒起菜来。更奇的是她在荒山野地都能找到很多叫不上名,但口感上佳的野蔬野果,而且她的手艺竟也不差,几道菜尝得众人连连称赞。
真正把这事搁在心里的却是苏豫,如果说皇宫内院里长大的郡主也曾下厨学习的话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她是怎样从一地野绿中分辨出哪些是可以食用的,哪些是不能入口的。在普通人看来,那些绿的青的草根本就没什么不同,而她倒好象是个熟悉地里活的老农。
刚才苏砚在叫他之前,他的确是沉思在那疑问里。[自由自在]
往前拐过二个弯,黑漆砖柱的高大门楼已在眼前了。
一方巨匾上"康家堡"三个斗大的字在斜照的阳光里流光耀目,和所有豪门府第一样,门前两尊比人更高的石狮咧着嘴,左狮足下踩绣球、右狮脚边伏幼兽。十余个短打扎束的家丁齐刷刷地肃立门廊两侧,好象正在等候贵客,门开得很直,可以看到里头的照墙。
苏豫拍马过去递了名帖,很快地一个爽朗的大笑声从照墙后飞出来,人虽未见声已先闻:"苏贤侄,你可来啦!"
苏豫从马上跳下来,亦是大笑着迎过去,刚见从墙后走出的人影便道:"堡主,别来一切都好?"
"好!怎么不好!"过来的是个六十开外,发已花白却满面红光、目放异彩的老人,"我可正惦记着贤侄也该来了,这不?是到了吧。"
"哦,那我倒要跟堡主告罪了,你瞧瞧我带了全镖局的人来你这儿白吃白住了。"
"不打紧、不打紧!只要你记得我这儿有酒有床等着你就成了。"
"那个当然,我们不是嗅着酒香来了吗?"
他们一老一少大笑着携手入内,镖队中众人也都被引领进入康家堡,极快地打扫出一整座院落安置镖车,且安排了康家堡的弟子紧密看守。
各人都分得了干净、宽敞的房间,休息过片刻已经有人来通传,在前厅已摆下了接风宴,请大伙儿去赴宴。
康全邦再三请邵秋笙与洪娇同席,但两位姑娘却再四推辞,最后总算由康老夫人与两个媳妇作陪,邵秋笙入了席,而洪娇无论如何也不敢,才将菜点送去了她房里作罢。
酒过三巡,菜上六味。苏豫这些人与康家上下不可不谓故交,全没为客的拘束,整个前厅里满是高谈阔论、敞怀大笑之声。在镖师一席上作陪的是康全邦的两个得意弟子王英和郑旗开,之前虽彼此不曾相识,开席片刻便已是谈得畅快、杯到酒干了。
自镖队出发二十三、四日来,全没这样舒心松爽地歇息过,加之热情的主人家,连邵秋笙都喝了几口封藏不下十年的善酿,与相伴的女眷倒也聊上了,只是对于出镖之事尽量回避,纵然康老夫人和两位少夫人对于她一个邵姓女子跟随林侍郎的家私被保去冷水滩,心中不免疑惑,但她们身为武者之妻,早已明白少知少问的好处。
打过二更之后,席上众人酒兴正酣,全无散席就寝之意。而因体弱而学医的苏砚向来有其养身之道,酒入肚只得三分,食下腹不过七成,在这时也告罪先退了席回房安卧。
苏砚告退不久,一干女眷也散了,邵秋笙回到客房,发现洪娇居然呆在她的房中。
洪娇见她推门进来,忙迎上来道:"小姐,你回来了。"
秋笙反手带上门,道:"你怎么在我这儿?没用晚饭吗?"
洪娇道:"早就撤下去了。我等小姐回来,我知道小姐要洗漱更衣的,所以备了水。"
秋笙果然看到铜盆里盛了清水,衣裙也已挂起,道:"有劳洪姑娘设想周到。"
洪娇羞怯地红了脸,斟了杯茶递过去道:"小姐,喝都茶解解酒。"
秋笙接过杯来道:"天已经跟晚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我们还有跟长的路要赶呢。"
洪娇"哎"了声,便退了出去。[自由自在]
秋笙见她走后,搁下杯子,先自去卸下钗戴,换过衣衫,还未及洗漱,便有人猛劲打门。
邵秋笙在内问是何人不闻回话,问有何事也只有敲门声作答。迟疑了一下秋笙还是去开了门,见门外站立之人膀阔腰圆,一身短打洒有水迹,像是个五大三粗的挑水长工。
秋笙料想他是康家的雇工,身为客人理当敬重三分,道:"这位大哥有事吗?"
那人竟仍不答,搓着双手,直勾勾盯着秋笙。秋笙侧身让到门边,让屋内的烛光透出来,照出那人一脸横肉粗皮,和他舔嘴唇的动作。
秋笙不禁皱起了眉,道:"如果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那人傻呵呵地笑,口水从嘴角挂下,目光猥亵地在秋笙身上游走。
秋笙厌恶之心顿时大盛,冷冷地道:"恕不奉陪了!"说着便想要关门落栓。
却被那大汉猛地一闯退回到房里,那汉子也跟进几步,倏地张开两只如蒲扇般大的手掌往秋笙脸上摸来。
秋笙惊呼:"你想干什么?"边往八仙桌的另一面绕过来。
那人只一下便掀翻了桌子,踢开了椅子仍是扑向邵秋笙。秋笙万万没有想到,康家的下人竟然色胆包天,敢在主人家中对女客无礼,眼看这人也不可能被喝阻,秋笙抓起八宝架上的唐三彩驼佣朝着伸过来的脑袋砸下去。
人在拼命自保时总能将平日意识不到的潜力发挥出来。秋笙的这一下竟将硕大的驼佣砸碎在那人额头上,鲜血顿时从发间流出。那人痛得闷吼着,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弄得满手满脸都是血痕,在昏弱摇晃的烛光中更显狰狞可怖。
秋笙趁着他被砸得一愣之即,轻捷地跳过翻倒的椅子往门外奔去。那汉子痛得兽性大动,仗着人高腿长,只两三步已追上秋笙,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衣带。
"拿开你的爪子!"秋笙怒喝。她扭过身,奋力击向拉住她的手臂。那汉子向后扯,而秋笙则竭力朝外逃脱,两下里一挣便将整件外衣撤了个天各一方。
秋笙踉跄地跑出房间,半袭外衣斜搭在左肩上,高声呼救道:"来人呢,来人呢!"
那大汉丢掉手里的碎衣,感觉到那只手竟疼得厉害,再使不出劲来,他暴吼疯扑,冲出来复又抓向秋笙。秋笙矮身沉肩躲了过去。但无论她如何躲闪,究竟敌不过力大心狠的狂汉,第二次就在清脆的撕裂声中被拉掉了残破的外衣以及左边袖子,如藕般的一段手臂和脖颈下的冰肌玉肤全露出衣外。
秋笙慌张地拉紧所剩的中衣,连闪躲都无暇顾及,惊呼之声尚在喉头未发,已被那狂汉拦腰抡起,竟要把她朝着石板地上扔去。
秋笙纤弱的身躯离开了巨爪,眼见着要在盛情款待的康家堡里摔得香消玉损。却在此刻,一根如幼童手臂般粗的银棍自下向上阻住了秋笙的坠落之势,秋笙被银棍挑起落在另一条手臂里安然着陆。
微一抬头,正是原焯旸的那张惊讶愤怒的脸。原焯旸也看了她一眼,便急忙转过脸去。狂汉竟不顾一切重新扑来,紧随而来的康全邦和苏豫已双双出手。原焯旸脱下自己的长袍丢给了秋笙,挥盘龙棍扫向那狂汉。
秋笙披衣奔回房内,重重地关上房门。而那狂汉也已被制住,康全邦气得须发俱竖,喝令门下子弟将狂汉绑起来交给回雁镖局杀剐任意。
直到门外响起洪娇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啊?小姐,你开开门啊!"
康老夫人等也听闻了此事,生怕秋笙羞愤寻短,不等她应门便撞门进去。但见秋笙已另换了衣裙,梳洗整洁了。康老夫人安排丫环仆妇替她清理了房间,准备了参茶为她定神压惊,并且连连地赔罪安慰。洪娇见此情景,又触景忆己,想到日前自己的遭遇,倒又招出了不少眼泪。
稍后郑旗开过来,站门外传话。那狂汉本是康家堡厨房里的下人,只管些挑水劈柴的粗活,平日根本不会到前面院落中,也并无犯错施暴的旧帐。这一次他是被人用细如毛发的银针刺入后脑,以至于丧失人性疯癫发狂,显然是有人暗施手脚要残害秋笙,或是有康家堡的仇家想以次挑起回雁镖局、林侍郎与康家堡的冲突。现下那人仍绑在柴房里,等待邵秋笙的发落。
邵秋笙直到这会儿尚未开过口,待郑旗开禀完方道:"即是如此,也怪不得他,请传话堡主不要为难,只小心寻出那元凶就好。"
康老夫人见秋笙总也寒着脸,但总算是很平静也就带着媳妇、下人回去了。洪娇原本想留下陪着她,却也被她婉拒,只得出来,到院落正可遇见前来探问的苏豫等人。
洪娇向他们转述了秋笙的情形,梁东道:"你不是一直在房里吗,难道没有听到隔壁的响动?"
洪娇顿时急红了脸,道:"我......我替小姐准备了水梳洗,出来之后就想去睡的,不过我先到、先到......那儿去了。"她手指着厢房边的拐角,那拐角过去就是茅房了,通常人在就寝之前都回去的。
故此众人也没再追问,由她回去休息。[自由自在]
苏豫轻扣邵秋笙的房门道:"邵姑娘,你怎么样,还需要什么吗?"
邵秋笙道:"没事了,苏大少不必挂心,请回去歇息吧。"
苏豫道:"邵姑娘也早些休息。"便告辞离开了。
邵秋笙却忽然开了门,向走在后面的原焯旸道:"二少局主......"
原焯旸回到她的房门前,而其他人都知她在此时不愿见到大群的人,也就都退走了。
邵秋笙把原焯旸让进屋内,捧出一袭长袍道:"多谢二少局主。"
原焯旸接过这叠得四方周正的长袍,平日敢言敢为的人居然不敢去正视秋笙,道:"邵姑娘,你......"
秋笙的目光也只停留在长袍上,道:"我真的没事了,明天还是可以照样上路。"
原焯旸道:"康堡主定要留我们几天,等查到了幕后元凶再走,我们就在信阳城查访两天,这次他没能得逞必定不会远避。邵姑娘也多将养几日。"
秋笙沉吟道:"只怕会耽误了行程......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多留两天吧。"
原焯旸道:"那、那我也告辞了。"
秋笙将他送到门口,原焯旸还没跨出,就看见康全邦率子弟,押着条大汉蜂拥而来,康全邦高声道:"邵姑娘,老夫来向你赔罪了......"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也似等不及让原焯旸出去,邵秋笙迅急地关上了房门,决断地道:"老堡主请回吧,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外头又传来些告罪磕头的声音,邵秋笙也全不理会,只独自回到房内,闷闷地坐在床沿上,至于这房内还有个原焯旸她就不避讳了。
原焯旸也不知是该走该留了,站在门侧瞧着秋笙。素白的衣衫衬着她全无脂粉且显苍白的脸,紧抿的双唇显示着她压制心绪的过程,盯着鞋尖的眼除了一份淡淡的哀怨,竟还有一抹凌厉的光芒。这个奇特的来自皇亲之家的千金,纵然她有些许令原焯旸厌弃的地方,也是因为她出身贵族的背景和此趟暗镖中所蕴藏的矛盾。但不可否认,相处的日渐久长,对彼此的概念也在改更,而在今夜的之事发生以后,原焯旸不得不承认他要重新认识邵秋笙了。
而外面的一干人亦渐退走。那大汉被拔除脑后银针,好象大睡方醒,什么都不记得了,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罪了东家的贵客而必须去磕头赔罪,但他只知道头上破了一块,一条手臂酸痛僵软,小臂上只有一段短短的青印,依康全邦所言是被暗算他的武功不弱之人以手刀击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