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盗走玄象琵琶----阴阳师

作者:  录入:12-23

"什么事?"博雅问。
"说出来也无妨,可是......"
这两人年龄相仿,但晴明看起来比较年轻。
不仅年轻,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红的犹如浅浅含着胭脂。
"可是什么?"
"你是个老实人,可能会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吧。"
"别说废话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说。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么?"
"比如说,‘何谓咒'这类的问题。"
"咒不就是咒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突然想到有关这问题的答案。"
"想到什么?"博雅追问。
"嗯......例如,咒的意义很可能是名。"
"什么名?"
"喂,博雅,别急。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一杯如何?"晴明微笑着问博
"虽然不是请我来喝酒,不过人家请喝酒我不会拒绝。"
"别这么说,陪我喝吧。"晴明拍了一下手掌。
房外马上传来布帛磨擦地板的声音,旋即出现一位双手捧着盘子的女人。
盘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内似乎已经盛好酒。
女人先将盘子搁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后,捧出另一盘子搁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人在博雅酒杯内斟酒。
女人斟酒时,博雅一直凝视着她。
这女人也身着狩衣,但与方才出来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龄也是二十出头,丰满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颈,散发撩人的魅力。
"怎么了?"晴明问,博雅正目不转睛望着女人。
"她不是刚刚那女人。"
听博雅如此说,女人微笑着行了个礼,接着为晴明斟酒。
"是人吗?"博雅问道。
博雅的意思是,这女人是晴明操纵的识神,或是其它东西。
"想试试看吗?"晴明说。
"试什么?"
"今晚让她们潜到你房间......"
"别开玩笑了,无聊!"博雅回说。
"干杯吧!"
"干!"
两人饮尽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于空杯子里。
博雅注视着女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每次来,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
"搞不清楚这栋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每次来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么多。"
晴明说毕,伸手向盘子上的烤鱼下箸。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挑来卖,就买下了。是鸭川香鱼。"
香鱼长得相当肥,也相当大。
用筷子戳取热腾腾的鱼身时,戳开处还冒出一股热气。
敞开的房门外,庭院尽入眼帘。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势又重拾话题。
"再继续下去 ,刚刚那有关咒的话题。"
"刚刚讲到哪里?"
"别卖关子啦!"
"举例来说,你认为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么?"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说,"别让我想,晴明,你说吧。"
"嗯,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点点头。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没错。其他如山、海、树、草、虫等,这些名称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懂。"
"所谓咒,简单说来就是束缚。"
"......"
要知道,名称正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一种东西。"
"......"
"如果这世上有无法为其取名的东西,表示那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你讲的道理很难理解。"
"......再举个例来说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样是人,但你是受‘博雅'这个咒所束缚的人,而我是受‘晴明'这个咒所束缚的人......"
可是,博雅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应该也跟着消失才对呀!"
晴明微微摇头,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世上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也可以用名来束缚。"
"是吗?"
"比方,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如果用名称来束缚这种感情,便是‘恋情'......"
"原来如此。"
博雅点头,却仍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可是,就算没有‘恋情' 这个名称,男人一样会喜欢女人,女人也一样会喜欢男人吧......"博雅说。
"那当然啦......"晴明爽快回答,"这是两回事。"
说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换个说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树的庭院。
"那儿有藤树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为‘蜜虫'。"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结果它就很痴情地等着我回来。"
"什么意思?"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你真是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博雅说。
"还是用男女的例子还说明比较易懂?"晴明望着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回道。
"假如有个女人非常爱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东西,送给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么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对女人说,‘亲爱的,我送你那月亮',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
"如果女人答应接受,那月亮便属于女人。"
"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质。"
"完全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高野那些和尚个个自以为是,认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对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个月,难道都跟和尚讨论这问题?"
"是啊。实际上只讨论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难懂呀!"
"对了,我不在时,有没有什么趣事?"
"也许不能说是趣事,不过十天前,忠见过世了。"
"《迷恋伊人矣》的壬生忠见?"
"是啊,整个人骨瘦如柴。"
"还是什么都不肯进食?"
"是啊,等于是饿死的......"博雅回说。
"今年三月--弥月时的事吧?"
"嗯。"
两人连连点头说的,是三月在皇宫清凉殿举行的和歌竞赛。
和歌竞赛,是将歌人分为左右两组,分别朗诵事前出题并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竞赛优劣的大会。
晴明所说的《迷恋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见在和歌竞赛中所咏的和歌首句。
迷恋伊人矣 我只自如常日行 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 但望人人都不知
这是忠见的作品。
彼时和忠见较量优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 却不觉形于言色 吾身之忧虑
怎的人人皆探问 为谁而若有所思
这是兼盛的作品。
当时甄别作品好坏的审判,是藤原实赖,而藤原实赖无法鉴别这两首和歌孰优孰劣,正左右为难时,村上天皇见状,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实赖宣布平兼盛获胜时,忠见低声尖叫了一声,脸刷地变白,血色尽丧。好一阵子,这事成了宫中的热闹话题。
那天以后,忠见食欲丧失,回家后一直卧病在床。
"听说最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而死。"
据说,忠见曾努力想进食,却怎么也无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来温柔文雅,其实是凡事念兹在兹的男人......"晴明低声道。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是作品输给人家而已,竟会连东西也吃不下。"博雅喟叹不已,端起酒杯。
此时,已没人为他们斟酒,两人都自酌自饮。
博雅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再望着晴明说:"结果,听说出现了。"
"出现什么?"
"忠见的冤魂出现在清凉殿。"
"呵。"晴明嘴角现出微笑。
"听说有好几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们看到面无人色的忠见,口中喃喃念着《迷恋伊人矣》,于深更半夜在蒙蒙丝雨中,哀哀欲绝地从清凉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觉得好玩。这是近十天来发生的事。万一传进皇上耳朵里,惊吓之余,搞不好会吵着要迁居。"
看博雅一本正经的样子,晴明连连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博雅,你到底怎么了?"晴明突然开口问。
"什么怎么了?"
"该讲正题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
"你知道了?"
"你脸上写得很清楚呀。你本来就是个老实人。"
晴明的口吻虽饱含嘲弄,博雅却不苟言笔地回答。
"晴明,老实说......"连口吻都变得得郑重惹事,"五天前的夜晚,人人偷走了皇上珍藏的玄象......"
"喔!"
晴明手中握着酒杯,深感兴趣地凑过头来。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称。虽说只是乐器,但凡是名器均有专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传入之宝。
古籍《胡琴教录下》记载:
背为紫檀,面板为三片衔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时、用什么方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那可真伤脑筋喔!"
可是,晴明的脸上却毫无伤脑筋的样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会不自觉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听到玄象弹出来的琴声。"

 


听到玄象琴声的那晚,博雅刚好在清凉殿值更。
《今昔物语》中也记载了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谙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窃之事,时长吁短叹。某夜夜深人静,博雅听闻清凉殿南方,隐约传来玄象琴声。
醒来后,博雅倾耳静听,发现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声。
起初,博雅以为壬生忠见的冤魂因和歌竞赛败阵而怀恨在心,为了报复村上天皇,所以盗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门附近弹奏。
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再度倾耳远听,听到的仍是琵琶声,且毫无疑问,是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谙管弦之道,不可能听错。
博雅觉得很奇怪,于是,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书僮一人,身上穿着便服、套上皮靴,便出门了。
从监府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往南走,到了朱雀门。
但琴声依然自远方传来。于是博雅继续循着朱雀大路往南前进。
......如果不是朱雀门,难道是前方的嘹望楼?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冤魂盗走玄象,真正盗走玄象的人正在了望楼上弹奏琵琶。
然而到了望楼前,才知琵琶琴声依然远在南方。琴声大小和在清凉殿听到时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所弹奏的音色。
跟在身后的书僮,吓的脸都绿了。
就这样继续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罗城门前。
罗城门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城门,高约十八公尺。此时,耸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觉得乌黑一团。
不知何时,蒙蒙细雨弥漫四周。
琵琶琴声自上方传来。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门下,藉由书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见罗城门。但二楼附近却已溶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琵琶琴声在黑暗中铮铮作响。
"回去吧。"书僮建议,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然则这琵琶声真是美妙呀!虽是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色却紧紧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声铮铮地响。
铮。
铮。
琴声悲切又优美,听起来令人心酸。
"喔!这世上竟有不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也听过同样是琵琶秘曲的《流泉》与《啄木》。
弹奏者是名为蝉丸的盲眼老法师。博雅持续拜访了三年,才有幸听到上述两首曲子。
当时,有位盲眼老法师在逢坂关卡附近盖了一间草堂住下。老法师本来是服事式部卿宫的杂工。
这位老法师正是蝉丸。听说是琵琶名人,又听说会弹奏现今已无人会弹奏的琵琶秘曲《流泉》与《啄木》。
博雅由于自己也懂着琵琶、笛等所有乐器,听到这种风闻,便迫不及待地想面听老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坂坡的蝉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迁居京城?
"您为什么住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愿意搬到京城来住?"
下人如此转达博雅的心意,蝉丸却不作任何回答,只弹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岂无安居处 贝阙珠宫 土阶茅屋 终是中看不中留
"在这世上,横竖都活得下去。不管住居是豪华宫殿或简陋茅屋,反正总有一天都会失去......"歌词大意如此。老法师藉着琵琶琴声,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听后,更加钦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寻思的人啊。"
从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热切渴望要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不可能会长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到底有多久。万一老法师哪天突然过世,《流泉》与《啄木》这两首秘曲便会同时绝传。我一定要设法听到这两首曲子。无论如何都要听到。想尽办法也要听到。
博雅如痴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访恳求老法师鸣弹,超脱不俗的老法师一定甚觉不快。就算愿意拔弦弹奏,恐怕也弹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师无所勉强、油然弹奏时听到。
耿直的博雅说做就做,此后便风雨无阻,每晚前往老法师住居。
博雅躲在蝉丸草堂附近,夜夜痴情巴望,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时博雅因在宫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热情实非应景而已。
每逢月明风清或虫鸣水沸的夜晚,博雅更会心头乱撞,以为如此夜晚肯定最适合弹奏琵琶秘曲,而倾耳静待琴声传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是神清气爽的夜晚。
盼望多时,博雅耳边总算传来余音袅袅的琴声。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经恍惚听过的《流泉》。
当晚,博雅听得心满意足。
朦胧夜色中,老法师不但兴之所至弹奏了秘曲,更随着琵琶声吟唱。
逢坂关卡夜未央 大雨滂沱风疾驰
孤穷一身蓬室居 只因世间不容人
博雅听毕,泪流满面,心中哀怜不已
《今昔物语》如是说。
过一会儿,老法师喃喃自语。
"啊?这真是令人雅兴大发的夜晚呀,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其他懂情趣的人?若是有人愿意光临舍下,而且对琵琶稍有素养,老僧真想与他畅谈通宵啊......"

推书 20234-12-23 :噩梦+噩梦(另一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