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塔拉,我是个外来人,懂得你们不明白的事。塔代奥人种粮食,你们种啊种啊种啊,把自己种成了傻瓜,你们就知道和那些什麽都不会的植物打交道,以为懂得麦子的生长规律就懂得了一切;而我们卡伽德瓦人啊,我们在草原上追踪野兽,你知道那些玳猫、卡戈都是多麽狡猾的动物吗?我们要抓住他们,就得比他们更聪明才行,那是艰苦的生活逼迫的。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
他当然理解了。
"你说的有理,"塔拉说,"不过你既然这麽聪明,反正也不需要我们这些人帮你,我就告诉他们说我不再保护你了......"
"然後等他们杀我。"鲁皮安打断他。这时他的黑眼睛里已不见了嘲讽而换之以认真的神情。
"塔拉。每个部落都有它的聪明人,也有傻子。我早就知道,不论是我信仰的太阳神,还是你信仰的火焰神,都是些偏心眼。神赋予人的智慧本来就少,要是所有人都一样多就好了,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孩子,我想你是聪明人,既然你幸运地得到了智慧,就好好地做人吧。"
塔拉认真想著鲁皮安的话。这些话就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告诫一样,但有些东西却是他从未听说的。他自己好好做人。做什麽人?首领?他想做首领,却不愿像父亲那样庸碌无为;做巫师吗?他更不想成为泽利基达那麽冷酷残忍的人。
"好好做人是要做什麽人呢?"他不禁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孩子,做什麽样的人不是别人告诉你的,需要你自己决定,是你自己想要成为什麽人。"
塔拉微微笑了一下,说:
"我想做一个对部落有用的人,这是我目前的想法。鲁皮安。"他蹲在俘虏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塔代奥部落需要改变,它不能总是这样子直到永远。我想要它改变,我要你帮助我。"
鲁皮安早料到他会这麽说,便放下了手里的吃的,回答:
"你总是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可见你仍是个孩子,你的想法也全是不成熟的愿望......"
"你到底帮不帮我?"
"......但是你有野心,有梦想,有只属於年轻人的无所畏惧的勇气,如果再加上沈稳的思想和深谋远虑,塔代奥部落也许会从你开始改变......"
"回答我啊!"
"......说真的,如果帮助你失败了,我不会有好下场。不过,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又给我送吃的,为了这个,我会帮你的。"
鲁皮安装作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沾满蜂蜜的手,眼睛里却闪著喜悦的光芒。塔拉胜利般地握了握。
就在塔拉和鲁皮安达成约定後的第三天清晨,葳慌慌张张地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塔拉。
"克卡格要杀鲁皮安?!"
"是的,克卡格的孩子病了,他说是鲁皮安带来的诅咒。"
"那孩子议事的时候就已经病了,一直在咳嗽,怎麽能说是诅咒?"
"我们快去吧!‘老囚笼'那已经围了很多人了。"
塔拉拢拢头发,围上腰带,跟著葳跑出棚屋。他们离‘老囚笼'还有二百多步,就看见一群人聚在那里,还不时爆发出喊叫声。
塔拉挤过众人,走到包围圈中心。首领玛霍玛,大巫师泽利基达,拜蒙等人都在,鲁皮安被捆著跪倒在地,克卡格正一下恨似一下扇他耳光,一边打一边嘴里说:"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拉托死了,你也别想活。"而旁边克卡格的妻子菊抱著孩子又哭又喊,人们互相推挤著乱成一团。
鲁皮安嘴里都是血,和著泡沫沿下巴滴到地上。他每每张开嘴想说话时,克卡格一个大巴掌就把他打得几乎扑倒在地。然後克卡格会再把他拽起来,开始新一轮的折磨。旁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他们有的在叫好,有的在打赌鲁皮安什麽时候死,有的咧著嘴巴笑个不停。没一个人为这暴虐的行为感到羞愧,也没一个人打算要帮助可怜的俘虏。
"住手!"塔拉喊道。他冲过去拦住了克卡格。鲁皮安趁势站起来,躲到塔拉身後。围观的人们看到情况发生了变化,都更加兴奋了。
"别挡著我!"克卡格恶狠狠地看著塔拉,样子很吓人。他的眼睛瞪得溜园,牙齿紧紧咬著。他并不丑,但塔拉明显感到克卡格体内有一股紧张的力量,拉长了他的身子,扭曲了他的面孔。
"你不能杀他。"
"......他杀了我的孩子!"
塔拉看了看在母亲怀中的小拉托。那孩子的脸很苍白,不住的咳嗽,但并没有死,也没有受伤。
"凭什麽说是鲁皮安干的,他一直被关在囚笼里。"
"但他带来了疾病和瘟疫!"
塔拉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大巫师想除掉鲁皮安的计划没有成功,现在又找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转身面对泽利基达。
"是你这麽说的,对吧。"
大巫师面对塔拉愤怒的注视脸上的肌肉动都没动一下,冷漠地点点头。
"你千方百计至他於死地,是为了什麽目的?"
"我是为了部落和神灵。"
"哼,我看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神灵吧。"
"塔拉!你怎麽能这麽跟大巫师说话,不怕受到惩罚吗?"
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来,塔拉不用看就知道她是谁:在这种场合敢开口的女人就只有蓿鲁丽一个。那个曾经被塔拉拒绝的女人双手插在腰间,挺著胸脯,头扬得高高的。嘴角边荡漾著一股邪恶的笑意。
塔拉攥紧了拳头。这些人,泽利基达,蓿鲁丽,拜蒙,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纷纷要跟他作对,要杀死鲁皮安。而他自己孤身一人,怎麽能抵挡得住呢?他看向首领玛霍玛,但那老人的脸上虽然挂著悲痛的神色却一言不发。塔拉心里一阵伤心,他的父亲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权利,连自身都受到威胁,根本没有余力再保护他。
塔拉後退了一步,碰到了鲁皮安的脚。
他只有靠自己了。
"不许杀他。"他低吼道。
"塔拉,你以为可以和我们这麽多人作对吗?"拜蒙说。
"我说不许杀他。"塔拉张开双臂,挡在鲁皮安身前,"他是我保护的人,你们冲著我来吧。"
"你?"克卡格冷笑著,这声音听上去跟哭差不多,"就算杀了你,也救不了我的孩子,这个外乡人带来的瘟疫会毁灭我们所有人!"他伸出手臂向四方张开。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都叫嚷起来。他们刚才还在为暴虐喝彩,现在突然之间变得像胆小的狐鼠,一个个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好像真的有瘟疫来到他们身边一样。人们要求立刻处死俘虏。
塔拉看著面前不断挥动著的拳头,心里除了对自己和鲁皮安的安危感到紧张以外,更多的是因看到那些围观的人感到的愤怒。这些人为数众多,却毫无主见、只会抱缩在自己的壳下面屈服於更强大的人。他们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如果这些人冲上来,他根本无法保护自己。他看著父亲,希望他能用首领的权威来阻止人们,但玛霍玛只是无奈地叹气。
这时,鲁皮安站了出来。
"允许我说一句话吧。"他说。
"不行!不行,他是俘虏,没有权利说话。"拜蒙又叫又跳。
塔拉看著鲁皮安,他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不过,那个卡伽德瓦人虽然衣服破烂,嘴边都是血,却仍然保持著他自己独有的风度。
"让他说!"塔拉对抗著那些人。
"我可以给那孩子看病。"
"他说什麽?"人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所有人都觉得鲁皮安一定是被打傻了。
"你是当真的吗?"塔拉低声问鲁皮安。
"只要让我给那孩子看病。我能治好他。只要我救了他,这些人就不会杀我了。"
"可你有把握治好他吗?"
"试试看。"鲁皮安微微笑了笑,一是要让塔拉信任他,二是想传达自己的信心。
他真的行吗?塔拉不禁自问。可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这种办法了,既然鲁皮安不害怕失败,他又怎麽能退缩呢。
"克卡格!"塔拉叫他,同时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你说鲁皮安是罪人,但如果他能让拉托好起来,你会放了他吗?"
"他怎麽救我的孩子?"
鲁皮安听罢喊道:"我在卡伽德瓦部落是巫师,我会你们不知道的巫术,能救活他。"
"他在胡说八道!"拜蒙叫著,"别听他们的。克卡格。"
但克卡格甩开拜蒙的手,冷冷地说:"我只要我的孩子活下去。"
他转身面对鲁皮安。"你能救他?"
"对。只要你给我两天时间,派人照我说的去做,我会让你的孩子好起来。如果两天後,他没有变好,那时你再杀我。"
"......"克卡格犹豫著没有开口。
"不用担心,我不会逃跑,你们尽可以监视我所有的行动。而且,我必须说,你很爱你的孩子,如果你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就先听我的,给我两天的时间再去决定是否去死。
"......行。就照你说的去做。"
"等等!我不同意!"拜蒙喊。
"退後,拜蒙。"终於,首领发话了。他看著塔拉,流露出喜悦的目光,然後他对克卡格说:"你们定下了约定,双方就都要遵守。我在这里为你们的约定作证。任何人都不得在两天的时间到来之前违反。"
玛霍玛发话了,部落的人们也只能听从,围观的人们一边议论著,一边渐渐散去。
鲁皮安觉得首领刚说完话的时候自己不应该多嘴,但是,为了争取时间救自己,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他说。"我需要几个人去找我说的几种东西。必须有它们才能成功。"
拜蒙立刻说。"派我的人去。"
但塔拉想到如果拜蒙的人去,说不定会搞鬼,於是他拦住了正要指挥下人的拜蒙,同时俯身到克卡格耳边,说"你要是想救你的孩子,就一定要自己的人去,甚至最好你自己亲自去,一定要遵照鲁皮安说的去做。"
克卡格点点头,"我当然明白。这是为了我的孩子。"
他叫来几个下人和奴隶,鲁皮安告诉他们需要找的东西,并详细说明了需要的数量。此时天已经亮了,克卡格带著他的人向村子外走去。而这边,鲁皮安又被押回‘老囚笼'。
塔拉跟著卡伽德瓦人一道钻进了棚屋。
"你走吧,谢谢你及时救了我。"鲁皮安说。
"我什麽都没做,救了你的是你自己。我想问,你真的是巫师?"
鲁皮安嘿嘿地笑了:"你还真信啊,傻瓜。那是唬人的。我是个医生。我知道草药可以治病,那孩子的病我以前在卡伽德瓦见过,知道该怎麽治。"
塔拉有些泄气,不高兴地说:"这麽说你本来就知道自己不会死。"
"但是如果没有你及时赶到,我根本被打得无法说话,再晚一会说不定就真的被杀了。"鲁皮安懂得塔拉的心思,那孩子觉得他的行为失去了意义。但鲁皮安却看到了塔代奥部落的希望。
"孩子,你不要失望。你已经让泽利基达和拜蒙他们感到害怕,让首领感到欣慰了。"
"可是那些围观的人!你看到他们了吗?那麽冷酷,那麽无知,我怎麽期待这些人去改变整个部落呢?"
鲁皮安抬手抚摸塔拉的额头。
"你太著急。那些人并不是塔代奥的全部啊,像你、祖比亚和葳这样的人肯定还有很多,你要得到他们的支持。至於其它人,等到你显示出强大之後,他们自然会靠拢过来。"
塔拉闭上眼睛,说:"我真希望明天就能看到部落来个大变样。"
鲁皮安笑了。他刮了下塔拉的鼻子。
"急躁的孩子啊。明天?明天你能看见奥纳从西边出来,除此之外就没什麽啦。别著急,我说你可别著急。放慢脚步,看看你周围的人们的快乐吧。好啦好啦,你回去吧。"
"为什麽你总急著赶我走?"塔拉生气地抗议。
"因为我还没吃早饭。"鲁皮安做了个鬼脸,呵呵地笑著,在屋里翻了一个筋斗。他的四肢没有伸直,弯曲著打转,破烂的衣服跟著他飘来飘去。那副难看的样子终於把塔拉逗乐了。
第一天期限的中午,克卡格派出的人都回来了。得到了药草的鲁皮安装模作样地施起巫术来,把药草放到水里煮,一边还念著连他自己也不懂的咒语。最後这罐汤被喂给拉托喝掉。当天晚上,孩子的热度降了下来,不再哭个不停了。
克卡格因此变得和蔼起来,不再对谁都凶巴巴的。
第二天,鲁皮安又照样施了法术。药喝下去後,拉托的病明显好了起来,孩子甚至发出了久违的笑声。
这麽明显的好转,部落里的人也不再提处死俘虏的事情了。即使有某些人的确想挑起事端,但现在克卡格已经站到鲁皮安一方,如果谁敢说杀死俘虏,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他。
连续五天,鲁皮安都在给小拉托看病。到了第六天,孩子已经完全恢复了。
这天,塔拉正和鲁皮安在‘老囚笼'里说话,突然听见外面的看守嚷嚷著:"走开,走开。"掀起门帘,他们看到是部落的一个女人,叫茹的,正向里面张望。
"你有什麽事吗?"塔拉问她。
"啊,我......我的丈夫病了,想让鲁皮安给看看......"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害怕被听见。
"我可以给他看病。"鲁皮安说,"但是我出不去啊。这样,你让人把他抬来吧。"
那女人说了很多声谢谢後走了。塔拉看著她离去,突然想到,如果鲁皮安就这样为大家看病,等到人们都离不开他的时候,不仅不会受到死亡的威胁,反而有可能被人们接受。於是他打定主意,只要有哪家人生病了,他就会让他们去找鲁皮安。
鲁皮安成功地治好了茹的丈夫的病,然後是一个又一个病人,他居然大获成功。卡伽德瓦人的巫术救了大家。接著新的问题出现了,鲁皮安非常繁忙,但因为他被囚禁在老囚笼,病人们不得不被抬上一段远路,於是开始有人建议还给鲁皮安走动的自由。而塔拉则及时地向父亲传达了大家的意愿。
结果,在又一次的部落议事时,鲁皮安获得了并不完全的自由,他可以在村子里走动,但同时,他也成为了奴隶。这的确算不上什麽开心的事情,不过鲁皮安自有他高兴的理由。因为,成为他主人的那个人,正是塔拉。
五
鲁皮安睁开眼睛。
头上是层叠的麦!屋顶,和他被关在老囚笼里看到的一样,柔和的红色阳光从屋檐下射来,透过墙壁细小的缝隙在地面留下一道道拉长的光的轨迹。他有瞬间回到老囚笼的感觉,仿佛又可以看到摇曳的火光以及那些想杀死他的凶恶的人们。
他自嘲地笑了笑。
害怕什麽呐。那些事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是塔拉的奴隶,虽然还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但起码有了生存的保障。他那年轻的主人对他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比起其它奴隶来,他甚至还有随意走动的自由。这已经让他很满意了。而他在治疗克卡格的孩子时所显露的医术更使他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家里有病人之後都会来找他。
鲁皮安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让在狭小室内蜷曲的身体放松一下。然後仔细查看一番他挂在棚子里的药草,闻气味,把干透的拢在一起。
他所住的房间比一般的棚屋小一些,也矮一些,和塔拉的房子紧挨著,中间只用一道草帘相隔。在这个时间塔拉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