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骑在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之上,左顾右盼,意气风发,只觉如果腰间再配上一柄宝剑,那就更加十全十美,于是央求萧悠将佩剑借给他带着,萧悠道:"清弟,你现在还是不佩剑的好,等将来武功再高一些,为兄一定送你一柄好剑。"
"为什么?"常清有点失望地问道。
萧悠道:"你外表文弱,不佩剑的话别人都会以为你不会武功,就不会对你防范,如果你佩了剑,表明会武功,遇上了江湖人物,人家出手毫不容情,反而会害了你。"
"咦,这样啊。"常清觉得好生奇怪,这些江湖上的事,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懂。
"是啊,公子你拿着剑,好比小孩儿拿了个大锤,伤不着别人,倒会伤着自己哩,让人看着都害怕!"天生摇了摇头,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令人忍峻不禁。
"呸!我哪有那么不济事?"常清骂他一句,却也知道自己学的那一点点武功太过低微,简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于是自己也笑了起来,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他学武也是一时兴起,只为强身罢了。
"清弟,你书法很好,必是从小练起的了?"萧悠怕他着恼,岔开了话题。
"是啊,从五岁就正式启蒙了,一直勤习不缀呢。"常清对这一点还是非常得意的,难得他有这么一件坚持始终的成就,其它许多事情,都是兴趣过了,便丢在脑后了。
"那么到现在有十五年了。"
"可不是么。"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功力的高下,与时间是成正比的,想要投机取巧,是很难成功的。"
"没错。"
"所以你也不必气馁,坚持练下去,剑术自然会有长进。人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你文才出众,自不必与一般人争那武勇之事,这些小事,交给天生就好了。"
天生见提到他,连忙一挺胸脯,笑嘻嘻地道:"对啊,别看天生奇丑无比,手下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三五人寻常人物根本不在话下,嘿嘿,再说了,单凭我长得这么丑,就叫他们看了反胃,先自损了三成的力气!"
常清哈哈大笑,萧悠也不禁莞尔,三人谈谈说说,轻松愉快地回到了行香阁。
*16*
常清这次回行香阁,与出门时可是大不一样了,那时天生用拉菜的大车从后门把他载上了山去,是做为抵债做工的下人,而这次回来,却是衣马鲜明,从大开的中门直入,左有行香阁的东家作陪,右有赛钟馗随侍,真正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
来到萧悠住的"三省斋",两人先坐下来休息一会,萧悠命天生去将客房收拾好,预备常清前去休息,常清却道:"悠哥,你这院子旁边可有住的地方?我想离你近些,说话也方便。"
萧悠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只是太过狭小,委屈贤弟了。"
常清笑道:"那有什么,只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便是极好的住处了。"
二人相视而笑,萧悠便命天生将三省斋旁边的一处小院子收拾出来,给常清住。
常清想到萧悠这居所的题名,问道:"悠哥,你这院子名为‘三省斋',可是取曾子‘一日三省'的典故么?"
萧悠心中一喜,笑道:"清弟果然博学,深知我心,不错,我取这名字,确实是有一些遵贤顺道的意思。"
由此两人谈起了曾子,曾子是孔子三千学生之一,然而却被誉为最得孔子真传的一个,被后世尊为"曾圣",在儒家学派的地位,仅次于孔孟之后,而他所提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更是为儒生由学者晋身仕途做了最好的铺垫,也是历代文人用以自律、自勉的座右铭。
萧悠道:"曾子有曰:‘吾日三省吾身',不仅要求世人小心谨慎行事,而且还提倡每日多次进行自我审视,看看自己的言行有哪些不当之处,以便及时纠正。有了过错,不要忙着为自己诸多辩解,而要从自己身上找出需要修正的地方。这种不待别人指点或指责,而主动自觉地审视、修正自己的风格,正是曾子修养的难能可贵之处啊。"
常清点头称是,想到萧悠的为人处事,果然处处暗合此理,不由得真心钦佩,待他越加亲厚。又想到《诗经·卫风》中有这样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形容一位谦厚温和的君子,像切磋过的象牙一样细腻,像琢磨过的美玉一样温润,用在悠哥的身上,可真是贴切啊。
两人静心相对,谨言慎辞,做了一番清谈,均觉对方在文学一道上修养深厚,言之有物,甚是投契,这种纯学术的文士对谈,本来甚为枯燥,然而两人都是博古通今、性格豁达之人,所以言谈之中,不流于虚空,而是清雅活泼,互见真性,彼此的相知,又进了一层。
促膝谈心,不知时间之过,直到天生拿着一本帐册进来,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萧悠接过帐册,笑道:"清弟,还记得你当日是为何而滞留在行香阁的吗?"
常清做了个鬼脸,笑道:"欠帐不还、卖身抵债!"
萧悠和天生都笑了起来,萧悠道:"卖身抵债,哪有这么严重,我萧悠可也不是人贩子哟。"
常清故意冷声道:"哼!也差不多了!"
萧悠一笑,不以为忤,翻开帐册,指着第一页对常清道:"清弟,你在行香阁用餐时未付的帐,共是一两四钱银子。"
常清撇了撇嘴,心道,才这么一丁点银子,你就扣我下来做了一月苦工,不是人贩子,也称得上是铁公鸡了。
萧悠见他一脸不屑的样子,便道:"清弟,你出身富贵之家,对这点银子自是不放在眼里,只是你可知这世间的普通人,一月可得多少收入么?"
"哦?多少?"常清倒是真的不知,又想起天生来,便问:"天生,你一月挣多少工钱啊?"
天生道:"公子,你还没给过我工钱哩。"
常清脸一红,忙道:"呃,这个月不算,以后一定按时付你工钱。可是你以前做工时,一月可得多少钱呢?"
天生答道:"以前我在行香阁,一月是三两银子,这还是今年才有的,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两银子。"
常清大吃一惊,道:"一两银子?你是说每月一两银子么?"
"是啊。我这还不算少的,咱们行香阁的伙计,工钱在这城里算是最高的,一般每月可得二两到三两银子,最多的每月可得五两,其它行业的伙计们,有的一月只能挣到不到一两银子呢,还有小学徒,那是只管吃住,三年没有工钱的。"
"哦!居然会是这样!"常清非常惊讶,原来从前他一日的花销,便抵得上人家一月的工钱了。看来世间众人,生活是绝不平等的啊。
萧悠道:"清弟,你在山中住了一月,每日里砍柴、采药、拾蘑菇,也是非常辛苦吧?"
"是啊。"常清想到这一月来的辛苦劳作,不禁大为感叹,伸出自己的双手给萧悠看看,都粗糙了好多呢,还有一两个小小的圆茧,除了因为经常弹琴和握笔磨出的薄茧以外,他的手上还从来没有生过茧子呢。
"清弟以此为辛苦,却不知世间更有辛苦之人啊。"萧悠叹道,又将帐册翻过一页,笑道:"那你且猜猜,你做工这一月,可得多少报酬呢?"
常清眨了眨眼睛,好生难以委决,对于这等市侩之事,他可是一窍不通,便道:"还是你告诉我吧,我可实在猜测不出的。"
萧悠一笑,道:"这是厨房给你记的帐,共是柴五担、山菇一斤四两、松子二斤七两,总价为一两四钱一分。"
"一两四钱一分?"常清喃喃地道,对这银钱还是没有什么确实的概念。
"也就是说,除了还清你欠的债以外,还多出了一文钱。"萧悠说罢,便取出一文钱,摆在常清面前。
"......"常清无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枚铜钱,一时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居然才挣了一文钱!
这小小的一枚铜钱上,载着自己多少的汗水和辛劳啊!
一文钱!
小小的、圆圆的、中间一个小小方孔的小铜片,这不正是世人所称的"方孔兄"么?为了这个"方孔兄",自己不得不放下面子、做工抵债,日出而作、日落才息,山间林下,费了多少功夫!
一文钱,多么卑微,又多么沉重啊!
不是有句老话么,"一文钱憋倒英雄汉!"即便是英雄,为了这一文钱,也是要费不少心、流许多汗的吧?
常清想着想着,百感交集,险些流下泪来,伸出手去,将这一文钱小心地拾了起来,托在掌心,细细察看,仿佛是看着金珠宝玉一般,久久才道:"悠哥,谢谢你,今日我才知道诗中所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谛,从前的诗书,竟都是白读了。"
萧悠见他明白了劳动的可贵,也是心下大慰,笑道:"清弟能有此悟,确是成长了,天地万物,皆有可贵之处,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一文钱,也是得之不易的啊。"
常清抬起头来,眼睛里还闪着泪光,强笑道:"是啊,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自己挣来的钱呢,可得好好珍惜,认真保存。"想了一想,从身上取下常佩的香囊来,这香囊精致小巧,金掐玉绕,是贵介公子们平常身上佩戴之物,里面一般装着少许香料之类。
"咦,这是什么?"常清一摸香囊,却发现里面硬硬的好象有什么物事,打开袋口,向桌上一倒,掉出了两星沉速香片,另有两锭小小的金锭子。原来富贵人家一般都讲究给孩子带压兜钱,为的便是万一有个手头不便的情况,也好打点过去,金锭子极小巧,每个约有半两,只比绿豆稍大一些,却也形状完整,是两个小小的元宝。
"啊,公子,你身上一直带着金子哩,怎么忘了拿出来付帐?"天生也是吃了一惊,脱口叫道。
"嗯,我早忘光了。"常清也觉得一阵懊悔,早知道有钱,就不必做这一月的苦工了,随即想到这苦工并未白做,不但结识了萧悠这么个知己好友,还得了天生这么个好仆人,更强身健体、学了剑术与内功,嗯,这么一想,还真是因祸得福哩。
想到这里,常清笑眯眯地道:"多亏我忘记了,否则不是见不到悠哥了么?"拿起那两粒小金锭子,递给天生,道:"喏,拿着,这是本公子给你的工钱,天生,你是个不错的仆人,我对你很是满意。"
天生躬身接过,笑嘻嘻地道:"多谢公子,公子的夸奖,可比金子还叫天生高兴哩!不过公子,你这是给我的一个月的薪水么?以后每月都这么多么?"
常清和萧悠相视苦笑,这个天生,还真是老和尚不爱财,多多益善哪!
常清不理天生,径自将那枚小小铜钱装进了香囊,珍而重之地挂在身上,心想,这是我第一次挣到的钱,虽然少了些,却是值得纪念,于是道:"这一文钱虽小,在我心里,却比那金锭子还重呢,当永远留作纪念,嗯,为了纪念这一文钱来之不易,我要起个字号,就叫‘一文居士'!"
萧悠忍峻不禁,也笑出声来,道:"果然值得纪念,不过清弟也不必自艾,其实人各有所长,山间樵夫,一日便可砍柴两担,比你是快得多了,不过木柴并不值钱,两大担柴,尚不值半两银子,所以靠苦力求生活,是下下之策。"
常清听得入神,连忙请教。
萧悠道:"自古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清弟,你自有你的过人之处,怎可与那山野村夫相提并论?"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到常清面前,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常清一看,原来是张壹佰两的银票,奇道:"这是谁的?"
"你的啊。"萧悠含笑道。
"我的?!"常清越发惊奇了,一把抢过银票,细细看来,没错,真真正正是一张百两银票,绝无虚假,可怎么说是自己的呢?于是注目萧悠,等他解说。
萧悠一笑,道:"那日我央你写一幅字,便是‘天道酬勤'那四个字。"
"是啊。"
"那幅字清弟写得极好,我把它送到城里修贤楼,细细地裱装了起来。好马还需衬好鞍,一幅好字,若是裱装得好,便如你穿上了华服锦衣一般,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外表看起来却与穿短衣时大大的不同了。"
"对。"常清连连点头。
"这幅字在行香阁一挂出来,便引起重视,好多人争相观赏,旋即便有人出价购买,我也不急,挂了三天,标价便从二十两上升到了一百两,最后被知府大人买走了,还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
"啊!"常清惊叹一声,对萧悠佩服得五体投地,嘿嘿,这个家伙,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哪!
*17*
"悠哥,你可真是了不起啊!"常清大声称赞,连天生也拼命地点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嘴里喃喃地道:"四个字,一百两,四个字就一百两,啊,公子,你以后可要多写一些字啊,每天只要写他十个八个的,咱们可就发财了哪!"
常清大笑,抬脚踢了他一下,笑道:"你以为天上掉馅饼啊,天天都写,那还有什么稀奇!"
萧悠也道:"是啊,物以稀为贵,若是写得多了,反而不见得能引起重视。"
天生吐了吐舌头,叹道:"唉,真是命苦啊,我还以为终于能跟公子一起变成大财主了呢。"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道:"也多亏如此,不然今后万一银子太多了,还数不过来了呢,我们公子又不善理财,可不是得累死我天生了么?"
三人同声大笑。
下午萧悠自去主理行香阁的事务,常清随天生来到旁边的小院,见是一个相当精雅的小小院落,只有几间房,除了常清的卧房和一间书房,另有一间极大的屋子,可以专门做为他的画室,天生住在常清卧室边的一间小屋里。
院中的空地上,有好几株桂花树,枝桠横斜,七月中的天时,华叶正茂,只待天气一凉,便可开出花来了。
常清在院中转了一圈,非常满意,尤其这里与萧悠的三省斋只隔一墙,除了与外面大院子相通的门之外,两院之间另有一道小门,可以随时过访,非常方便。
进入书房,只见极阔朗的一间大屋,东西足有三丈多宽,十余尺纵深,有数个大大的书架,图书壁立,琳琅满目,细细看来,竟是品类齐全,格调甚高,许多珍本善本,竟是自己在家时都没有看到过的。常清素爱读书,这一踏入书房,真如是小鱼儿入了大海,一头扎了进去,神游物外,整整一个下午,几乎连头都没抬过。
天生随侍在侧,斟茶打扇,细心照拂,心下却想:哼,这个书呆子公子,如果不是有人照顾他,只怕他真会泡在书堆里头,看啊看啊,一直看到把自己饿死!
直到华灯初上,天生来通报说萧悠请他过去用晚餐,常清才如梦初醒一般,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被天生拖着来到萧悠这边客厅。
萧悠微微含笑,问道:"清弟,下午过得怎么样?"
常清叹道:"有藏书如此,真是爱书人之莫大幸福啊!"忽然想起,问道:"悠哥,那边的院子,本来是你的书房吧?"
萧悠颌首,道:"正是,为兄这些年倒是用心收集了一些藏书,清弟看着还有些可观之处吧?"
"岂止是有些可观,简直是太壮观了嘛!"常清大发感慨,又感叹自己家的书房藏书太少,枉自己素来自诩博览群书,自己的素心斋藏书超过三千册,然而其中的珍品不多,与萧悠的书房相比,那是大大的逊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