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看到挂在夜空的玉盘时,四周只有篝火和如波浪般延绵不断的沙丘。后来商队遇上了马贼,他便被带到敦煌城东的从化乡,以高价被卖给善于经商的粟特人,之后再被带到集市上以更昂贵的价钱让人们争夺。其实第一个买下他的并不是太守大人,而是一个长相极丑陋的突厥人。第二个是从石国来的使臣。第三个是当地的达官。第四个是打算回波斯的富商......那两年他持续着被买卖的生活,换了无数的主人,也换了无数的伤痕,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名难以驯服的奴隶。但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最后敦煌太守从回纥人手里买下了他。曹鄯曾问他:"你既然喜欢把自己弄得这般凄惨,为什么不干脆寻死?"他只回答:"死后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可我还有想见的人。"
此时裴兴佑睁开眼睛,面前却不是熟悉的脸。老者把他扶起送上一碗羊奶,裴兴佑接过来一饮而尽,结果因喝得太急而呛到。
老者说道:"公子为何单身一人来到沙州?这一路时常有马贼和风沙, 若不是我们路过将你救起,只怕你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兴佑只记得自己朝敦煌的方向走着,不知怎么会昏倒在路上,便问:"这里距敦煌还有多远?"
"原来公子也是去敦煌,那你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吧。要是不碰上什么意外,大概明天傍晚就可到达。"
"怎么会呢?我明明看见那城楼就在天边。"
老者笑道:"那是海市蜃楼。公子还是好好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路要走呢。"
裴兴佑失望地躺下,仰面便是满天星斗。自辞官离京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璀璨如珠的星辰了,况且无论走到大江南北,人间处处都有万家灯火,更比那夜空的星星点点绚烂夺目。只是今天卧在这空旷孤寂的沙海中,他才觉得人之于宇宙洪荒竟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两粒微尘若是被分开,要想聚到一处简直难于登天。于是更加庆幸自己能与雉奴相遇,能共享一曲《柘枝》、一段生死。他不在乎他如今是人是禽、是同类或是异类,人生苦断夫复何求?但求问心无愧。
"瑶池求引见,长安始倾心。
青鸾栖高处,常使恨昆仑。
闻者谓余痴,谁解断肠人?
世有万般爱,皆因一种情。"
他想,这情就寄望于明日,寄望于明日......
到次日黄昏,裴兴佑终于进入了敦煌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不同于唐帝国其他州府的另一种繁华。这里随处可见西域诸国的使者,中原的戍卒和民伕,西行求法和东来弘道的僧侣以及来自各地的行商坐贾,集市上从事着中原的丝绸瓷器、西域的珍宝特产、北方的驼马和当地的粮食等各种物品的交易。这儿就像一个万国之邦,汇集着各色鲜活的文化。
面对这五光十色的边塞之城,裴兴佑非但不觉疲惫,反而顿感精神焕发,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那阔别的身影,害怕自己漏掉了重逢的惊喜。可惜的是举目均为芸芸众生,就是不见他那非凡的顾青鸾。与同行的商队分手后,裴兴佑决定去太守府求见那位曹大人。
人人皆赞敦煌太守是位贤才, 看来并非言过其实,从城中政局稳定、贸易繁荣的情形就可窥见一般。但当裴兴佑亲眼见到面前这位青年俊杰时还是为他的气度折服,看起来他的年纪与严北亭不相上下,身上既有孔门弟子的儒雅亦不乏习武者的英伟之气。朝廷历来对沙州重视有加,一向选择较有作为的官吏到敦煌任地方官,想必曹鄯也非普通人物。
裴兴佑主动上前施礼道:"在下裴兴佑,拜见太守大人。"
然而曹太守见到裴兴佑时,脸上除惊讶之外却似乎还有些不悦的神情:"裴公子?你怎么会来到敦煌?"
听起来对方已从某人口中得知了他的事情,裴兴佑心里正在窃喜,答曰:"在下是为寻故人而来,还望大人能告知顾公子的下落。"
曹鄯走到一名侍从身边,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裴兴佑猜测他是去唤顾青鸾来见自己,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欢欣。却听曹鄯道:"青鸾时常在我面前提起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公子既然来到敦煌,曹某自当尽地主之谊,请先随我到城中游览一番,晚上再设宴款待公子。"
裴兴佑本来急于见青鸾一面,但主人的邀请他也不便拒绝,只好恭敬地跟着去了。
曹鄯领他来到街上,时值迟暮,喧闹的人群大都散去,城里忽然显得有些冷清。太守大人并不说话,令裴兴佑感到极为困惑。
敦煌常有奴隶贩子往来,或卖从波斯和大食运来的胡姬,或卖被马贼们抓到的可怜旅人。男子通常都与驼马并论,而女子则多做婢妾舞娘,且越是美艳的女子越是价高。偶尔有容貌清秀的男童,必定被各国的达官贵人们争相竞购。看到奴隶们依偎着缩在马厩里,一个个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裴兴佑不得不将脸偏向另一侧,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一样。
曹鄯说道:"裴公子,我与青鸾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裴兴佑惊愕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并不像在撒谎。这时对方又说:"那不是他第一次被卖掉,所以他当时的目光并非你现在看到的这般。"
裴兴佑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听。
"我买了他,因为他说还有想见的人。"曹鄯转身看着裴兴佑:"我听说他从前并不叫顾青鸾,这名字是一位女子为他取的。那女子和他一起被卖给了突厥商人,他们可谓同病相怜。我想公子也知道青鸾的性情如何,到后来那突厥人倒不再为他的美色着迷,反而以折磨他取乐。拳打脚踢暂不提,时而还有皮鞭和烙铁。那天突厥商人喝醉了,下手比平日更狠辣,差点就把他杀死。结果一个弱女子冲过去代替他挨了一刀,谁知突厥人还不罢休,那女子便说:‘你杀了他只会白费自己的黄金,倒不如卖给别人尚可挽回损失。'哼,商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裴兴佑呆呆地站在那里,曹鄯轻笑着走过去说道:"时候不早了,曹某在太守府备好了酒菜,今天咱们暂且回去,明日再叫青鸾带公子一览敦煌的大小佛塔和石窟。"
虽然已是初夏,但边塞的夜晚仍是阴冷逼人。裴兴佑木然地随他走着,只觉得寒气已经浸入骨髓了。
晚宴之上,裴兴佑丝毫没有留意曹鄯说些什么,只是肆意饮酒,想要把自己灌醉。
"裴公子,西域的美酒芬芳香醇,你这样喝法岂不糟蹋了?"
"......曹大人,你不要再戏耍我了......"裴兴佑已有些醉意:"兴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只是想与青鸾重聚。请你让我见见他吧......"
看他苦苦哀求的样子,曹鄯露出微笑:"公子见过青鸾之后又当如何呢?带他回长安么?"
裴兴佑道:"他去何处,我便去何处,就是天涯海角也可以。"
"哈哈哈哈......那裴公子还是留在敦煌开枝散叶吧。我已说过,顾青鸾如今是我买下的奴仆,除了我身边他哪里也不能去了。"
裴兴佑一听此言立即激动起来:"曹大人,你......"
曹鄯还是那张笑脸,说道:"我不像那些愚蠢的番人,青鸾对我毫无疑心,他决不会像待从前的主人一般对我。只要我不肯放他,你就是老死敦煌也只能远远看着他而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公子你又为什么对一个男子如此执迷呢?"
裴兴佑无言以对。
既然话不投机,两人便开始默默饮酒。直到后来裴兴佑彻底醉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记得。
朦胧之中,他似乎看见一个人靠在窗边,阳光透过竹帘在他美丽的侧脸上投下数条蜿蜒起伏的阴影,构成一幅柔和的黑白写意山水图。此刻他手里正把玩着一件饰物,那是个做工精细的镂空雕花银熏珠。尽管是梦境,但裴兴佑仍想伸手抓住这梦中人,因为在梦里,他能够真诚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我是来见你的......我去求敦煌太守还你自由,以后你想到长安也好,回南诏也好,我都跟你去......"
他看见梦中人向自己走近,一身胡服依旧是最相配的装扮。裴兴佑想用手摸他的脸,却在触到皮肤之前缩回了手指。他害怕自己碰碎了幻境,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可是在手臂准备垂下的须臾他发现自己更加害怕梦醒以后就连见对方一面也不能。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和渴望之间,他终于放弃了思考,一把将眼前的人搂进怀里,能珍惜时且珍惜。
熟悉的声音在耳鬓响起:"你仔细看看,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凡人了。"
裴兴佑道:"你是不是凡人有什么关系。"
"是凡人就不用怕你的遥逞剑,不用怕被逐回深山,更不怕你会比我先死。"
尽管是在梦里,裴兴佑还是很吃惊地凝视着说了这些话的人。
顾青鸾显得有些疲惫地在他身边躺下,轻声说:"我很累,既然你占了我的床榻,那就先这样挤着睡一会吧。"
裴兴佑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幻还是真实,过量的烈酒使他开始头痛欲裂,看青鸾已经安静地睡去,他极舍不得地慢慢闭上了双眼,心想:若是梦的话,就不要太快醒吧。
不知过了多久,裴兴佑睁开眼,见身边并无半个人影,他隧断定那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是天意要他在梦中了却自己的心愿。宿醉已完全清醒,他决定去向曹鄯辞行,因为在得知青鸾遭遇过的种种磨难之后,他无法原谅自己造成的一切,也无法再面对那张令他揪心的容颜。刚走到一扇门边,听到阵阵爽朗的笑声,他便停了下来。
"我怎知他的酒品如此差,竟然坚决要我把你卖给他,还当真将随身所带的钱财都拿了出来,可惜你没有亲见......"
裴兴佑心中一惊,他对昨晚酒醉后的记忆空空如也,难道自己做过什么荒唐事不成。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不顾礼仪推门进去,只见顾青鸾和曹鄯正有说有笑。曹鄯看到他又是忍俊不禁,青鸾走过来说:"公子已经酒醒了么?那还不赶快付了那一千两黄金,好随我去浪迹天涯。"
裴兴佑简直无地自容,只能呆呆站在那里。
曹鄯终于止住笑,说道:"裴公子请勿见怪,青鸾昨日原本随大食商队起程去了长安,谁料你竟一路寻到敦煌来,我只得谴人连夜将他追回。至于那些胡言乱语,还望公子不要当真。"
顾青鸾看一眼曹鄯,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太守大人乃是我结拜义兄,公子莫不是以为天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吧。"
裴兴佑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动怒了:"跟我一样又何如?"
那俊美的男子收起笑容,背过身子往门外走去:"我今生只求与一人偕老,公子未免对其他人太过残忍。"
耽风杨柳使醉客,羌笛琵琶惹风流。敦煌的风最终到达了熏人的境地,酝酿成熟的此情与彼意飞在东南,舞在西北,踏起了久违的鼓点,挥洒遍迹天际。敦煌太守寂寞地遥望玉门关外,叹道:"今后不知何时才能一睹青鸾的胡腾舞了。"
天宝七载夏末,两个骑马的青年男子从天山南麓下经过,其中一个说道:"当年在长安时你就对龟兹乐尤为着迷,如今龟兹就在眼前,你岂不是如鱼得水了。"
另一个道:"此言怎么像是有股陈醋的味道。"
"呵呵......裴兴佑岂是那么小器的人。只是你从前总不愿离开长安,现在却坚持要游遍列国才肯回大唐,实在让我好奇。"
先是沉默。然后,"文彦,你当真不知道么?"还是那惑人的笑。
裴兴佑不说话,然而答案已经在他心中。他转而问:"由龟兹经姑墨、温宿、勃达岭,再往西行就可到碎叶和怛逻斯。出了怛逻斯再向西,可达西海,向南则经过石国、康国,可到波斯和大食等地。青鸾,你到底想去何处?"
顾青鸾看着他笑了,将手往前方日落之所一指,道:"天·尽·头!"
于是黄土之上泛起滚滚尘埃。而与此同时,在大唐帝国东都洛阳一间小小酒肆中,有位饮醉的诗人把玉壶里所剩的最后些许竹叶青倒入口中,大赞一句:"好酒!"便伏在案上吟到:"嬴女吹玉萧,吟弄天上春。
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
影灭彩云断,遗声落西秦。"
"噗呲!"一个年轻的女子笑着对屋中人喊道:"姐夫!那位客人又喝醉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