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飞。
温柔的风在耳边发出历历的声音,轻轻从我身边经过,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当然它们并不是总是那么友好,有时候也常常发出尖厉的呼啸,每次响起的时候都让我感到满足的喜悦。
在空中飞翔,其实比地面要安全得多,空气,就象一个温柔的怀抱把你包围起来,永远不会抛弃你,每当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失速而坠落的时候,它都会温柔地托起你翅膀,让你成功安然着陆。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拥有与在天空中飞翔的喜悦相同繁荣感受,很遥远,依稀记得已经无法回去的地方。
黑暗,温暖而湿润,满载着期待和憧憬的小小的心。
通向回去之路的大门,在纤细的足离开地面,成功漂浮在了空中那一刻,就阖上了,给我留下来的,只有面前全新而陌生的世界。
我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一个梦。
电话在响。
我没有去接。
我很忙。
手里鲜红艳丽的颜色在荡漾,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用动物柔软毛发制成的笔在即将完成的耶苏受难像上描下最后的红色。
答录的红色灯光在闪烁。
没有主人的声音响起,只有一阵沉默,然后轻"哔"一声。
好听的男声在有限的空间里飘散,说的却是一点也不浪漫的事情。
这是我的要求,我喜欢象他的声音,可是他很少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只好要求这个国度最象他的声音为我服务。
明天会有一批东西来,按照惯例,最好的会先送来这里,留给身为主人的我。
一滴红色的颜料顺着画布淌了下来,破坏了整张画的构图。
"真是麻烦。"
玻璃一般清澈透明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几乎可以听见碎片掉落在地面上的叮当声。
这正是我不愿意在答录机留下声音的原因。
玻璃一样的美丽。
玻璃一样的脆弱。
玻璃一样的虚假。
那不是我该有的声音。
这真让我恶心。
每年在伊甸捕猎到的生物,通常都会非常特别。
伊甸,我们的乐园,处在城市包围中的无人区。
无人的定义,当然不是没有人,它只是代表每一个站在这个范围里的两足生物都不再是人。
战后留下的强辐射区,已经没有生物可以在其中轻松地生存。
可是,就是有些生物在其中生活了下去,有些鸟长出了第六只翅膀,有些爬虫类学会了直立行走,也有些人变成了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样子,还有无数阴险狡猾匪夷所思无法分清是动物还是植物的奇怪生物。
每个进行捕猎的成员都相信它们绝对不是人类,毫不留情设下陷阱,捕捉各种各样的新奇猎物,然后仔细甄选可以作为商品的东西,来参加每年开办的拍卖会。
只要一只算得上特别的生物,就足够任何一个人一生的用度。
所以尽管干这一行的死亡率近百分之百,依然有无数人踊跃参加。
特别的定义,当然不会只是指美丽,只是特别而已。
特别只是也许很美丽,也许很恐怖,甚至很丑陋,不过这正是吸引无数的大人物每年都聚集到我所居住的城市的原因。
透过不透明的加厚强化材料特制的墙,我依然能清楚看见一双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里面装满了惊奇,喜悦和无止境的贪婪。
虽然大多数的商品其实都不怎么漂亮,当然,这是以我的眼光来看。
我曾经把我的疑问告诉过一朵花。
一朵插在玻璃的花瓶里,快要凋谢的木槿花。
我说的时候,并没有企求得到答案,就象我常常会自言自语,言语的对象甚至包括家具,水杯,笼子里听不懂我语言的各种动物,但是我只是在说话而已,并不在奢望会有交流这样的东西存在。
然后在第二天,我收到了答案。
在红灯闪烁的答录机里,我最喜欢的声音留了一句话。
因为那些东西都没有你美丽。
我听见的时候,相信我一定在做梦,低头看见地毯上有一点水迹在扩大。
果然是一个梦。
我告诉自己。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答录机里果然没有那通留言。
可是之后的留言也消失了踪影。
原来,并不是梦。
原来,我还是一样东西,没有变。
明天的东西,会不会包括那双羽翼呢?
莫名地感到期待,我的手颤了颤,一绺美丽的红色无声滴落下来,我的画布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了手里作画用的器具。
"告诉他,我今天不想继续了。"
"会赶不上下个月的拍卖会,他会生气。"
眼前的东西在提醒我我的处境,可是我不在乎。
东西,只要完成它身为东西的使命,其他都不用管。
这是很久以前得到的教训,让我受用到现在。
不就是生气么,也许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惩罚我,但是最后仍然会留下我的双手,还有我的命。
因为,还有用。
因为,哪里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画师。
在光滑紧致的皮肤上作画,绘出震撼人心的艳丽卷轴,始终是每年拍卖会上的主角。
2
梦里的天空一样透明清澈。
澄澈,而美好,可惜已无法触摸得到。
象墙面上悬挂的画,看起来无比真实,其实却是假的。
美丽的颜色被一条又一条黑色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分裂成无数的碎片,每一片都象触手就破碎的水中月。
指尖痛苦到麻木,原本轻易就能挥动的羽翼变得沉重,象不属于我的东西。
想要到那片天空去。
想要到那片天空去。
想要到那片天空去。
你穿不过去,到不了那片天空。
我的声音把我从梦里拉了出来,依然冷凝得透明,打碎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习惯了把自己分成两个人来看,我没有感到太惊讶。
床前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帘子,露出碧蓝的天空。
和梦里一样的蓝色,透明,清澈,还布满了一条又一条的黑色裂痕。
眯起眼,才能看清楚窗前的东西,我该得的礼物。
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只有编织得密密的黑色牢笼,还有飞翔的梦提醒了我,应该是种会飞的动物。
昨天的画布少年发现了我已经醒来,比抱一床被子还要轻松地把我抱了起来。
所有的画具都仍然保持着昨天的样子没有收起来,这给我带来很多方便,不用再一样一样拿出来,细细准备好。
这对平时的我来说没有什么,不过今天不一样。
从腰以下都没有感觉,软得象昨天盘子里的通心粉,就算有人在我面前将那两条腿打一个死结,我依然可以毫无感觉地向他微笑。
昨天晚上被找去的时候,他非常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不干了。
我的回答是我太兴奋,无法静下心来,不能安静就无法制作出好作品。
那双在我看来象地狱里的鬼火一样凄艳的眼睛对我注目了三秒钟,然后挥手叫来了人帮我集中注意力。
医生真是一种有趣的职业,既可以把垂危的病人挽救回来,也可以把一个健康的人变成垂危病人。
清醒着看自己的腿骨,胫骨一截一截断折真是非常令人难忘的经验,有空一定要试试看,不过前提是对方必须要颇有经验,否则还没有结束,你就已经晕过去岂不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之后经验无意十分丰富的医生又花了近两倍的时间把断折的骨头接了回去。
这是我之所以在继续工作的原因之一。
这也是我今天的梦如此短暂的原因之一。
看见的每一双眼睛交换着同样的讯息。
这个人究竟是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只有我知道,我很满足,每次无谓的反抗,都可以看见那张几乎不怎么出现在我眼前的容颜,都可以听见我最爱的声音在耳边缭绕,尽管最后的结果通常都不怎么好受,我还是感到值得。
我的动作很轻柔,因为时间实在太紧,如果我的画布体力不足的话,会给我带来大麻烦的。
尽管如此,每一次落针依然能感觉到紧张的脊背内微微的颤抖。
讨厌戴手套的我,总是轻易能在指尖感觉到那身体里的战栗,可爱得让我好想穿过细致的皮肤去触摸它。
我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笑着说,我饿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绷紧的脊背忽然松弛了下来,象是一块被拉扯到极限的布忽然得到了放松。
其实今天预定要全部完成的。
其实我今天完成的连二分之一也不到。
我能感到属于我空间里慢慢渗入第三个灵魂的气息。
我想,我应该去迎接它。
毕竟是它,给了我接连两天的好梦。
一开始,在钢铁的笼子里沉睡的东西让我迷惑。
唯一能分辨的是一双白色的羽翼,羽翼下的身体我却无法看清楚。
散落在每个角落的羽毛,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徒劳抵抗,以及失败的惨痛。
在羽毛中显现出来的沉睡面貌,宁静而美丽,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过梦中的那种渴望,我会以为它现在很满足牢笼里的生活。
伊甸会出现这样接近神谕的美丽生物,真让我惊讶。
长长扇形的睫毛在轻轻地颤,微微抖动了几下,就张开了眼。
象天空一样清澈,澄净的瞳孔,映出来的是我的脸,就象在照镜子一样。
它很安静,很认命,也很漠然地注视着我。
我却尖叫起来,被映在瞳孔里的脸瞪视着的感觉抓住了,我想要躲进了最近的黑影里,却因为行动不便,只能被抓得紧紧的,在那影象的钢爪下苟延残喘。
经过了几次的接触,我总算能正面注视我的藏品。
他是个相当纤细美丽的青年,精雕细琢的精致五官恰到好处地排列在脸上,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优美的曲线都是组成影象唯一的存在,长而直的浅褐色头发随意披在身侧,直至足踝,造成一种有些神经质的脆弱感。
如果没有背后一双比他身形还要大上许多的羽翼,他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就是那双羽翼,让人无法抹煞无比的震撼。
3
天空变成了一条缝。
一条狭小的缝,但完全无损那种美丽的神韵,甚至比起大片的时候,更加动人。
象是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前方透出了点点光晕,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向哪个方向走去。
可就是有着什么在阻挡住我的脚步,缠住我的足踝,让我怎么也无法接近那片残余的天空碎片。
再不去的话,连那片仅有的天空也会关闭。
急切的愿望抓住了我的心,抓得好紧,好痛。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那道光芒冲去,不计较一切的后果。
最后的结果是沉寂于一片黑暗之中。
我也从梦中醒了过来。
原来,遮盖笼子的黑布,不知何时被调皮的清风掀开了一条缝,给我的睡眠添了一道虹彩。
笼子的底下又散落了无数的白羽毛,这次还有一些沾染了鲜艳的红色,格外地妖异。
看来梦中的一切的确不假,至少那种痛感完全地反映在我的指端,还有手肘。
每天都要为徒劳地想要得到自由的它清理满地的羽毛,这真让我厌烦。
今天有访客。
终于能够自己行走了的我还是裹在了羽毛般轻盈的床铺里,不止因为画布少年说我还不能走太多路,还有就是我想我的访客一定不会介意我失礼的样子。
耐心等待到手里的红茶凉到适宜的温度,我开始觉得也许今天比较失礼的并不是我。
我的客人注视着我裸露出来的肩的时间已经长到令我不耐的地步。
轻轻搅动红茶,发出叮当的声音,终于唤回了他的魂。
眉宇间的傲慢立刻褪却了几分,有些诚惶诚恐地向我要求透露某样拍卖品的底价。
具体的事务我已忘记了,只依稀记得是雪白的三只连在一起的蜥蜴。
越是脆弱的白化动物,往往角逐也越激烈,这一点通常在每年的拍卖会上都得到了验证。
所以,我拒绝透露底价。
当然,我私底下可以和你说,其实我根本不记得。
为期一个月的拍卖会,每天的拍卖品无数,光是目录就多到我懒得去翻的地步,何况是每一样的号码和价格。
可惜眼前的人并不这么想,他也许以为是我在故意刁难,也许是以为我在介意刚才的失礼。
总之,我没有说实话。
总之,他开出了底价一百倍的价格,不管是什么底价。
我微笑,作出这样的决定一定也经过了认真的思考和权衡,可惜若是真的进行拍卖又何怕得不到这个价钱。
所以我拒绝了今天的买卖。
我是生意人,若心不黑,又怎能做生意人。
微笑说不送的时候,隔壁的房间又传来扑腾的声音,我的藏品又再次向自由发起了新的冲击。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好象刚刚想起来眼前正对我卧室万分好奇的客人是我的老客户。
每年从我这里拍得的珍奇生物无数,身处的城堡几乎被誉为地球上的异世界。
我请他观赏了我的收藏,并且很虚心地请教,怎么才能让小鸟乖乖待在笼子里的方法。
我得到了非常专业的回答,作为报酬,我也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
五百倍,如果能出到五百倍的价钱,拍卖会上就一定得到想要的东西。
于是我在笼子的外面覆上了不透光的黑布,因为剪断翅膀这样的事我实在做不来。
从那以后,果然安静了几天,如果没有今天早上一点小小的意外,也许昨晚也会是个无梦的夜晚。
咬着手指头发呆,却没有注意到门铃已经响了很多下。
这不能怪我,自从所有的访客都由电话来预约安排以来,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听到过门铃的声响,也许早忘了还有这样摆设。
不过,房间里有别人的好处是,就算我不动一根手指,也有人去开门。
声带振动带起的空气波动还没有传送过来,意识先流经了我裸露在空气中的指尖,缓缓上溯。
原来是他。
也对,自从把任务交给我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眼看拍卖会的日期越来越接近,任谁都会着急的吧。
尤其是看到美丽的展品还完好地长那人身上,正活生生地在站在他面前,帮他开门的时候。
这完全可以理解。
"雪滴?"
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一个微微上翘的语调就可以传递出全部的意思。
我只是淡然看了看我们之间的那个影子。
画布少年动作轻柔地脱去了蔽体的衣物,不止是后背,艳丽的着色还延伸到四肢,颈项,甚至足趾之间,当然雪白的双丘也不能幸免。
在那双我渴望能映出我影子的双瞳里流动着美丽的色彩,满溢了惊艳,眩目。
连他也如此,到真正拍卖的时候恐怕失态的人还要多吧,我想。
虽然我无法用这种方法使他始终注目在我身上,但这也许也算是另一种实现。
"这样的风景若是真的剥下来,岂不是太煞风景了?"
他无声同意了我的看法。
"还有多久?"
在他动手用我床上的绛红色编织薄软毯子裹起了那具迷人身体的时候,我轻轻地问。
"快了。"
那道有两个心灵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了门外,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留下我一人无奈苦笑。
快了?
当你第十五次这样对我说的时候,心里究竟有没有多一点什么呢?
还有多久我才能和你到只有我们的地方去生活呢?
还有多久我才能忘记你在我心上留下的刻印,离开这个自铸的牢笼呢?
还有多久我才能学会习惯没有你存在的世界,独自活下去呢?
4
无眠。
我的空间里缺少了一个心灵,笼子里的意识越来越清晰,那心里的声音好象一直在我耳边低语。
即使隔了墙看不见,隔了黑布看不见,但我的瞳孔依然清楚地能映出那焦躁,渴望的影子。
一切的情绪波动都在发散,扩张,传递到我的身体的时候,膨胀到我无法忍受的地步,逼得我几乎发疯。
掀开了遮挡我们彼此视线的黑布,笼子里的天使似乎期待已经很久了,随着没有阻隔的空气扑面而来的是强烈的思念,对那扇窗户外的美丽天空的热切渴望,涨满了我的身体,撑得我好痛,快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