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蓝花开————游弋

第一章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点决定，有些决定只能在糟糕与更糟糕之间游移，选出来的不外是糟糕或是更加糟糕。
小戈蓝做了决定，他选择跟人贩子走了，他那时还小，等他长大了他不由得庆幸自己的样貌打小就不是很招惹人的那种，否则，当初选这个的话就叫更糟糕。幸而不是，所以充其量他只是选了糟糕而已。
有时他也会回想那几年称得上甜蜜幸福的日子，也许是早期回味得多了，那丝甜味渐渐淡了，到最后终于思之无味。但是这样的回忆在以后的日子里总会时隐时现，戈蓝却已经不象小时候那样十分的向往了，他总觉得，回忆里那个扯着父亲衣角放风筝拉着母亲的手入睡的那男孩，不是自己，而是个陌生人。他看着自己回忆里的人和物，就象是听着故事。
如果可以，如果能够，他也不会走这条路。但是戈蓝没得选，他也可以选跟叔叔一起住，但是叔叔婶婶讨厌他，是一种露骨的厌恶，而且，他住进叔叔家的头天晚上，就听到叔叔嫂嫂商量着要把他卖给人贩子，既然都是一样，为什么不自己来走，所以第二天，小戈蓝找到人贩子王婆，把自己给卖了，换来的钱，刚刚好给母亲下葬。
没办法，谁叫戈蓝的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然后没多久，戈蓝的娘死了。那年戈蓝七岁。
那年戈蓝七岁，顶个小草帽儿，穿身旧衣裳，悄悄地躲过爹爹要他念书的棍棒，跟着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到山上去疯玩了一天，回来时身上粘满了泥跟草，还有什么刺球勾挂在衣服上，在他不注意的地方，裤子被扯开了两三个口子，还有娘给新做的黑面布鞋已经掉了一只，不知道在哪里，他跟小伙伴们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畏缩了好大一会儿，没办法了只好回家。
戈蓝是准备好挨一顿臭骂的，但是他也知道，臭骂之后会有香香甜甜的糖炒栗子，娘炒的栗子最香了，特地帮他留的，就等他回家吃。想到这个虽然畏惧着爹爹的骂，但是也期待着那香甜。
在这个季节村子口的总是柳絮飘啊飘，轻轻的看着不着力，却很讨厌地粘在人脸上，挥也挥不开。小戈蓝迈着大步子，叭蹋叭蹋地跑着，他已经看到自家草屋的烟囱了，一路上跑来村子里家家都在做饭了，那饭香菜香勾着肚子里的馋虫，可是奇怪的是，家里的烟囱一点动静都没有。
爹爹跟阿娘不会出去找我了吧？戈蓝是这样想的。脚下不由得快了起来，到最后就跑起来了。
快到家了，他远远的看见爹爹被人扭着走了出来，身上的大兰褂子被扯破了，戈蓝想娘要心疼死了，那可是娘陪嫁过来的料子，一直舍不得用，到今年才扯开来，给自己做了一件，给爹爹做了一件。可是那褂子被扯破了。
还有爹爹的脸，左边肿了起来，还流着血丝，小戈蓝这才明白，原来爹爹是被人打了，他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拉到一边的树后，戈蓝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爹爹被人扭走了
一直到连爹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那只手才放开戈蓝，戈蓝很气愤地回头要骂，这一看却张大了嘴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大概村头毛爷爷说的仙女姐姐就是这样子了吧？
那也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看上去比戈蓝要高一个头，头发梳得齐整整的，顶上挽了个童子髻，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子，那是戈蓝见也没见过摸更没摸过的料子，明明是白的，怎么底下还透出比麻雀还好看的小鸟的花纹，小戈蓝只知道麻雀这种鸟。还有那张脸，眉心儿赞赞的，眉梢儿细细的，一双眼睛亮亮的冷冷的，皮肤白得能映人脸，通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气派，叫人不敢亲近。
小戈蓝看得眼睛都直了，那个人虽然习惯了这样的眼神，但是从来没人敢这么直瞪瞪地看，油然生出了几分厌恶感，虽然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个怎么也不过是个乡下小孩子而已，不屑一顾，他冷冷且傲慢地对小戈蓝说"你可以走了。"然后转身自己先走了。
等戈蓝回过神来，想起是这个人害他追不上爹爹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算帐了也找不找爹爹了，他只能愤愤地冲那人去的方向吐口水，那是乡下小孩子对敌人表示了最大的怒气，然后他赶快跑回家，他得去问问娘，爹爹到底去哪了！
一向齐整的家里是那样的凌乱：墙上挂的被扯到地上，摆在屋子中间桌子翻了，椅子倒了，桌子上的饭菜洒了一地，给戈蓝的糖炒栗子滚了一地，房里头冰冷的地上坐着戈蓝他娘，她神情呆滞地瘫坐着，发丝凌乱，左颊上隐隐还有手印，她似乎神离了窍，连戈蓝回来那样大踏步的声音都没能惊醒她！
直到戈蓝焦急地摇动着母亲"娘，娘，娘你别吓我！"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小小的心灵里似乎也预感了幸福的破灭，不由得惶恐起来，他拼命摇晃母亲
这样的摇晃下，戈蓝的娘终于缓缓转头看他，好象才看到他一样，摸摸他的头，然后是很无力的一个笑"蓝蓝，你回来了啊！你看娘糊涂的，把给你的栗子都弄翻了，来，娘再帮你热热！"说着就象没看见满屋子的凌乱，起身去拣栗子，而且只拣栗子。
小戈蓝不懂大人的自欺欺人，他拉住娘的手"娘，我在路上看到爹爹了，他怎么被人拉走了 ？他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连骗骗自己都不能够？戈蓝的娘终于忍不住抱住戈蓝大哭，哭得那样的伤心且绝望，哭得戈蓝不由得茫然地也哭了起来，跟着母亲小声地啜泣着。
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夜里，持续到戈蓝睡着了。
第二章
人贩子王婆做这个行当已经很多年了，她自己都忘了手上辗转过多少个孩子，那些孩子的面目早就忘记了，等她女儿接手她的活计后，她每天就只剩下无聊的回忆，能回忆什么呢？她的整个人贩子生涯里所有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双眼睛：
那是个小孩子的眼睛，很清，很干净，眼底里能透出王婆的样子，比王婆每天照的镜子更清晰。
王婆给那双眼照得心里发慌，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狡诈嘴角的贪婪，她很久没这样认真的看自己了，从很小时候她在人贩子手里辗转到王家，她也只是个小小的女娃娃，但是已经忘了自己的姓了，小女娃渐渐长大了，尝尽的人世间冷暖百态，温热的少，冰冷的多，渐渐的她的一颗心也冷了起来，然后她自己也开始做起这行当来，大家都叫她王婆。
这是不是她贩的年纪最小的孩子，却是她贩的年纪最小的卖主，小小的白净的脸，说不上好看，但透着一股子大人的沉稳和安静。
"王婆婆，我卖我自己！"童音清脆悦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骨子里发凉。
王婆有些无措"娃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家大人呢？"
"我爹爹不知道在哪，我家娘娘死了，我卖了以后要拿银子给娘娘做坟！"声音很安稳，没有颤抖。
这时候从后面赶上来一对夫妇，眼角透着一样的狡诈，嘴角透着一样的贪婪，那两人赶到跟前，女的把王婆拉到一边，男的挂一脸伪善的悲伤对那孩子说"叔叔没用啊，叔叔对不起你！"
那女的悄悄问王婆"这孩子身子骨好着呢，我大伯把他当宝贝养着，绝对耐操耐劳。要不是那俩口子碰上这倒霉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手上。你可不能开我吃亏的价钱啊！"
那男的是叔叔，那这女的大概就是婶婶了吧，不过卖亲骨肉的都见过，王婆对这样的关系无动于衷，在商言商，她麻利地打起了算盘"这孩子身子骨虽然好，但是没做过活，没被使唤过，要教上手肯定要半把月工夫，而且没吃过苦头的样子，到时候给我闹什么小脾气什么的，我王婆的招牌可不能砸了。一口价，十两银子，再多你们自己带回去养着。"
那当婶婶的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只小手拉开了，原来是那小孩子，也不知道他刚才对他叔叔说了什么，那大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眼底里有搁不住的恼恨。
那童声脆响"王婆婆，十两银子，就这么定了，回头还请婆婆跟小儿到前头棺材店里付钱，余钱还要交给看坟地的那位伯伯。"王婆掩不住脸上的诧异"你自己拿主意？"那孩子拿眼睃睃旁边的人，声音并不放小"卖的是我不是么？那钱是拿给给我娘下葬的，我再不孝也不能让娘卷个草席就算了。"
王婆多少有些明白，也惊异于这孩子的聪明冷静，竟不由得起了一分维护之心，便不理旁边那两人，拉起那孩子的手"这样，等下婆婆陪你去，你一个娃子拿那么多银子太招人眼了。"那孩子抬眼看她，孩子到底是孩子，眼底里有水光闪动，却也只说了一声"谢谢婆婆！"
那两人看讨不得便宜去，只能推搡着走了，没多远还听见那当婶婶的埋怨声"十两就十两，你这死鬼干吗不早点应声，白白便宜了那个死人。"
那孩子也听见了，身子一僵，再若无其事地对王婆说"婆婆我们走了。"
先到棺材店，再到坟地，凭了王婆那一张嘴，把银子价又往下杀了几成，这样十两银子还能空出一两多来，那王婆把银子交清了，再把余钱塞到孩子手里"娃子收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收起一两，再把碎银塞回到王婆手里"我叫戈蓝。谢谢婆婆周全，这点小钱还请婆婆收下，帮戈蓝找个好点的主子。"
这也是小戈蓝。
从那天爹爹被抓走了以后，戈蓝的娘就开始恍神，严重的时候，把戈蓝当成他爹，抱住他一会笑一会哭。等恢复过来，脸上的那种表情，让戈蓝觉得自己为什么不是爹呢，自己怎么就不是爹呢。
戈蓝的娘已经不知道要做饭了，田里的生计已经荒废了，小戈蓝开始学着父亲去锄草，锄头太重，他没办法提着走只能拖着走，一锄锄下去，不是草都是一根根苗。
小戈蓝提水
洗衣服
烧饭，第一次水太多了第二次没烧透第三次烧焦了。
小戈蓝开始长大了，虽然他仍旧是七岁，却又不是七岁了。
娘亲开始不记得要吃饭了，小戈蓝开始学着给娘亲喂饭，一口一口，就象自己小时候。
那些乡亲们，素日里也是笑脸来笑脸去的，可是现在见了他都闭门不理，能给一声同情的叹息已经是很难得了。娘清醒时小戈蓝问过她为什么，娘只是摸摸他的头"他们，他们也有他们的苦。"
最疼戈蓝的毛爷爷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塞给戈蓝一个馍馍，戈蓝也把这话问他，他跟娘一样，摩挲着他的头"没办法啊，乡亲们，惹不起啊！那人"说到这就住了嘴，叹息着走了，留下一个不解的迷给小戈蓝。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戈蓝已经渐渐学会烧出熟的饭，虽然菜渐渐的少了，地里的草渐渐的长了，但是戈蓝锄草时总能锄到几个红薯地瓜窝头，他隐约明白这样的隐藏着的大家的心意，所以把东西藏了，慢慢吃慢慢用。
但是那天回去时，他发现屋子又被砸得西八烂，连桌子，也分成了四面，而娘呢，抱着头缩在一角，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小戈蓝的脚步声才抬头，把戈蓝死死抱在怀里"蓝蓝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一刻的娘似乎清醒过来了，然后她整理屋子，做饭，给戈蓝补衣服，戈蓝幸福地回到过去，虽然没有爹爹，但是还有娘，戈蓝这样想的。
第二天他醒过来时，看到屋顶上吊着一个人，晃悠悠的，在空中打转。
那是戈蓝的娘。
第三章
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等待？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放弃-------------我？
这些问题不知道要向谁问。
小戈蓝抱着母亲的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办，邻里们也只敢在门口望望，摇头叹气然后还是走了。那然后很久以前就不曾见面的所谓叔叔婶婶出现了，他们说房子是他们的桌子是他们的椅子是他们的，什么都是他们的。就在死不暝目的母亲眼前说的，戈蓝可能是哭得太久了所以没有眼泪，他冷冷地看着静静地听着，怀里抱着一样冰冷的娘亲，那冷一直透到心底，一直透下去。
那天夜里，透过纸糊的窗棂，戈蓝听到婶婶跟叔叔说"这模样的小子能值十来两呢！"叔叔支吾着支吾着"好歹等我嫂子入土了再说。"透夜的风呜呜地吹着，象怨灵象幽鬼，戈蓝下意识地抱住娘的身子，又想到，也许是娘来看自己了，又跑去把窗的打开，让风绕了进来，再转了出去。
戈蓝站在窗边：娘，如果你听见了，如果你看见了，你还会这样做吗？
隔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人都死了要什么棺材还入什么土，也不看看现在坟地是什么价棺木是什么价，这样我们贴死也不够，就用两三张草席裹裹，往乱坟岗里扔扔就成了！哎哟~~别给我这副脸色瞧，素日里也没见你们兄弟怎么亲近，怎么死了一个就这么舍不得了？"
"你给我小声点！会被听见的！"这是一种默许了。
戈蓝从那天更深刻地明白了，要等别人良心发现，还不如自己亲手把那人的心挖出来。
第二天，他自己去找了王婆。
王婆没有收他塞过来的银子，只是惊异地看着他，看着7岁就知道怎样做通融的孩子，不由的，从心里生出一股子敬意，是对努力生存的所有的人的敬意，她给小戈蓝拉好领子"婆婆跟你投缘，一定帮你找个好主子家，不让你吃苦！"怎么可能不吃苦呢？只是少吃一点罢了。小戈蓝没有说话，此后的事都由不得自己了。
王婆带戈蓝出门了，她说出了村子往东走，那里有个很热闹的大村子，那村子里有一个谢姓的大户人家要找给少爷陪读的小厮，那家的少爷年纪跟戈蓝相仿，她说那户人家邻里风评不错，家大业大，主妇手不辣，能给收进去的话也算是个造化。
是这样吗？
戈蓝坐在小小的驴车里，身子跟着颠簸着。
爹爹到哪里去了？到底我们家是招惹了什么人？怎样大的权势能把娘亲压成那个样子？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正想得出神，戈蓝的肩被拍了一下，是王婆，她指指外面，已经到了啊？戈蓝探头出去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妇人，她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还有糖炒栗子的香气从空气里传了过来，小戈蓝的心里不由地生出了小小的希翼，也许不会再糟糕下去吧。
戈蓝跟着王婆下了驴车，王婆推着他再堆上一脸的笑向那两个妇人走去"李总管您怎么亲自来了？薛大婶子近来气色越发的好了！"
站在门口的两个妇人，头上挽着一式的如意髻，左边的一身半新不旧普通缎子套衫，右边那个也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缎子套衫，可是她的料子是京城里有名的"紫云"，自然这些小戈蓝是看不懂的，他只看到她的头上插着很漂亮的一只鸟，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真好看"戈蓝不由得说了出来，后面他没说出来：要是插在娘头上一定更好看！
虽然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让那妇人欢喜开了颜，她把戈蓝拉过来，上下仔细瞅瞅，见戈蓝也不怕生也不胆怯，心中又添了一分满意，便回头跟王婆说"这个就是你带过来的孩儿？多大年纪了？家底怎样？"
王婆望她福了福身"回李总管的话，就是这个孩子。他7岁了，家里两位老人都过往了，就剩这么个可怜的孩子，家里叔叔婶婶还逼着他。我老婆子跟他家里那两位倒也有些交情，养是养不起，想想咱们这儿大家大户的自然不会难为了这孩子，便带过来给总管瞧瞧，看看合用就留着，到底算做宗善事，也正合了总管您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
左边那妇人略有些奇怪地看着王婆，她们从王婆手上也收了不少人，没见过王婆这么仔细讲话小心吩咐的，想来这孩子跟她是颇有些因缘的。
那被叫做李总管的妇人听完微微颔首，又看戈蓝虽然不是十分俊俏却也是一派的天真，又想想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受了这么多罪，也有心收留，便问戈蓝"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会做什么？"戈蓝回答得倒也口齿伶俐"回总管大人的话，我叫戈蓝，我什么都会做。"想想这话有点托大了，再补上一句"现在不会的，戈蓝以后也一定能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