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上去,想要亲吻这僧人无情又悲悯的嘴唇,可眼见着要碰到了,才想起他方才以口为其抚慰,竟不愿玷辱了他。
于是退了,双唇落在他合十的右手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僧人的手指,轻轻一颤。
沈独却抬了眼眸来,望着他,近乎乞求一般地开口,声音沙哑:“和尚,我不想死。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不肯渡我?”
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一一
不肯渡我?
所有的尊严都抛却了。
此刻的沈独,卑微得与任何一名乞求上苍与佛祖垂怜解救的苦厄众生一般,仿佛跪伏在他脚下,让一身骄傲匍匐。
声音几乎破碎,沙哑得模糊。
僧人觉得自己是听不清的,也是不该听清的,可偏偏每一个字,甚而他面上任何一种细微的神态,都在五感中明晰。
所有高筑的防线,都在这一刻决堤崩毀。
慈悲的眼底,清明的冷光,终于寂灭……
这一刻,他便是他的人间净土,天上佛国。
第22章 梅落春近┃秃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海水炙热, 在烈日下涨潮。
而他如同一只小船, 在潮水中摇摆。
在意识彻底消无之前, 僧人那在阴影里晦暗的眼神,沈独依旧没有能看清楚。对他而言,这和尚不会说话, 像是一本无字天书。
看不透。
读不懂。
五脏六腑的绞痛,在他昏迷沉睡的时候,竟渐渐减弱, 像是为什么力量所驱赶, 所中和,所击溃……
冲脉中一股暖意涌流。
很快他所有破损的经脉都被这一股暖流所滋润, 就连长久以来徘徊在他体内的那一股阴邪之气,也被冲淡了许多。
整个人都好似沐浴在佛光里。
平和, 中正。
护着他心脉的,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一种至阳至刚之气, 却半点不暴戾,反而带着几分稳重的温和。
这一觉,没有噩梦。
沈独梦见自己走进了一片世外桃源, 没有什么虫声和鸟语, 清幽寂静,但栽种的不是桃花,而是一树树寒梅。
残雪方消,梅瓣渐落。
暖洋洋的日光照落下来,每一片雪, 每一瓣梅,在湛蓝的天幕下,都好似在发光。
他脚步轻轻地从梅林的这头,走到那头,带起的微风,卷起沿路那些坠落的梅瓣,又任由它们随着风悄然溜走。
前面最大的一株梅花树下,似乎站着人。
一身白,与这梅雪一般。
梦里面他停下了脚步,似乎喊了一声。
于是那人转过了身来。
沈独也不知为什么,竟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张脸转过来必定是模糊的,可当对方转过来的时候,他才看清那熟悉的眉眼……
“和尚……”
模模糊糊间,他开口喊了一声。
一下就醒了过来。
澄澈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外面照了进来,驱散了他眼底的晦暗,映得那一双眼如净水琉璃一般剔透。
还是竹舍。
只不过应该刚焚过香。
纵使有清风吹散,屋子里依旧弥漫着比往日浓烈一些的白旃檀香息,只轻轻一嗅,便使人心神安定。
一应摆设如旧。
窗外便是碧翠的竹林,那摇曳而挺拔的影子,能透过那半开的窗户看个大略。
沈独微微蹙眉,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过于明亮的光线。翻身坐起时,竟觉身轻如燕,不仅体内所有暗伤尽去,就连破损的经脉都已经完全愈合!
修为功力,更是大涨了一截!
原本被那慧僧善哉一指点中,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便已废了三成,现如今全部回来了不说,比起全盛时期还有精进!
只屏住呼吸,暗运内劲,简单一感受,他便大吃了一惊。
要知道,他纵横妖魔道已有十年之久,被列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也已经有十年。但凡修炼之事,总是初学时进境极快,越往后越难。
所以最近几年,他修为几乎没怎么动。
这便是因为他武学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要想再进一步,必要等六合神诀修至大成之境。
如今六合神诀距离大成,明显还差那么一线,可他的修为,竟然大涨了这许多……
脑子里的思绪,一下有些混乱。
沈独低头一打量,便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内衫,原本沾染了血污的衣袍已经被人洗净晾干,叠放在了柜角。
于是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幕一幕,终于被他想了起来。
吐血的和尚。
剥落的僧袍。
还有最后……
想到某个细节时,他只觉得空气都燥热了起来,竟坐不住,双脚落了地,一下便下了罗汉床,站到了床边上。
两条腿竟有些发软。
这一下,险些没有站住。
身后某一处难以为人道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但那曾被巨物折腾过的感觉,依旧残留。
沈独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精彩”起来。
六合神诀很邪,也很强。
他因修炼出了岔子,所以才会有反噬。修为越强,反噬越强;可相应的,只要能安全度过反噬,那修为也会上个台阶。
如今修为大涨一截,应该有这个缘故。
但更多的……
“不坏身?”
当时他询问那和尚的言语,骤然又在脑海中回荡,让他起了一串实在不应该有的联想,对自己修为的变化也有了几分猜测。
窗外的日光有些清冷。
沈独走到窗边一看,才发现此刻不是下午,也不是中午,而是清晨。风里还带着点冷意,有竹叶飘零而下,坠落至檐下。
那僧人便坐在檐下台阶上,背对着竹舍,面向远处的不空山。
心跳忽地漏掉了一拍。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又看到了僧人,心里面种种的思绪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怔然的同时,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狼狈。
一时不敢出声。
僧人背对着他,他也看不到僧人是何种神情,更无法揣测他是何种心绪。只记得他在他乞求之后,放下了所有。
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
搭在窗沿上的手指,随着他心思念想的起伏,轻轻颤了一下,接着眸光闪烁,便慢慢地勾唇笑了起来。
俗语言,给点阳光便灿烂。
说的大约便是沈独了。
也懒得披那外袍,他仗着自己如今功力全复且有涨,干脆就着那中衣,赤着脚,推门走了出去。
门开时有轻微的声响。
那僧人明显听见了,可没回头。
沈独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奇怪的不满来,可前后算算人家好歹救了他一命,真的“渡”他过了这一遭劫难,便只好将这不满压了下去。
吊儿郎当走到和尚身边,他“喂”了一声。
“秃驴,谢了啊。”
僧人终于转过了头来,看了他一眼。
请冷冷的目光,淡静平和,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沈独感觉着,这目光有些奇怪,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他又实在说不上来。
人坐在台阶上,那姿势少见地多了几分随性,月白的僧袍衣袂和下摆便都软软地落在他身旁。
台阶再干净,也有些灰尘。
沈独走过去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
这时只坐了下来,就在他身边,俯身伸手将他那垂落的一片袖袍捡起,吹去了那沾着的一点浅淡灰尘,然后将之放在了自己掌心。
他垂眸看着,唇边笑意加深:“一个人坐这里,在想什么?”
僧人是个哑巴。
他当然不会回答。
所以意料之中的,沈独看见僧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向那一座巍峨的山峦,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将他那袖子捂了,然后一挑精致的眉梢,又“喂”了一声。
僧人再次回首。
于是沈独那笑容中便沾染上了几分自得的恶意,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逗弄,竟然歪头看他,道:“我猜,你是在想我。”
若此刻有旁人听了,或恐要为他此刻的厚脸皮大笑三声。
可偏偏坐在这里的是僧人。
他定定注视了沈独片刻,末了只浅浅地勾开了唇角,是抹极淡,却也极好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