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云征知道,这一天、数天,甚至是这一整个月,他可能都不会再醒了。
他轻轻摸了摸陆攸沉睡的脸,克制住了想要吻他的冲动。虽然陆攸明确地表示过不介意云征在他睡着时吻他、抚摸他,甚至是抱他,但云征还是从未那样做过。他怀着这种幼稚的执拗,仿佛要陆攸因此怀着一点歉疚,就会能早一点从梦里醒过来。
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只是毫无用处的妄想。
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发生,是他和陆攸下山的两个多月后。虽然能日行千里,但他们那时一点都不急,便走得慢吞吞的,体验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冬日里的江南,只落一点薄雪,浅浅覆着路面青石、屋顶黑瓦,是令人心动的素雅。陆攸喜欢那个小镇,云征和他就多留了几天,想等一场灯会再走。
然后,那天早上他们起来没多久,陆攸突然说有点困。云征以为他晚上没睡好,刚想让他吃点东西再去睡一会,他就倒下去了——还在呼吸,还有体温和心跳,却怎么都叫不醒。云征当时感到的不是惊吓,而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平静的绝望。他以为是陆攸从这个世界离开了,只留给他一具失去神魂的躯壳。
但是并非如此。陆攸只睡了大半天,傍晚时就毫无异常地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突然昏倒了,还被身边突然改变的环境吓了一跳。在他的感觉中,只过去了一眨眼的时间,以为还在早晨。
陆攸之前已经把下山前的那次异常忘了,这一回才又想了起来。两人顿时没了游玩的兴致,正好云老头传讯过来让云征过去帮忙对付一只大妖,他们就一起过去了。途中陆攸又“睡着”了一次,那次他失去意识的时间是一天半。
再接下来,就是三天、五天……十几天……一两个月……
云老头也没见过这种异常的症状,他用各种手段翻来覆去检查了半天,接连排除了中毒、中蛊、诅咒和妖术,最后勉强得出个结论:可能是神魂受损。但是让他吃过药、待在恢复的阵法里,那种情况还是照样发生了。
陆攸倒是知道一种有点相似的病,就是所谓的“睡美人综合征”,患者会毫无预兆地入睡,一睡能睡十几天时间……这还是第一个世界里看新闻时看到的,因为很有趣就一直记住了。他起初怀疑会不会他就是比较倒霉,难得能在一个世界不受限制地多待些时间,就患上了怪病,但在云老头得出了“神魂受损”的结论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灵魂上有一道裂痕。
系统当初是怎么说的?
“只要愈合前不再受伤导致情况恶化,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慢慢恢复”。
——只要愈合前不再受伤。
他想到了渡劫的时候。前六道天劫是云征挡下的,第六道险些就杀了他;第八道天劫,将系统唤出的契约锁链毁掉了大半,那可是神让人类灵魂成为“选民”的契约,在与天道规则相关的劫雷下损毁严重,此后系统就再也没上线过。
第七道……第七道劫雷,他是自己撑过去的。
他当时没感觉到特别的疼痛,也没有听见“碎裂声”之类的异常。但他短暂地失去过意识。那算是“受伤”吗?
为了避免云征没道理地为此感到愧疚,陆攸没说出这个猜测,只告诉了云征他在来之前受过伤。云征似乎相信了,此后寻找的就是恢复神魂的方法了,无论多么复杂偏门都要找出来用。那些办法,有的毫无作用,有的能够起效,效果却很微弱,始终是治标不治本。有一整年陆攸完全没发作过,他们都以为已经好了,结果下一次,他睡了整整七个月。
……身体是大妖,一直沉睡着也不会觉得多么僵硬,在陆攸的感觉中,时间变成了跳跃前进的,冷不丁就要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云征是愈挫愈勇,到后来都有点疯魔了,差点就去尝试那些极为邪恶的、要消耗大量活人的血和灵魂的祭祀——被及时赶回来的云老头狠揍一通,总算还来得及回过神来收住。
……虽然当时他情绪失控,突然冒出来、毁掉了一大片房屋的触手,也让云老头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虽然早就看出这个徒弟不是人类,但也没预料过这种进展……
不知云老头这次得了什么灵感,后来就给他们带来了鳞族的传闻。只要是海中生灵,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云征主宰,他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鳞族”存在。哪怕是最微小的可能,也值得去尝试,最终他们还是找过来了。
以目前的进展看来……不说鳞族是不是传言中那么神奇,光是它们确实存在、云征却感应不到,也值得去探访一番。
黄泉,黄泉……会是因为它们实际上居住于黄泉之下、而非海中,因此才不是他的臣民吗?
海上风浪不是被屏障挡住,而是在接近时自觉地柔顺了下来。云征看到前面有一片海域,海水的颜色格外深,好像底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船行到海域中间,悄无声息地就往水中沉去了,没有一点浪花溅起来。
云征抱紧怀中安静地睡着了的人,看到他的衣摆和袖子被海水充满,如被极轻柔的风吹动,同散开的乌发一起飘然浮起。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静止了。他们和船一起沉入海中,散发出荧光的水母群聚拢过来,照着往海底越来越深的黑暗,还有那些正从黑暗里向着他们上升、前来迎接的鱼尾的人影。
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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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族上半身像人, 无论男女皆身形瘦削、肤色惨白, 生有不起眼的腮和鳍;下半身则是鱼尾, 是人身两倍多长, 淡青至深蓝的鳞片,延伸出更坚硬的骨质棘刺,矫健有力。
它们确实与传闻中温柔娇弱的鲛人截然不同, 被鳞片覆盖了小半的脸,五官再美也显得怪诞, 捕食时将猎物撕得粉碎、在血水中悠然游弋的场面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白螺的生父与鳞族相遇,没被当做食物吃掉,还为这样的怪物颠倒神迷,在一起相处数年、生下了两个孩子,可说是百年难遇的稀罕事了。
可惜,结局并不算特别美好。
鳞族的聚居地不是什么传闻中的漩涡, 而是个格外深广的海底洞穴。云征停在洞穴边缘,注视着不远处那只面容与岛上女孩有七八分相似的雌性鳞族,追上一条黑背白腹的大鱼, 用尖利的指甲撕开鱼腹、掏出内脏。曾与人类共同生活的经历丝毫没有磨损她身上的野性,一只原本在云征身边的小水母被海流带着朝她身边漂去, 被她一把抓住, 捏成了碎片。
在海水中,云征不需要光线就能“看见”, 让这些水母在身边汇聚, 只是习惯于让视野中存在一点亮光。如果陆攸恰好在水下醒过来, 也不会在黑暗中感到害怕。他的视线追着那些散落下沉、迅速变暗的碎片,移向下方,看到从洞穴底部,有另一团微光正在浮上来。
那是只身材格外娇小的鳞族,像是个孩子。其他鳞族和寻常鱼类一样不穿衣物、不戴装饰,它身上却缠绕着发光的海藻,头发里编入了贝壳和珊瑚。与年幼的外表不同,那张几乎没有鳞片的脸上带着平静肃穆的表情。用人类的说法,这就是这个鳞族聚落中的“大祭司”了。
它显然看得出云征是什么,虽然没诚惶诚恐,态度也还算客气。云征说明了他的来意之后,它思索了一会,尾鳍微微摆动,将水波像话语一样推向云征。“传闻并不属实。”它用波纹“说”,“这个洞穴底下,确实有一条黄泉支流,但只能进、不能出,当然也做不到起死回生。不过……如果是灵魂方面的问题,我想我可以帮你看看。”
它说是“看看”,就真的只是绕着小船转了一圈。船沉在水底,安睡的人如同躺在一个敞开的小小棺椁中。鳞族的祭祀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轻轻按在了船沿边。“他的光已经很淡了。”它说。
它能看到灵魂的“光”。健全的灵魂是稳定而明亮的,它眼前的这个则如风中残烛,晃动着即将熄灭。它还辨认出了其他异样的气息,一种应该就来自于旁边这个不在全盛状态的“海神”,另一种虽然已不完整了,却仍能让它生出如临深渊的畏惧。
“有修复的办法吗?”云征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单纯要恢复神魂的方法,我这里多的是。但对他,估计很难有效果——你之前应该都尝试过了吧?”鳞族的祭祀说,“因为他、还有你,你们虽然身在此处,却并非此间之人。要让他恢复,只有追根溯源,或是借助比你我所在层次更高的力量,才有可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