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层幽暗无光的房间里,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了两个明亮的金色环。这诡异的图景闪烁了一下,仿佛是猛兽眨了一下眼睛,短暂地遮住了瞳孔中的幽光。倾听着外面短暂停留后继续向上的脚步声,在某个自认为是捕猎者的人察觉到之前,这两个金色的细环又无声地隐没消失了,黑暗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第202章 Round X.11
————
正在楼道中小心行进的外来者们不知道, 从他们踏入这栋楼房的那一刻起, 天空上开始聚集起薄薄的云絮, 遮掩住惨白冰冷的月光,投下阴影。原本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微风从细孔的纱窗吹入, 让摆在窗台上的盆栽叶片摇动, 簌簌作响。
房间里没有开空调, 却像在幽深的水井底下一样, 湿润而阴凉, 弥漫着细微的水生物腥气。摆在房间中央的双人床上, 厚而轻软的被子和各种玩偶、抱枕堆在一起,几乎完全淹没了躺在上面的人的身影, 就像一个用羽绒和布料搭建而成的柔软的巢穴。地上铺的则是光滑平整的瓷砖,砖面上水痕隐约可见,仿佛什么湿润的东西不久前刚从地面上拖行而过, 残留下来的水迹迟迟不能干透。
窗台上的盆栽生着油绿的肥厚叶片,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但这景象实际上只是暂时的, 它已经彻底萎黄枯死的“前辈”们正连着花盆躺在楼底的垃圾桶里, 泥土上结着一层洁白的盐粒结晶。事实上, 如果观察得更加仔细的话,还能在金属窗框的边角和固定床板的螺丝上, 看到一点没来得及清除的锈蚀印痕;湿气侵入木料, 让原本色泽柔和的布料变得生硬暗沉。
——仿佛在这个房间的住客之一努力想要维持的“正常”表象底下, 有一种名为“死亡”或“毁灭”的气息徘徊不去, 持之以恒地掠夺着一切生命。
在床底下,比房间里别处更加浓重的黑暗里,有东西缓缓地蠕动着——复数的触手、起伏不定的轮廓,还有那股淡淡的,仿佛浸泡在海水中锈蚀的金属、仿佛鱼类鳞片上黏液的腥气,都像是噩梦中藏身于黑暗异空间的怪物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现实。有一小截细长的、像是蜥蜴尾巴的黑色物体从床沿底下微微地探出来一点,又好像无法忍受失去遮挡一样重新缩了回去。
怪物的触手们彼此推挤着。湿润,却又不够湿润,那声音像粗粝的金属在相互摩擦,令人从牙根一路发痒到脑子深处。一根触手的尖端向上扬起,穿过床板之间的空隙,抵在了垫在最下层的塑料纸上。塑料纸发出的细小声音,像糖果外面的玻璃纸,是一层能被轻易破坏、全凭自身忍耐得以保留的脆弱隔膜。
触手在片刻的停顿后,缓缓向下退开,离开温暖柔软的床铺,回到属于怪物的冰冷的地板上。
——在黑暗中,祁征云醒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了,如同忘记了要如何入睡。即使长时间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时,他也一直关注着周围的情况。其实怪物原本就是不需要睡眠的,可变得和人类过于相似的灵魂却会在长久持续的清醒后感觉到疲倦。这始终得不到纾解的疲倦感累积起来,像雾气笼罩住了这不做梦的怪物的知觉,反而逐渐让他对周围的现实生出了仿若梦境的虚幻感。
祁征云能听到外面那些外来者发出的声音。陌生的脚步声,透露出过于谨慎的态度,不属于这栋楼里仅有的两户对魔物不知情的人家。其中一个散发着他讨厌的气息,是魔物血统比例很低的混血,但用某种奇特的方式“激活”了力量……另外就是一些已经丧失活性、完全沦为了工具的灵魂碎片,以及两个更加不值一提的普通人类。
在静静盘踞的怪物眼中,这几个闯入者全都十分脆弱,能够无比轻易地击溃。在更早的时候,对这样像蚊子一样实际伤害很低、只是比较恼人的小东西,他也会十分认真地立刻动身过去处理掉,严密谨慎地排除掉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存在。在需要借助阳光背面阴影的白天、缺乏光线的晚上,他独自在外面游荡,以逐渐扩大的半径一圈圈地环绕,如巡逻领地的兽——无论有意无意,擅闯者的下场唯有死亡。
但现在他只是听着,在听到那些脚步声在短暂的停留后、又继续向上时,就重新闭上眼睛,无视了那几只还没有意识到天敌就在身边的小老鼠。怪物懒洋洋地蜷缩起自己的肢体,然后像是总要爪子痒忍不住去扒拉毛线球的猫一样,又习惯性地伸到上方去碰了碰塑料纸。
床垫弹性的触感隔着塑料纸传递到了触手前端,和更上方那个轻柔平稳的呼吸声一起,稍微安抚了最近总是不自觉浮现在他心头的些微焦躁。
塑料纸是为了隔绝水汽。一直保持在怪物的形态,会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湿润,瓷砖上凝聚水滴,棉絮受潮而变得沉重冰冷。海妖的力量能让人保持在低新陈代谢的深度睡眠,可没有隔绝侵扰的保护作用,潮湿和低温都会让沉睡的人衰弱生病。
第一次察觉到陆攸的状态不太对劲时,他还以为是那只海妖力量不足出了问题,结果发怒后被脾气不知何时变得很糟糕的灰灰反过来咆哮着告知了原因,此后他休憩的地方就从床上转移到了床下,失去了拥抱接触的资格,场面十分凄凉——
然而,其实有更加简单的处理方式,那就是变换成人类的形态。人类拥有温暖的皮肤而非鳞片,也不会把周围的环境都弄得湿漉漉的,不自觉就让辛苦挑选回来的绿植因为盐分过多而死掉,还有那股微妙的腥气……可他却宁愿选择放弃接触,保持距离,像那些故事中真正对人类社会避之不及的怪物一样躲藏进床底下。
这是为了在危险出现的时候,能省略掉切换形态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应对排除吗?
他对自己是这么解释的。但他也自己知道这个理由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或许是胆怯——像站在敞开的宝箱前的盗贼的犹豫不决。从沉睡的陆攸身上,他能轻易获得一些他所渴望的东西,因为陆攸现在没有办法反抗他,也不会对他流露出厌恶了。他可以轻易得到他所渴望的东西,人体的温暖、柔软和乖巧的顺从,就像是将没有生命的工具从盒子里拿出来。
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就无法确定,自己最终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会跨越过不可能被原谅的界限,会让心底最为珍视的东西无可挽回地破碎。
从前失败的经历告知他为了效率应该冷漠得越彻底越好,某种直觉般的东西却在阻止他的脚步继续往下方行进。在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后,他才开始慢慢地觉得,那催促着他封锁自己的声音或许并不是他曾以为的“理智”……
怪物调整着触手的位置,将自己的体积不断缩小,试图挤进床脚和墙壁之间的夹角。这是一种近乎无意识的举动,为了消磨在漫长的沉寂中变得缓慢的时间。他有点想从床沿爬上去,看一眼陆攸沉睡中的面孔,感受一下他的呼吸——他的呼吸会让空气变得暖呼呼的,仿佛带上了一种格外柔软的触感。
不过他忍住了。再过一个钟头,他对自己说。小孩子不想一下子吃完珍贵的糖果,或者无聊的人自己长久屏息、寻求重新呼吸那一刻的快感时,就是与此相似的心态。
这么考虑的时候,祁征云的心思其实已经完全转移到了陆攸身上,把不久前路过门口、敏锐地察觉危险而又离开了的那几只小老鼠抛在脑后了。当天花板上传来沉重的“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倒地的时候,他还用了点时间反应才又想了起来。
讨厌的气息正在加强。祁征云皱起了眉头——不,作为一只触手怪他并没有眉毛,所以其实是像要攻击的蛇一样扬起了触手,仔细分辨着楼上传来的震动。
一声短促的惨叫——为什么是那个魔物混血的女人的声音?从那个倒地声传来的地方,匆忙凌乱的脚步声逃跑般乱七八糟地往远处去了。
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上方啊……真是太不巧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怪物慢吞吞地从床底下滑了出来。这个在被守护者清醒时很不受欢迎的护卫缓缓舒展开身体,狰狞的姿态挡住了从窗口照入的微弱月光。他抬起头,透过两个楼层之间厚厚的间隔,“望”向了正在变得混乱起来的楼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