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清香扑鼻,陆攸受到引诱,直接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脸都扭曲了。沙发上有个脑袋和触手都被棉花塞得圆鼓鼓的章鱼抱枕,祁征云把它放在胳膊底下垫着,斜靠在沙发上看陆攸一勺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重复着加糖——搅匀——抿一小口——皱眉再加一勺的过程,又往里面倒牛奶。祁征云本来想去吧台拿工具给他做个拉花的,看陆攸那杯咖啡都变成浅褐色、要溢出来了,只得把这项“才艺展示”留到下次。
陆攸折腾完那杯咖啡,味道调到满意后却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又放下了。他一直维持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缝,他在意识到并试图掩饰的时候一抬眼对上了祁征云的眼睛。祁征云看到陆攸僵了一会,仿佛在应对着某种拉力在负隅顽抗,片刻后突然泄了气,肩膀都塌下去了。
“怎么不开心了?”祁征云适时问道。
陆攸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他看见祁征云用来垫胳膊的抱枕,扭头去自己身边找;抱枕却只有一个。祁征云把那只胖章鱼隔着桌子递过去给他,陆攸就把它抱在怀里,不再掩饰郁闷地往后靠在了沙发背上。
“我从下周开始要住校了。也可能是下下周,看手续办得快不快。”陆攸闷闷地说,“暑假住到妈妈那里,下学期也住校……我妈说我一个人住,就算有周阿姨照顾也不太安全,不如住校。那边的房子租出去,租金都给我当生活费。”
陆攸从昨晚接到电话后一直憋到现在,不管这适不适合对祁征云说,一口气地说了出来。然后他把脸埋下去,下巴抵在怀里小章鱼的脑袋上,不吭声了。祁征云没有说话,只是用小勺子在咖啡杯里轻轻地搅着。
——在那些他没有提前出现的世界,陆攸虽然更早就开始住校,至少妈妈二婚后的新家依旧在这个城市。似乎他什么都没有刻意去做,陆攸与唯一家人的关系就已经变得更加疏远了。
祁征云想起了那一次陆攸发着烧,在他怀中流下的眼泪。小心翼翼珍藏着不敢去求证的最后一点期待,保存的时间越长,在破灭的时候一定越为痛苦吧。晚一点伤心、和现在就伤心,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在心碎的程度上。祁征云考虑过推动弥补的可能,他不确定放弃这条路是真的因为希望渺茫,或者终究是他的自私。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人拿来了读书会的纪念徽章放在他们桌边,又走开了。在背景乐的钢琴声里,陆攸把徽章拿在手里,凝视着别针那被漆成金色的小小的针尖。“你来问我吧。”他突然说,“你那个调研……你不是一直想问我这方面的事情吗?我现在想说了,你快点抓紧机会。”
——真奇怪,陆攸想,他居然不怎么伤心。怀着对影响到母亲生活的担忧、得知母亲根本没考虑过受他影响的时候,最先冲击到他的并不是伤心,而是一股强烈到要将他撕扯开来的羞耻。那一刻他甚至愤怒了起来,那恐怕是他头一次感到愤怒、却没有接着因愧疚而将愤怒匆忙压抑下去。在对母亲让他住校的提议张口答应之前,他眼前浮现出来的是祁征云在路灯下,说“我等看到你家里灯亮了再走”后给他的微笑。
受到重视、被在乎着,这是一种能令人上瘾的美好感觉。陆攸不知道为什么周晨阿姨对他的照顾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这么明显的差别。是专注程度吗?还是某种感情的分量?一时间他无法分辨……那一刻他放任愤怒侵占了他的心,随后尝到了愤怒席卷而过后留下的麻木和冰冷。
——你都不如……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地浮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着再想后半句话会是什么。后来他只是像以前每一次妈妈提出建议、实际则是要求的时候,简单地答应了下来。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确认解决问题后的妈妈放松地呼了口气,温柔地吩咐他“快去睡”。
到现在,坐在祁征云的对面,就连那种恨不得忘记自己曾经期待过的羞耻感,终于也开始逐渐平息了。陆攸感到了平静——仅有的几次在祁征云身边时,他都感觉到的好像周围某些一直存在的细小声音都消失了那样的平静。祁征云看了他一会,轻轻咳了一声。“是你要我问的啊?”男人拿起桌上的饮品单卷成筒状,当做话筒放在了唇边,“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陆攸自己说了让祁征云问他,祁征云真要问了他又紧张起来,手上无意识地拿起搁在甜品碟子边的小银勺,胡乱往草莓夹层的精致蛋糕上一戳。祁征云看着他把奶油搅得乱七八糟,无奈地想着等他回过神后,把自己那份换给他。他晃了晃“话筒”吸引到陆攸的视线,摆出一副故作深沉的表情,慢慢地说:“我想问的是……”
“——要是你也抛开原本的家庭,开始新生活的话,你准备先做什么?”
本以为要被询问到过去的陆攸表情变得有些茫然。祁征云将纸话筒递出去,隔着桌子对陆攸露出微笑。
人们面对问题时往往会专注于寻找答案,而忽略要不要反驳问题的前提。藏在“也”字里的暗示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改变作用,但有时候需要也就只是外力轻轻的一推。
陆攸开始用勺子把蛋糕里的草莓片压成泥。他看着像在发呆,又像是陷入了沉思。祁征云耐心地等待着他,直到他再度抬起头,还带着那种迷糊不确定的表情眨了眨眼。“嗯……我想是……”他小心地说,“自己赚钱?”
顿了几秒,陆攸想到了另一个不这么土的说法,赶紧补充道:“就是先获得经济自由……”
祁征云的微笑扩大了。他将手里的纸筒往下一挥,仿佛足够权威的一锤定音。“那就从这个暑假开始吧。反正你现在才高一,还不用急着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此刻他的笑容绝对真挚,并且甜蜜得就像正引人堕落的魔鬼,“不过你妈妈估计不会允许你暑假自己租房住,就为了发发传单……我可以帮你在大学图书馆里找个兼职,顺便让你提前认识一下T大的教授。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陆攸又眨了眨眼,似乎一时还没从暑假计划的巨大变化中回过神来。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去,仿佛为了掩饰心里的什么情绪,默默挖了一勺已经被他祸害得不成样子的草莓蛋糕塞进了嘴里。
第224章 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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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水泥地面, 没有一丝风来吹动干燥的尘埃。知了在树木的浓荫中不停歇地鸣叫, 塑胶跑道被晒得像要融化, 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几个学生不住抹着额角滑落下来的汗水, 将操场上用来拍毕业照的台子一段段分开、搬走,踩过地上扫不干净的许多亮闪闪的彩带碎片。
高三教室前的走廊上人头攒动, 挤满了刚拍过毕业照、礼服还没脱下的毕业班学生,栏杆被阳光晒得发烫,还是有人趴在上面朝底下的操场望着,嘴里发出一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原笑笑的脖子里淌满了汗, 被毕业礼服材料劣质的领子弄得发痒,她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寻找陆攸的身影, 猛然间听到背后爆发出来一阵夸张的欢呼声。
“解脱了!!!万岁!”
“靠,你们真来啊!我的书和卷子都送给堂弟了……徐成!分我几本!”
“大家准备好——三, 二, 一!扔!”
伴随着纸页掀动的“哗啦哗啦”声,写满字迹的卷子和书本被许多双伸出栏杆的手抛向空中, 散开、落下, 纷纷扬扬地往地上坠落。正好从楼下路过的老师一边匆忙躲避,一边扯开了嗓子大喊“谁扔的等下都给我捡走”,却被楼上再度爆发的哄笑声完全盖过。有个女生手里拿着红色封面的毕业证靠在门边,此前一直低着头, 在这笑声突然默默地哭了。
原笑笑想走过去, 但那女生的朋友先一步跑出教室, 揽着她的肩膀安慰起来。身边往返挤过的人将原笑笑推来推去,耳边都是扯着嗓子喊话的声音,哪怕教室里开着空调、从敞开的门吹出了几丝凉风,人堆里还是闷热得她想要抓狂大喊。陆攸在最后一本要填的同学录上写完祝愿留言和联系方式,甩着酸痛的手从门口出来,想看看走廊上的同学在兴奋什么,当即被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原笑笑抓住,拽着又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