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真的是最近忙过了头、休息太少了,她从下午开始就浑身疼得厉害,动一动感觉骨头缝都像锈住了一样在嘎吱作响。脑袋深处疼得快要裂开, 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个下午她犯了好几次想都没想过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低级错误,好在后来检查时都找出改正过来了, 但也因此又拖到这么晚下班。何雪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端起杯子喝了口里面已经凉透的咖啡, 苦涩的液体让她喉咙里痒痒的, 咳嗽了几声,又从嗓子眼里泛上来一股血腥味。
何雪其实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有些不安。她是从几天前突然开始精力不足, 增加了睡眠时间还是整天犯困,身体也不舒服, 全靠心里想快点给工作收尾的一股劲儿强撑着。儿子的病情最近又有点恶化, 因为并发症明天又要上手术台, 她得过去陪着照顾。可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啊……她心里这么想着, 站起身来, 准备去洗手间用冷水抹把脸,醒醒神再走。
办公室里人基本已经走空了,只留着几盏灯照着无人的座位。何雪路过茶水间的时候听见了细细的鼾声,刚听到时她还以为是电水壶烧开后那种尖细的声音,探头进去一看,才发现是前段时间刚入职的那个年轻人躺在沙发上睡觉。
平时看他人缘也不错,怎么下班时都没朋友来叫他?何雪心里头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差不多年龄却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的儿子,生出了一丝柔软的情绪,决定等会洗完脸出来叫醒他一块儿走。她走进灯光明亮的洗手间,站在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往手上压了一泵洗手液,无意中抬起头来,被镜子里照出的自己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灯光将她的脸色照得白中泛青,嘴唇发灰,皮肤里面的水分似乎在短时间内大量流失了,紧贴在骨骼表面的模样好像是一张被揉皱弄湿后又晾干的餐巾纸。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白部分密布着殷红的血丝,乍一看两只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像是生了什么病。
何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忘记手上沾满洗手液的泡沫,抬起手来颤抖着摸了摸脸。指尖下的触感干燥僵硬,她脸上的肌肉似乎有些僵死了,被手指触碰到居然都没什么感觉。
她这样……是太累了吗?何雪感到太阳穴边的那根大血管正在突突地跳动着,敲得她脑子里发疼发胀。嗓子眼里那种发痒的感觉不断向上蔓延,贴着咽喉后方往颅腔内延伸,连带着她的鼻子也痒了起来。
何雪双手撑在水池边沿,像不堪重负般慢慢地弯下了腰。一股几乎没有温度的液体从她鼻子里涌了出来。几滴粘稠发暗的红色液体落进水池里,被还在不断涌流的自来水一冲,顿时丝丝缕缕散开,迅速卷进下水道不见了。
————
已经在路上开了一整天车的男人连连打着哈欠,眼皮不住发沉。车载电台里传出女主持人甜腻的声音,正在介绍着即将开始的播音节目,他却越来越难听清她在说什么,眼前的路况也变得模糊起来。从天色开始暗下去时,他就已经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为了跑一趟能赚更多钱,他没按规定带上轮换开车的副驾,疲倦时全靠浓茶和一支支接连不断的劣质烟打起精神。
没办法,老婆生了女儿后身体就没起来过,一直在家休养,家里的开销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那不省心的小姑娘不久前还跟爸爸说想上钢琴课。货物超载、疲倦驾驶……他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危险性?但要是全按着规定走,这一趟跑下来赚的恐怕还不够交过路费,再扣掉每个月要还的车贷房贷,别说什么钢琴课了,一家人估计都得去吃空气。比起守着规矩半死不活地消磨,他宁愿多冒一点风险——事实上,运货车队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选择的。
路沿边作为标志的反光条从车窗外一道道飞快地闪过,车前灯照亮的路面笔直地向前延伸。今晚天空上的月亮十分晦暗,云层后面蕴着一层红光,据说这是明天天气炎热的预兆。广播里的音乐声不知何时没了,只剩下信号不好的电流声刺啦刺啦地在驾驶室里回荡,比眼前的道路更加催眠。男人身体正对着前面,脑袋却一点点地低了下去,眼睛也逐渐闭上了。
空旷的道路上,车灯光里突然闪出了一个黑影!
货车司机惊醒过来,下意识猛踩刹车,轮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出了刺耳的声音,整个车身随着方向盘的偏转往一侧滑去。他听到了清晰的碰撞声,车头撞到什么东西、车轮接着从上面碾过的震动和颠簸。车头抵着路中央的护栏蹭出去好长一段距离,金属表面擦得火星溅出,所幸最终稳住了没有侧翻,好不容易在路面上停了下来。
男人的睡意此时自然已彻底被吓飞了。他双手紧握在方向盘上,身上没弄伤什么地方,但是紧紧盯着车窗玻璃右下角的那一小片裂纹、还有上面几滴飞溅状的液体痕迹,只觉得浑身发软。驾驶座的车门被卡死了打不开,他爬到副驾驶那一侧,推开车门踉踉跄跄地下了车。路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周围包裹在一片不详的死寂中,微弱的月光照着地面上长长的刹车痕迹,一些湿润的液体反射着微光。
男人浑身打着哆嗦,慢慢沿着刹车痕迹往回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发软发抖的手不住打滑,试了好几次才将报警电话播出去。
我撞人了……我撞人了……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不断盘旋。清醒过来到碰撞发生的那个瞬间,他清晰地看见了车头前那个影子是分明的人形。他不仅撞到了人,还从那人身上碾了过去……地面上是断断续续的湿润痕迹,还散落着一些细小的碎块,男人都不敢仔细去看。他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像是菜市场里卖新鲜猪肉的摊位,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惨状让他已经开始作呕了。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没等那头的人将一句“您好”说完,男人就语无伦次地对着手机大叫了起来。“我撞到人了!我在路上撞到人了!”正说着,他脚下踢到了一块碎裂的手表,让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惊慌失措,“我没反应过来……那个人突然冒出来!地上好多血……我要怎么办……”
他突然不说话了,攥着手机站住了脚步,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不远处地上一个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身影。被疾驰的货车撞倒、碾过的人浑身是血,白色衣服上的大片血迹十分鲜明,一侧手臂从手肘往下已经不翼而飞,一条腿也扭曲得不成样子了。但伤成这样的人却一声不吭,好像也感觉不到痛,只是拖着残破的身躯,不断尝试要从血泊中爬起来。
“可以说一下事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么?”耳边的手机里还在不断传出声音,“请您保持镇定,不要随意挪动伤者,我们这边已经在为您联系救护车了。您自己有受伤吗?先生?您还在听吗?请告诉我们事故发生的道路具体位置……”
男人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怔怔地注视着那个重伤的人经过几次尝试,终于勉强站稳了身子。没有朝站在不远处的车祸肇事者看一眼,那人带着满身血迹和骇人的伤口、拖着一条残废的腿,摇摇晃晃地走向路边,朝高速路侧面的树林深处走去了。
——
这个晚上,不断有突然昏迷或猝死的人被送往医院,人数远远多于寻常;车祸的数量也猛然增多,起因都是司机疲劳驾驶、或者行人犯困没注意到路况。加夜班的医生护士忙得脚不沾地,还有不少人从睡梦中被叫起来匆匆回到工作岗位上。
医院里人满为患,奇怪的是,这么多病人却比往常还要安静——大多数人显得浑浑噩噩的,在被处理伤口时都不叫痛,对亲属的呼唤也没什么反应。医生给几个脑袋有外伤、可能是脑震荡的病人拍了片,从片子上却看不出什么来,更别说还有根本没受伤的,最后只好让住院观察情况。床位很快就被占满了,折叠床摆到了走廊和大厅里,陪着病人的家属坐在床边也昏昏欲睡,安静得过了头,反而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氛。
但不得不说,表现安分的病人们给医护人员省了不少麻烦,秩序维持得很好,这种古怪便没能引起什么关注,许多人只觉得这个夜班上起来比想象中轻松多了。天亮之后,那些没受伤的病人睡过一觉,陆陆续续地恢复了正常,虽然反应还有些迟钝,其中大部分人也就这样出了院。一个看似寻常的工作日再度拉开序幕,时间迈着越来越沉重、但鲜有人注意的步伐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