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商议一阵。决定对周琦暂时静观其变。等在魏儒晟处打开突破口,再专心处理这边的状况。最后沈蔚风又照例向褚浔通报傅惊辰的消息。彼此道过晚安收线。
与好友通话之后,褚浔情绪安定许多。时间尚早,他又打开电脑查看初雪的邮件。与以往不同,初雪如今的回信间隔变得很长。通常褚浔发出一封邮件,总要等待七八日,甚至十数日才有回音。起初褚浔以为初雪事务繁忙,或是的确对他一身丑闻心怀芥蒂,便主动提出不再打扰。初雪却又不肯。两厢争执下,初雪方向褚浔透露,他的眼睛出了点问题,前段时间刚做完手术。如今尚在恢复期,只能遵照医嘱减少上网时间。褚浔登时为初雪担忧不已,暗中又不免为自己多心感到惭愧。好在初雪说自己有助理,恢复状况也极好。他们便约定每十日联系一次。实际褚浔为让褚浔安心休养,已经不再主动发送邮件。
这回初雪的邮件,写了很短了的一场戏。是他先前同褚浔提起过的,促进男女主破镜重圆的转折桥段。初雪文笔一贯精炼。只一幕场景,两三句台词,即勾画出深埋女主角心底的一段往事。正因这段往事,女主对已经故去的前男友无法忘怀,始终难以正视自己的内心。以致与男主角一再错过。
寥寥两百余字,褚浔盯着屏幕,足足半个钟头一动未动。看在眼中,是剧本中男女主角的爱恨纠葛。落在心口,全是他与傅惊辰的过往种种。剧本的初稿,原就脱胎于褚浔与傅惊辰的恋情。现下剧中女主不愿吐露的隐秘被揭开。褚浔心湖波澜微动,不可避免被触动心弦。模模糊糊生出一个痴傻念头:假如傅惊辰也守着同样的一个秘密,他们会否也能如剧中主角一般,再尝试给对方与自己一次机会?
褚浔起身走至窗边,点一支香烟,对夜色中灯火点点的城市吞吐烟雾。待香烟吸尽。褚浔自衣袋中拿出钱夹,打开来,在最深处的卡袋里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傅惊辰笑意温柔,还是十七八岁的稚嫩模样。褚浔更是瘦瘦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中,面对镜头神情略显畏怯。但一双手掌紧攥傅惊辰衣袖,显然对他极为信任依恋。这张照片,是傅惊辰将褚浔自废墟救出后,两人留下的唯一一张合影。
褚浔轻轻抚摸傅惊辰面庞,神情温柔似春水。将照片收回卡袋,褚浔走回书桌关闭电脑。
这世上没有假如,他也不需要假如。一晃十七年飞逝而过。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唯有他与傅惊辰的这段情义,永世不能磨灭。比爱情更深刻,比亲情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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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褚浔进组。这部电影是新风尚重点项目。开机那日张总亲临剧组,与演员一同参加开机进香仪式。在稍远的地方,褚浔又看到周琦。他不参加仪式,也不同旁人交谈。察觉到褚浔的视线,淡漠回望过来,并遥遥向褚浔点头致意。褚浔按捺惊疑,不动声色点头回敬。
一旦正式开机,张总便未再出现。周琦反倒又独自来过片场几次。仍是远远站在一旁,不声不响,沉默好似透明人。但褚浔觉得出,他在时刻观察自己。只是他既按兵不动,褚浔便也继续观望。
褚浔戏份不多,两个多月后即完工杀青。晚间剧组未褚浔举办杀青宴。张总与周琦一同出席。席间气氛热烈。每人都喝了不少。只周琦浅斟慢饮,宴席只到一半,又提前告辞。张总舌头大了一圈,醉醺醺抱怨他不够意思。周琦浅笑不语,起身前,似有若无向褚浔打一个眼色。褚浔手中一顿,放下酒杯跟在周琦身后走出包厢。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行至一处僻静偏厅。
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褚浔与周琦相对而立,静默无语。许久周琦似乎下定了决心,轻声开口道:“没别的意思。劳烦褚先生出来一趟,是想给你一份杀青贺礼。”
一个男三号杀青,送一束花,吃一顿饭,已算是足够重视。还要特意送上杀青贺礼,着实小题大做。
褚浔心跳微微加快,回道:“不敢当。周总破费了。”
周琦便笑了,“你当得起。这本来便是属于你的东西。”他一手伸进西装口袋,再拿出来递到褚浔眼前。摊开手掌,一只U盘静卧在他掌心。
无需查看,褚浔便知那U盘中存储的是什么。他竟然猜中了魏儒晟的盘算。
心脏瞬时抽搐般狂奔。褚浔掌心沁满冷汗。将U盘牢牢抓住,暗暗换了数口气,方能勉强平静道:“多谢周总。你的宽厚仁义,褚浔谨记在心!”
“宽厚仁义……”周琦皱眉重复一遍,忽地讽笑一声,转身向楼下走,“你到底是有多天真。”
眼看他走到楼梯口,褚浔疑惑愈盛,脱口而出,“那究竟为什么还要把证据给我?”周琦既非良心发现,他但凡对傅惊辰有一分憎恨,便应对褚浔现下的境遇乐见其成。他这般毫无因由示好,褚浔反倒犹疑。
周琦不觉缓下步子,最终停在栏杆旁边。他抬起手掌,摩挲花梨木扶手。面庞慢慢笼上一层眷恋,仿佛在追忆往昔。
周琦显然沉入到自己的世界。褚浔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正欲悄悄走开。周琦却又忽然出声:“我外公家的楼梯扶手,也是这种黄花梨木。小的时候,我喜欢把扶手当滑梯玩儿。外公撞见了总要训斥几句。但母亲一直护着我,还帮我监视外公的动静。”
褚浔转回身,听着周琦不紧不慢讲述他的母亲:“母亲热情开朗,热爱交游,体力充沛。虽然容貌只是清秀,但也吸引了许多青年才俊热烈追求。”
“可母亲偏偏只看中了周博翰。不顾外公反对,与周博翰私奔结婚。外公气愤下与母亲断绝父女关系。直到我长到两岁,才与母亲和好。
“母亲是运动健将,身体一向康健。但在我五岁那年,没有征兆的,忽然便开始虚弱下去。
“熬了两年,最后母亲痩得仿佛一把干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在一个清晨,合眼去了。”
似乎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心酸的事故。表面如何风光,那些深藏心底的遗憾与忧伤,却都再无机会弥补。
褚浔有些后悔追问周琦,他正思索如何出言安慰。周琦转回头,望过来的目光寂寥忧郁,嘴角却勾着讥笑的纹路,“在我十五岁那年,外公也因病离世。周博翰将肖钰铭带回家。那时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养着一个私生子。而那私生子,刚好比我年幼五岁。”
这话讲得过于隐晦。褚浔起先并未意会。待他陡然惊觉,后背倏忽窜起阵阵寒意。褚浔受惊之下张口结舌,“这,这……”
周琦转过头去,面向空荡荡的楼梯,讲完最后一句话,“我当然是怨恨傅惊辰的。但每每想到,他在无意中为我母亲报了仇。我这个贪图权势富贵的不孝子,也会有快意感激的时候。给你的东西,就当是我代母亲还他的情吧。”
话音落下,周琦一步步走下楼梯。褚浔看他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紧握的双拳,几乎要被指甲扎破掌心。他现在居然觉得,自己这颠婆坎坷的小半生,已经极为幸运。至少,他不曾见过这等泯灭良知的人间惨剧。
那晚酒席散后,褚浔火速赶回住处。开机插入U盘,视频直接自他将魏儒晟掀下床铺的后半段开始播放。有声音、有画面。他与魏儒晟争吵的全过程,悉数被视频如实记录。
褚浔长长吐一口气,放松肩膀向后靠在椅背,后知后觉全身肌肉已然绷得僵硬。
天无绝人之路。世间万般事,因果相扣。他只要当真问心无愧,总能等到云破月来的这一日。
褚浔拿过手机,想要抓紧将视频传给沈蔚风。不想沈蔚风的电话先一步打进来,开口便欣喜若狂大喊:“谭希培完蛋了!容容,他完蛋了!云天的诡计也完蛋了!!”
又一个喜讯突然袭来。褚浔几乎不敢相信。他猛然推站起身,“什么?小风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哈哈哈我是说,”沈蔚风一面大笑,一面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谭希培被撤销了职务,并正式移交有关部门立案调查!容容,你的举报被证实了!他完了。你终于可以回国了!”
褚浔骤然身体脱力,瘫软跌回座椅中。喜悦过于突然,亦过于密集。褚浔周身绵软,仿佛陷入一场宿醉后的美梦。他抬起一手碰触额头,简直怀疑今晚发生的一切全是自己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