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题做得越多,钟意心里却越是没底。
连续刷了几天的真题,他的得分都达不到满意的标准。
除了理解错误,甚至还会出现笔误、漏答这样的低级错误。
钟意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不是神,只是个凡胎肉身的普通人,在高压下会紧张,会失误,也会崩盘。
跟其他尚有父母可依的人不同,高考,是钟意孤注一掷的机会。
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他失败。
而他渴求的成功,是要站在全省几十万考生的金字塔尖上——那样的高度,容不下哪怕像头发丝一样的差错。
早慧的孩子多半孤僻,出了问题从来都是自己解决。
很快,钟意就找到了解决之道——香烟。
以前钟民华在家偶尔会抽抽烟。钟意在上高中后,有时周末在家闲极无聊,会把他剩下的烟拿来抽几口,感受下云山雾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这次发现自己状态失衡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尼古丁带来的舒缓,有效地麻痹了他十六岁还不算成熟的神经,让他能心无旁骛的继续往下走。
不过他很小心,不会让沈西风闻到一丝一毫的烟味——人家是靠嗓子吃饭的歌手,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沈西风每天下午要去公司两小时排练新歌,钟意就趁这个时间,躲在客房的浴室里放空大脑和身体。结束后他再冲个澡,一身清爽的等着沈西风回家。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钟意潜意识里就想要在沈西风跟他妈妈面前,保持优等生的模样。
他实在在乎这个家对他的看法,在乎到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深的程度。
沈妈妈对这两个孩子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吃穿用没一样不是精心挑选的。
自沈西风出道后,走南闯北,连春节都没在家里待过,这一两个月在家的时间,比过去一两年还要多。
空巢许久的沈妈妈总算有了用武之地,铆足了劲的上阵。
她是真心喜欢钟意,这孩子温文有礼,对西风的帮助又那么大,实在惹人疼爱。
加上这孩子全身上下除了手机,再没别的贵重物品。而且连衣裤都大多半新不旧,哪个家长能不喜欢优秀又朴实的孩子?
沈妈妈在买菜时,甚至都偏向钟意的喜好。
——反正自家儿子也吃不了啥,不如让钟意吃得更舒心点。
她还趁着洗衣服之际,慢慢腾换了钟意的衣柜,把那些旧得看不过眼的都收了,换上自己给他新添置的衣裤。
沈妈妈的眼光是被自家混娱乐圈的儿子培养出来的,买的大多是低调气质款,甭管多贵,至少明面儿上看不见logo。
钟意本来对这些就不甚在意,看样式觉得挺平价,谢过沈妈妈后就毫无负担的穿上了。
不过当妈的多半有点恶趣味,家里有俩孩子,就爱在服饰上折腾着玩儿。
沈妈妈老是给他俩买同款不同色,或者同色不同款的搭配着来。
两个男孩子心思都在学习上,全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只是苦了家里的阿姨,时常拿着两件相似的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分,出错率节节攀升。
两周的时间很快就在暗无天日的刷题中溜走了。
转眼又到了周三,沈西风该启程去南京录制第三期的《聆听》节目。
第二期他唱了自己的原创曲目,排名比第一期好了很多,逃出了倒数三名。
公司上下对策略的转变都很满意,要求他在第三场再接再厉。
沈西风临走前多看了钟意两眼,不知怎么脑子抽风,非要让钟意送他去机场,被对方一个扫堂腿踹飞了。
自从踹过第一次后,钟意似乎喜欢上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下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狠。
沈西风含泪揉着痛处,心想公众号诚不欺我: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还想来个临别拥抱,最终仍是被钟意的眼神吓退了。
就在他悻悻地转身准备离开时,钟意突然问道:“你录完节目就回来吗?”
“嗯?”沈西风还沉浸在离别的愁绪里,“不是啊,这次还要去浙江开《夜猎》的碰头会,估计要周日才能回来了。所以我才那么……”
“这样啊。”钟意垂了垂眼睑,很快又抬起头,“那我明天回一趟家。等你回来了再叫我。”
钟意是个内敛又冷静的人,开心与生气,不过动动唇角,前者上扬,后者抿成一条直线。
但沈西风知道,这位小朋友在失望和沮丧时——比如没有买到前一天那样好吃的释迦果,或是遛弯时没碰到邻居家的大金毛,他的唇角会下垮。
而此时,钟意的唇角已经垮得不像话了。
那小模样,看得沈西风快得心绞痛了!
他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胸口一阵猛跳,但他还是克制地没有说破,只微笑着朝钟意点了点头。
沈西风走后的第二天,钟意简单收拾了下,背着包离开了沈家。
一个小时后,他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大巴。
从宁州到合意县,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走高速只要两个多小时,但在十六年前,这一趟行程至少要花费半天的时间。
当钟意还在襁褓中时,爸爸妈妈就带着他在这条路上跑。
据妈妈说,那时还是盘山公路。
九十年代的长途汽车没有空调,减震也大多年老失修,几个小时坐下来,每每都让她头疼欲裂。
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逢年过节从不落下一趟。
翻过山,就到了县城的汽车站。
在钟意的记忆里,那个汽车站是有着天蓝棚盖的低矮建筑,与如今气派的大楼相去甚远。
记忆里,他们走出汽车站,外面一长溜的小三轮马上就会热情地招呼拉客。
而在这其中,必定会有一辆红色掉漆,缺了左后视镜的三轮在等着他们。
那辆三轮上坐着的,是钟意的爷爷。
“哎哟,我们小洋马又来看爷爷啦!”
童年的钟意混血特征比如今明显得多,白肤高鼻加扑扇的大眼睛,在县城里一亮相,能被乡民们追着围观。
“这就是钟家的大孙子!跟洋女人生的小洋马!”
“哎哟,你瞧这皮肤白嫩得,跟豆腐一样。”
“小洋马,你会说中国话吗?你妈妈说话叽里咕噜的你能听懂吗?”
跟县城里拖着长鼻涕,穿着肥大又肮脏衣服的小孩子不一样,钟意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钟意衣服裤子合体又漂亮,就像刚从百货商店的橱窗里走出来的小模特。
可惜这样的漂亮精致,只会给他招来无尽的麻烦。
“去,去!”
每到这时候,爷爷总会拿根苕帚,赶鸭子似的把围观众人撵走。
然后爷爷再转身牵着小钟意的手,笑眯眯地问他要吃烤地瓜还是酒酿小丸子。
“我不是中国人吗?”五六岁的小钟意,眼睛快占了小脸的四分之一,噙了泪便水光莹莹,任谁看了也得心疼半天。
“怎么不是?”爷爷夸张地一瞪眼,一把抱起钟意,点着他的鼻尖说:“你吃的中国饭,说的中国话,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那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
“他们?他们连三斤二两大白菜得要多少钱都算不出来呢,他们知道什么!我们意意不但是中国人,还是特别聪明的中国人呢!”
“意意,进屋喝酒酿丸子哩。”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扬声叫着爷孙俩,“哎哟你个老头子,怎么又用胡茬子去扎我们意意啊,快放下快放下!”
奶奶的酒酿丸子特别香,特别甜,连妈妈都说好吃。
妈妈还跟奶奶学过怎么做,可惜妈妈什么都好,就是不精于厨艺。
“终点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行李物品,按顺序下车。”
随着广播声响起,钟意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眼前的长途汽车站还是如上个月来时那样,有着光鲜的轮廓,内里依然是积习难改的脏乱。
钟意出了车站,在尘土飞扬的大马路边上找了辆黑车,继续往县城深处去。
钟家镇在县城的西南边,靠着朗月山,是个百年老镇。镇子最早能追溯到明朝,说是某个姓钟的大将军隐退后,带着家眷南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