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不是做官之材,但家母却一心希望我入仕做官。"杨翼知他心中所想,退堂后,坐在小花园里苦着脸说道。想起母亲至今重病未愈,小脸越发皱得苦。
"令堂的病只要静养,心情好,便不妨事。"柳春山仍是言辞简短,跳过他该接的杨翼的话,直接把杨翼心里的担忧给挖了出来。
"柳兄真是解人。"杨翼果然笑起来,他本就气质温润,一笑,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柳春山暗自陶醉,一双眼看似赏花,实则不露痕迹偷瞄杨翼。
"听说柳兄也是武林中高手,可否让小弟见识一二。"杨翼已知柳春山乃是一个什么庄的庄主,据说家传武功江湖闻名,早就想目睹。
"好。"柳春山也不推辞,站在花园空地上想了想,忽然一掌拍在一块山石上,然后示意杨翼去推。
"啊,碎了!"杨翼伸手一推,大是惊叹:"柳兄真是神人。"目光中满是祟拜,毫不掩饰。柳春山心情更好,从小到大,见过了无数虚伪客套,言不由衷,还未曾有人如此一丝不保留地真心赞赏他,更何况赞他之人还是自己确实想他惊讶夸奖自己的人,心中喜悦着实难以形容。
"雕虫小技,街头杂耍。"有人在远处以杨翼听不到而柳春山这等高手才能听到的音量嘀咕,柳春山知是林良栋,扭头只装没听见。
"柳兄武功这么高,可否指点小弟一些?"杨翼自觉与柳春山已亲近了许多,可以提些请求了,便上前扯住他袖子,满眼热切。
"当然可以,杨兄骨骼也正适合练些柳家功夫。"此言正中柳春山下怀,他反握住杨翼的手,又捏捏他肩膀,心花怒放之余,就连言语也繁复了,也开始不说实话了。杨翼也是喜不自胜,二人在花园里牵着手,你看我,我看你,一齐笑起来。
小乐在一旁侍候,大为羡慕,看这些江湖人,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又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时何等痛快,哪里象我家公子,弱不禁风又良善可欺,偏生还去当什么官,正腹诽时,一衙役匆匆向这边走来,小乐长叹,瞧,这不就又有事了。
不过小乐却不知,杨翼这次遭遇了迄今为止他官宦生涯中最大的难题。
第二章
官场中素有些潜规陋习,其中一项便是地方官每年对京官的孝敬,各地方逐级摊派,数目多少,都有定例,上下都心照不宣,若坏了规矩,自然丢官。清廉如杨翼,对此也无可奈何,每年不免对百姓多摊派一些,按例送上,心疼肉痛,如同是他自己的钱。然而这次林知府派下来的数目未免多了些,眼下纵是清平治世,但百姓赋役仍多,怎能再多搜刮?杨翼愁眉不展,已是好几日吃不下饭。李师爷多年老吏,却也表示没办法,只能按数目交银,更不巧的是,林良栋又有事暂别,尚来不及问他办法,而自己与柳春山尚是初识,怎好拿这种事情求他帮忙,更何况,杨翼心底实不愿在他面前显出自己无能。过了几日,上面又来函催逼,杨翼咬了一会牙,终于令李师爷写公函拒绝,决定抗命。
"大人,您这是何苦,这抗命可是丢官的事,而您丢了官,上面再派人来,还不是照旧要交上那么多,您白白丢官,这多划不来。"李师爷大惊,迟迟不落笔。
"或许吧,可我若不争上一争,却对不起自己良心。"杨翼叹气,何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了,生而为人,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
"大人何苦来。"李师爷大摇其头,见劝不动他,只得草拟公函,直言知府大人法外横征,不合定制,下官不能从命等等。弄完后令人送去,回家便收拾细软,欲另谋别地,因为杨翼这官眼见是做不长了。
杨翼想瞒了柳春山自己处理难题,但柳春山早已知道详情,打听到杨翼抗命,不禁微笑起来。这个杨翼,从今后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了,说他愚蠢也罢,少历练也罢,这份胆色常人却无。其实此事并非没有解决办法,林知府明显是借此机会饱私囊,杨翼实可越级上告,知县告状,省衙怎能不受理?既受理,了解了情况,自会弹压,因为林知府之举不但违法,更要命的是他违了大家默认的规矩,若以后此等行为泛滥开来,那还了得,杨翼虽状告上司,但他合理合法,上面根本找不到将他革职的理由,但是,以杨翼的官场阅历,只怕想不到这一层。也罢,就任他做不成这芝麻官也好,此人本就该在金屋内无忧无虑憨笑,读读书,弹弹琴,诗酒一生的,既然老天赐缘让他俩再相遇,又给了这个绝好机会,林良栋那厮又不在,他只好当仁不让,利用这机会将人移植到家中。
数日后,林良栋因为放心不下杨翼,办完了事便即刻赶回,听闻此事,不禁大叫杨翼糊涂,着实将他骂了一顿,又将柳春山叫到暗处,逼问他不帮杨翼到底有何目的。
"林兄,你也知他根本不能当官。就该有个人护着的,由我做护他的人,再合适不过。这事你不要插手,我很喜欢他,想交他这个朋友,他对我也很信赖。"
林良栋从不知柳春山有如此好心,会单纯地想要照顾保护一个人,莫非他另有企图,但他也未听说柳春山有龙阳之僻,这姓柳的究竟意欲何为?
柳春山将他的意思一口气说完,撇下在当地目瞪口呆的林良栋,抬脚又往杨翼房中去了,这几日,他对杨翼虽不多言语,但只要有机会就伴在他身边,无声的安慰比话语更让人感动,杨翼果然感动不已,连称呼都由柳兄改成了柳大哥,每听到他叫大哥,柳春山的冰块脸就会稍有解冻,现出若干裂纹,看得他两个随从毛骨悚然,但杨翼不知他以前如何,只心中暗赞,柳大哥笑起来也很好看。
"杨兄,你有没有想过,若不当官,你会想做什么?"这边书房,柳春山严肃地问杨翼。
"当然想过,不做官的话,便置些田产,有闲时名山大川游历,累了就学五柳先生,采菊东蓠,种豆南山,悠闲自在过一辈子。"杨翼双目晶亮,一幅悠然神往之态,本来清俊的脸越发光彩照人。柳春山脸面也柔和下来,虽不知五柳先生是谁,但既然杨翼羡慕,想必也是神仙一流人物了,当下说道:"那,杨兄,我的碧柳山庄就在雁荡山下,山峻水美,采菊种豆的地方也多的是,你可愿往那里一游,有空咱们再结伴游历,可好?"
"可......可以吗?"
杨翼大喜,万没想到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柳春山居然会邀他,还要陪他游历,喜出望外之下,话也结巴了,目注柳春山,惊喜的眸光灿若晨星。柳春山忽然心跳不规律起来,暗赞自己的决定简直太对了,他情不自禁上前拉住杨翼的手,说道:"当然可以,今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要客气。"
杨翼喜的晕乎乎的,根本没注意他话里的不对劲,只咧着嘴傻笑。林良栋一进房,看到的就是柳春山的冰山脸裂出碎纹,坐在那里活象豹子吃饱了后心满意足的奸诈得意,而杨翼笑眯眯望着他,竟是完全的信赖欢喜之态。他顿觉心里有些堵,他不在才几天,柳春山居然就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实属不可思议,柳某外在是木头加冰块,完全的不解风情,不会照顾人,内里却狡猾多智,十分奸诈狠辣,杨翼怎么就喜欢跟这种人在一起呢?他将杨翼扯到外面,有些气急败坏。
"你真的想去碧柳山庄?"
"是啊,过段时日,我在这就无容身之地了,去碧柳山庄只是游玩,之后便回老家,大哥不必担心。"
杨翼感激地拍拍他,林良栋将信将疑。
杨翼又道:"大哥不可能顾着小弟一辈子,今后生理,小弟自有分寸,大哥真的不用担心。"
林良栋叹气,默然,良久,拍拍杨翼笑道:"你说的是,大哥多虑了,只是今后若有事,千万莫客气,记得找我。"说完转身,潇洒去了。杨翼说得对,个人自有生理,做大哥的也不能顾到底,只好尽力帮他便是了。
不几日,林良栋前来辞行,又告诉杨翼联络之法,依依不舍而去。
一个月后,忽有一道圣旨下,果然如众人所料,旨云杨翼办事不力,赋税不齐,种种不对,不一而足,最后为即行革职,永不叙用。杨翼接了旨,苦笑不已。小乐安慰他道:"公子真幸运,还没把你发配边疆哩。"话音未落,就挨了柳春山的随从柳云一爆粟。那边柳春山早备好车马,就等着杨翼被革职,今日可可如愿,心里暗喜。只可怜了杨氏,听说儿子去职,立时病上加病,杨翼又是难过又是过意不去。柳春山道:"无妨,我会医病,令堂正好到我家调养,两全齐美。"
杨翼愈发感激,为不辜负他美意,一行人第二日便启程,往碧柳山庄赶去。
福建往雁荡山一路所经之地多有山美水美之处,因柳春山常摆出大哥的纵容之态,杨翼察言观色,也乐得任性,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而行。他天真未泯,本性流露,致使柳春山控制不住地多话,告诉他众多江湖武林的典故、切口、规矩、轶事等等,杨翼始知诗书以外的天地何等丰富多彩。
路上既有山林,便免不了有盗贼,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柳春山,要么被柳云柳树打得落花流水,要么就是看了马车上的柳家标志退避三舍,杨翼看柳春山的眼光愈发祟拜,想自己赴任途中只遇了一回劫就差点丧命,不禁大叹,原来百无一用是书生。
"如果书生都象你,那倒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柳春山如实回复他的感叹。
"我有什么用处?"杨翼听着这话别扭,瞪着他问。
"......你长得好看,看上去赏心悦目。"柳春山本想编个慌,但一张口,溜出来的却是真正所想,更兼他冰山脸一配合,听起来更不象是玩笑话。
为什么在杨翼面前我总会说真话呢,柳春山大惑不解。
杨翼羞,怒,就知道柳某嘴里没好话,握拳狠狠打了他几下,这人皮粗肉厚,打不疼。原本二人没如此亲密,只缘柳春山有一次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杨翼捧着一束山花的模样简直是人比花娇,扬州某某楼的花魁也比不上,听得杨翼先是羞,继而怒,不知作何反应,然后就糊里糊涂地红着脸给了他一拳,而柳春山任他打,表情不变,身形不动,巍巍如山岳,看得杨翼脸更红,心跳得平生都没那么快,以后每每柳春山因说真话触到他痛处,便不由自主地一拳招呼过去,打的自然,挨的那个更自然,谁都不觉这有什么不对。
"啊,手疼。"杨翼呲牙,柳春山拿过他手放在嘴边吹吹,十分无奈。这也是二人常有戏码,纵然不运功抵挡,柳春山一身键子肉的反弹力也不容小瞧,杨翼若打得太用力就难免手痛,这时柳春山的表情会稍有变动,看着杨翼,明显是"真没办法"的样子,再拉过他手揉揉吹吹,杨翼就又恼羞成怒起来,但发作又显得自己不讲理,只好气鼓鼓的任他吹,柳春山便看着他,微微而笑,过一会,二人又一句一句谈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了。
"肚子痛,难受。"在客栈打尖后重新上马,杨翼皱眉哼唧。
"上马车吧。"柳春山知他定是隐疾又犯,双臂一舒,便抱起人来,塞进另一辆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把手放在杨翼肚子上,轻轻地打着圈揉,他掌心的热力和输出的内劲形成一股温暖的气流,十分慰贴,肚腹内的气血渐趋平顺,杨翼松了眉头,靠在他肩上,渐渐放松。
"好些了吗?"柳春山问。
"好多了,你真行。"杨翼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这多年顽疾其实不是很痛,但就是肚腹和腰不舒服,令人烦燥,没想到柳春山一上来就以此法治病,倒真管用。
柳春山微笑,得意,若是普通人去揉,就没我这效果了。
"这病有其它症状吗?"柳春山觉得此病蹊跷,绝非弱症,而从脉象上居然摸不出什么,应该还有别的症状。
杨翼有些脸红:"有时会便血,不过很少,一点点,这应该是肠胃方面的症候了。"
柳春山点头,心中已有些计较,恐怕杨家早从肠胃方面治过了,但未见效,那就该想些别的病由,另加调治,但是,若他治好了杨翼,以后岂不失了为他揉腹的乐趣,治与不治,须得再虑,他脑子不停,手也揉个不停,过了一会,杨翼昏昏睡去。柳春山便停了手,呆坐着,不一会侧头,竟看见杨翼有口水滴到衣襟上,不由牵了牵嘴角,轻轻把他抱在怀里,抚着他头发,豹子似的眯了眯眼,一丝从不现于人前的奸诈浮上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马到雁荡山下,已是初秋,碧柳山庄依山而建,一道碧水绕庄而过,庄子与山景合一,几角飞檐若隐若现,层层叠叠,苍翠欲滴,景致果然十分美丽。进了庄里,只见花树繁茂,有湖有山,雅致清幽,纤巧与大气溶得十分恰当,杨翼早看呆了,面上虽然微笑,温和有礼,实则恍恍惚惚,兴奋异常,呆呆地任柳春山把他扶下马,牵着手往房里走,直到落座,才清醒过来。
"你娘我早让人安排进客房休息了,你是不是也要先歇歇?"柳春山坐下,很自然地问起杨翼,这让匆匆跑来的管家柳玉林差点跌倒,庄主出去一趟,怎么就会体贴人了呢?
"不用。"杨翼打量着四周,唔,这厅宽敞明亮,坐着舒服自在,不错,喜欢。
"这庄子怎么样?"柳春山又问。
"很好啊,又美又静。"杨翼恨自己读了那么多书,该显时偏偏词穷,在柳春山面前怎能如此,当下有些懊恼。
"如果一辈子住在这,你觉得怎样?"
"要是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可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杨翼羡慕答之,浑不觉自己已把脚放在了猎人的夹子上。
"我尚未娶妻,不知你是否订了亲?"
话题怎么转到这方面了,干什么又在这时候问,杨翼大奇,但仍答道:"没有,一直读书,应试,之后做了县令,我娘又挑挑拣拣,就耽误下来了。"
柳春山闻言放了心,挥手赶走管家和一众仆从,挨到杨翼身边坐下,拉他手道:"我母亲早死,父亲常年出门在外,只有一个弟弟,也是个书呆,不过他钻的是奇巧技艺之书,几个堂兄弟也在庄子里,但都不碍事,这里今后就是你家了。"
什么叫"也是书呆",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书呆,杨翼又怒,以至于忽略了柳春山最后那句话,他抽出手,扭过脸开始生气,柳春山不知他在气什么,却也不管,知道他的怒气是暖阳下的雪片,一会就没,只拉着他往外走。
"去看看我们的屋子。"
杨翼又奇怪,我干什么要看你的屋子,看我的不就行了。不待他想明白,二人已穿过回廊,到了里面一处院落,柳春山推开房门,说道:"我记得你说喜欢鲜艳颜色,亮敞的地方,就早早修书给玉林,新置了这屋院,你看好不好?"
"很好啊。"杨翼十分欢喜,客厅内仍是明亮宽绰,家具也不似平常大户人家的暗淡笨拙,而是木头原色上漆了亮漆,十分亮泽,又结实小巧,看去就很舒适。高兴之余,忽又想到,他只是个客人而已,柳春山却专另人为他布置屋院,这有些太过了,想到此,不由惶恐起来。
"柳大哥,你不必如此费心的,我只要住客房就行了。"
"那怎么行,只有你是住不得客房的。"柳春山不理,拉着他又往卧房去。
一进卧室,杨翼便倒抽一口气,一屋的万紫千红扑面而来,鲜艳琳琅,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只见床上鹅黄纱帐,桃红被褥,床前是百花地毯,窗子糊着淡红窗纱,书桌花瓶内是怒放的艳粉杜鹃,圆桌上秋香色桌布,椅上搭着藕荷色刻丝垫子,地上铺的是乳白地砖,布置倒是简洁,可是满屋光华灿烂,只怕那些小姐闺房也没有这般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