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小路,其实是条地缝,里面黑咕隆咚,长满青苔与藤蔓植物,有的地方两侧石壁高耸,仅有头顶上一线光线,又有些地方必须低头才能从岩缝中钻过。
地缝大约三五百米,相当幽深,最后出口处有一个急拐,唐缈刚转过去就发现前面的道士不见了,他吓一跳紧快走几步,险些直接跨入了悬崖。
“哎哟我的妈!”他收脚大喊,“这破路出口就是长江!”
他扒着巨石小心翼翼往左右看,两边都没路,低头才发现垂直的石壁上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天梯,连接着下方的木栈道,栈道贴着悬崖延伸而去,离江面还不足两米。
道士背着手正在栈道上等他。
唐缈手脚并用地爬下去,道士转过身来——那是个老人,两鬓斑白,瘦削长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此时虽然老了,一双眼睛依旧灵活? 3 页, 器铩?br /> 唐缈想到自己离开了俊俏泼辣的重庆服务员,却跟着这个老东西走了半天,真他妈自虐。
老道说:“你说什么?什么小重庆道士不女道士的?”
唐缈坚决不承认。
老道招招手,唐缈乖乖凑过去,谁知对方突然飞起一脚把他踹下了栈道!
第9章 唐门之二
唐缈还算眼疾手快,及时扒住了木栈道边缘。江涛拍岸,他浑身上下被浪花打得精湿,吓得吱哩哇啦乱叫!
老道笑嘻嘻问:“从哪儿来的?”
唐缈嚎啕:“你他妈干嘛呀?!救命啊————!”
“不礼貌。”道士蹲下,“叫爷爷。”
“爷爷!爷爷!!”
“叫好爷爷。”
“好爷爷!亲爷爷!祖宗爷爷!!”
“嗯,这还差不多。”道士问,“你从哪儿来的?”
“从南京啊!”唐缈哭喊,“救命啊!掉下去了!妈——————!!”
老道愣了楞,赶紧把他提上来:“南京?”
唐缈惊魂未定:“嗯啊!是南京!”
“你叫什么名字?”
“唐、唐、唐唐唐缈……”
“哎呀!”老道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伸出两根枯枝一样手指夹着唐缈的下巴左看右看。
“我说怎么去唐家呢,原来南京竟然也有姓唐的,你们这一族竟然没死绝啊,幸好刚才没在山里把你灭口了!你十七?十八?”
唐缈擦掉眼泪说:“十八。”
“哦,那你工作了,还是上学呢?”
唐缈说:“在上班,大学没考上。”
“没考上来这儿干嘛?”老道叹息,“没考上接着考啊,上班就认真上啊!”
唐缈说:“跟领导的儿子打架,被工厂开除了。”
道士摇头:“啧啧,你这小孩子真没出息,不过再没出息也不能到这儿来啊,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知道你唐家祖宗们是干嘛的吗?你来这儿不就等于跳火坑嘛,唉!对了,刚才那几跤没把你摔疼吧?”
“还、还行。”
“嗯嗯,不错,”老道拍拍他的脸蛋,“长得不错,牙口也好,我是你……表舅爷,磕头吧。”
“嗯?你居然是我亲戚?”唐缈问,“磕头?”
“不磕我就把你扔下去,”老道指指长江。
唐缈扑通跪下去,困惑地叩了一个头,而且点到为止:“表舅爷好!”
“好好,以后要听我的话。”老道拉起他,上下打量,“到唐家后不要乱吃东西。”
——不要乱吃东西。
唐缈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路上碰见的每个人都这么嘱咐?
淳于扬也就罢了,他有洁癖;眼前这老道士脏得跟乞丐似的,衣领子上一层油垢,十个手指甲缝里都是黑的,有什么资格不许他吃东西?
唐缈满脸困惑不解,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于是他连声答应,乖乖跟着。
走过几条栈道,穿过数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个小峡谷。
这峡谷可比前面的地缝不知道大了多少倍,接近小型盆地,但还是清幽僻静。峡谷中央有座宅院,唐缈在高处看,只觉得房屋绵延一片,至少有两间主屋,三进院落。
他的老道舅爷原本还走得漫不经心,这时候抬手看看表(贫道很时髦的),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拉起唐缈就往前飞奔。
唐缈被他拽得脚不沾地,拍马屁说:“表舅爷您力气好大啊!”
“嘘!”老道说,“别和我说话,表舅爷现在提着一口气在跑,一刻钟内赶不到家就糟了!”
“为啥啊?”唐缈问,“怎么就糟了啊?”
老道脸一黑,弯起手肘狠狠撞在他乳根穴上——这个穴位处在乳房根部、第五肋的间隙,冲击它就等于冲击心脏——于是唐缈白眼一翻背过气去。
“叫你不要说话还说话,这孩子呆的很,”老道转手又把他拍醒,“也虚的很。”
唐缈迷迷瞪瞪说:“表舅爷啊,好奇怪,我刚才看见我死去的外公了,他站在开满鲜花的河对岸喊我‘回去啊——回去吧——’”
老道说:“唉,好一个孝孙,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唐缈深以为是,老道拽着他蹭蹭跳下台阶,奔向宅院大门。这宅院造得古意盎然,青色砖墙,黑瓦黑门,白石铺路,围墙上遍布爬山虎,此时大门半掩,有一个抱着大白猫的小姑娘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唐缈一路看着她,她也盯着唐缈,终于她咯咯笑起来,说:“表舅爷,你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就想方设法再带人回来吗?”
老道踢开大门说:“唐好,帮表舅爷看着炉子没?”
话音未落,他把唐缈往院子里一扔就跑了。
唐缈于是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望着小姑娘。她大概十三四岁,鸭蛋脸丹凤眼皮肤微黑,虽然俏丽,但是还没长开,显得青涩。
她歪着头打量唐缈:“听刚才江边的李三说带了个客人来,但是半路上走丢了,走丢的就是你吧?哥哥,你叫什么?”
“你好,我叫唐缈。”
小姑娘说:“咦,你也姓唐!好巧呀,我叫唐好,你叫唐妙。哎哥哥,你的‘妙’是哪个‘妙’嘛?”
唐缈于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唐缈,写完说:“是缥缈的缈。”
唐好说:“没有‘妙’好听塞。哥哥你从哪里来?”
“南京。”
唐好愣了一两秒,突然恍然大悟,双手一拍:“你是南京的那个哥哥,你真的来啦!姥姥上两个月给你写过信的,你收到了没有?”
唐缈耸肩,心说收到一个信封。
唐好连忙放开猫站起来,仅仅走了几步,就被唐缈发现她是跛的,左腿比右腿似乎短一截。
“哥哥,你吃过饭没?”她问。
唐缈这才发觉饿得不行,连忙摇头,唐好便要去拿东西他吃,她一瘸一拐走得缓慢,唐缈说:“我搀你行不?”
唐好摇头不肯。
老道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说:“不要搀,让她锻炼锻炼,以后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
过了不久,唐好端了两个馒头、一碗稀粥来,粥上还放着一筷子香喷喷的红油小菜。
老道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盯着那碗粥。
唐好经过他时故意问:“表舅爷,你在想什么?你想多啦!”
表舅爷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唐缈扑过来,二话不说接过唐好手里的馒头和粥唏哩呼噜开吃。
趁着唐好走开不注意,老道低声问:“唐缈,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不记得了吗?”
“说了什么?”
“不要乱吃东西!”老道咬牙切齿地说。
“……”唐缈把空碗递给他看。
“……”老道说,“你死克!”
第10章 唐门之三
老道叫司徒湖山,名字很好,人却嫌配不上。
法号人家不肯说,反正不叫清风就叫清虚,中国道士的重名率挺高的。
天上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重庆雨水充沛,有道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好在建宅子的人在每重院子间都细心地加盖了回廊,雨水滴滴答答落下,通过排水沟汇集到天井中央的池子里,池子很浅,种着荷花,养着些常见品种的金鱼。
唐缈想到了自己在乡下外婆家,村子里边也多有这种老宅,每每到下雨的时候,黛瓦浸润得油黑,粉墙染得斑驳如画,湿漉漉的青苔爬满了角角落落。看着诗情画意,其实在里面住着并不好受,尤其到了雨季,床褥被窝摸上去又湿又冷。
唐缈喝完了粥,不知哪儿突然蹿出只大黄狗跑向他,黄狗后面还跟着个小女孩。
小丫头大约五六岁,长得雪白粉嫩,身上穿着一条小绿裙子,赤脚蹬一双透明的旧塑料凉鞋,摇晃趔趄地在雨里跑,居然十分开心。
唐好哎呀一声,赶紧上前拉住:“你又乱跑!也不怕跌跤,姐姐要打你屁股啦!”
唐缈打招呼:“你好,小妹妹。”说完这句话他才发现这小丫头的眼珠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翳。
唐缈吃惊地望向司徒湖山,后者缓缓说:“眼盲心不盲,比世上的有些眼明心盲的人要好多了。”
真是瞎子?
唐缈打量那丫头,越看越觉得可爱,尤其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像有的视障人士那样眯缝着。
“表舅爷,说这是白内障吧?”他对司徒湖山说,“你让我把她带到南京去,在省人民医院做个小手术就治好了。”
司徒湖山笑了:“还用去南京,去重庆?县城都能做手术。但她不是白内障,复杂多了。”
“那是什么?”
司徒湖山说:“我又不是医生,我哪知道?我只知道没那么简单!”
唐缈撇嘴,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
小丫头很喜欢唐缈,紧紧拽着他的手。
边上的唐好说:“她是我妹妹,叫唐画,快六岁了,但她话说得不好。”
“那没事儿,说话那么简单的事情,慢慢就学会了。唐画,多好听呀,”唐缈轻言细语,“唐画,真乖。”
司徒湖山说:“你不要小看她,这个小孩不寻常的。”
唐缈问怎么不寻常,司徒湖山含混地表示过一阵子就知道了。
几个人在廊下坐着看雨,唐好挺讲究待客之道,张罗着去泡茶。唐缈连忙表示不用,但她还是拐着去了。唐缈望着她的背影,神情里有止不住的惋惜。
司徒湖山说:“别可惜,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总是太子爷了吧?人家腿脚也不好。”
“袁克定是谁?”受当时教育所限,唐缈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司徒湖山说:“民国四公子:溥侗、张伯驹、张学良、袁克文,袁克定就是袁克文他哥,骑马把腿摔坏了,所以外号就叫袁瘸子。”
听到“张学良”,唐缈才有点儿反应,因为张学良领导西安事变,软禁了反动派头子老蒋,属于革命英雄。
司徒湖山斜睨着他,站起来说:“算啦!跟你这红旗下长大的四有青年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也没意思,你别抱着唐画了,把她放下,我带你在院子里转转吧。”
唐缈当然想四处看看,但也有顾虑,指着唐画问:“我们离开了,那她不会乱跑摔跤吧?”
司徒湖山摇头,指着说:“看见那条黄狗了没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之一,她看东西比你清楚。”
唐缈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司徒湖山的话做了,唐画下地后就往后屋厨房去,居然走得不慢,黄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司徒湖山见她也走了,突然压低声音对唐缈说:“表舅爷把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你千里迢迢从长江那一头过来不容易,总得让你看看唐家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建议你看一眼就走,不要流连。”
唐缈一怔:“为什么?我还准备呆几个月呢。反正我也打了厂党委书记家的儿子,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再说被厂里开除了,我妈至少得数落我三年。”
“啧!”司徒湖山摇头。
话不多说,他带着唐缈左一拐,右一拐,进了一处院落。
小院里酒气冲天,正中用茅草搭了个简易凉棚,数十坛的美酒在棚下码放的整整齐齐,酒香四溢。
司徒湖山介绍:“这是我最喜欢,也是最痛恨的地方!”
“为什么?”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因为明明有这么的多好酒,可惜我一坛都不能喝!”
“啊?”
司徒湖山便揭开一坛的蒲盖给唐缈看,唐缈吓得怪叫一声,往后跳了几步,躲在院门背后,原来那酒里赫然盘着条黄花大蛇。
“我怕蛇!”他老实承认。
司徒湖山说:“那蛇是死的。”
“死的也怕,图片上的我都怕!”唐缈强调。
司徒湖山说:“你小子生活在南京城里,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条蛇,怕它们做什么?”
“就是怕!我凭本事怕的,你想怎么样?”
司徒湖山又揭开一坛酒,里面浸着蝎子;再开,是斑蝥;又开,蚂蚁;另有各类大小爬虫白花蛇乌梢蛇五步蛇水蛭牛虻蚯蚓蟾蜍海马……
唐缈怒问:“就没素的吗?”
司徒湖山说:“吃素就不叫老妖婆了。”
他们往宅院后方走,缓步来到一处院落。正对着虚掩的院门有一间屋子,看上去气势就和别处不同,黑漆斑驳的大门显得沉稳而肃静,门上有一对铜环,每一只少说也有十几斤重。
伴随着门枢吱嘎作响,司徒湖山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这举动使里面有了一点光亮。屋子里青砖地面,白色粉墙,没有窗户,两侧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百个的灵位,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极纵深的房间那头。与灵位相对应,墙上则挂了几百张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