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兰————流舒[下]

作者:流舒[下]  录入:12-22

"你怎知我没问过?"兰王扬首,"可他没说他要离开我,他从没说过!"
心如刀绞时谁说不曾迷惑?究竟是什么难割难舍、不离不弃、山盟海誓、情深意重,能教他就不放手、偏能忍心、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眼见那病骨支离受折磨?谁说万念俱灰时他没曾想过同奔黄泉算了?可又究竟是什么让他又为能多一天和他相守,而求你求他、求天求地、求神求佛?
不禁再望一眼那沉睡中的容颜,一眼便释然:原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呵--
兰王收回目光,站起身来,正视面前那医者:"总之你听好了,他求生还是求死,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居然清风一笑,说不尽的平和坚定:"我只将我心告诉他:我想要他活着!如此,便够了。他要怎样他自己选,我该说的说了,能做的做了,他选定什么我也都陪他就是了。"
一言既出,天高云阔,漫天金风细雨都只作了心声唱和。
顾无惜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半晌才能低声言道:"既是如此,顾某一定尽力。但丑话说在前头:一来,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二来,太医院治标的工夫确已臻化境,我虽说是力求治根,但在完全清除毒素以前,改善症状之力也顶多是达如此水平。还请王爷有所准备。"
兰王点了点头,目中宁定无波:"你尽管放手治吧。"
顾无惜便从药箱里取出瓶药来,用水化了,给君潋喂下去,但往往都是喂一碗吐半碗,咽下去的还时常便夹杂着血丝再呕出来。
费了半天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喂下去差不多两颗的药量,顾无惜放回了药瓶,站在床边。方才以医者身份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定神近观那容颜,果真是如玉如英,苍白底下透着淡淡的青色,如雪片将溶不溶竹叶,似倦似怜。以往救人无数,怎样的气若游丝没瞧过?却也不如眼前这般教人揪心的,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正恍惚时,却听兰王道:"你看,你看他是不是要醒了?"
哪有这样快的?他暗叹一声,却也不忍说破,上前看了看,并没瞧出什么醒转的迹象来。正要解释,眼角却瞥见了什么,顿时怔住了--
一只手从被中滑出,洁白的,荏弱的,细长的手指如同白菊的花瓣般弯曲的垂着,一直垂到另一个人的手背上,乍看上去,竟像在将那人的手,握着。
难怪兰王会以为他醒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昏迷的人!
他为这一幕失神了太久太久......
直到第二天那个人真醒过来的时候,他竟也还在想着那只手,当那时所有的人都在凝神的倾听那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并且为这一句话而唏嘘--
是兰王先道:"潋,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君潋笑了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也是。"
这时所有的人才注意到兰王,他的憔悴,他的枯瘦,他已有多长时间没用过膳、没合过眼了?
而那时,顾无惜却只是又看向那只手,那只无力而苍白的手,还是用那样的姿势放在兰王的手上--
原来,他没看错。
原来,这就是所谓:交握......

帘外秋声飒飒,夜雨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枕难安,漏断烛残,最是梦魇纠缠。
凉意扑面而来,是那将醒欲醒的挣扎,窒息和呛咳,呼吸维坚......
不由握了拳,某种刺骨寒凉似乎又延袖口滑下,直滑入掌心,尖锐的棱角抵在肌肤之上。
"君大人,还是招了吧!章聚究竟对你提到了哪几个考生?你是否也与他勾结?背后是不是有人指示?再这样不言不语,只怕就有人要道我朱竟太不懂怜香惜玉啦......"耳边人声回旋。
身上再没有一丝气力,压根张不开眼帘。
一阵剧痛过后,很快就又是一阵彻骨冰冷袭来,下巴被人勾起,手指有意无意的抚弄着顺颊蜿蜒的水滴:"出水芙蓉啊,当真是傲比清莲吗?"
混沌处,目光与笑声交织成一片。
喉中似血似气,他沉默依旧,手中暗暗用尽了全力,一滴液体从指间流下,惊人的烫灼。
一张纸不知是多少次递到了眼前:"君大人若不愿说,本官已替你写好了,那便请签吧。"
风刀霜剑步步进逼,却教人忽然想笑:"抱歉哪,朱大人,下官现在却是只能说不能签了。"
手腕被人猛的捉起,扯断般的痛楚比不上手心的刺痛--嵌入掌心的尖利被人用力拔出,血花飞溅中,十指连心的剧痛更胜方才刺入之时,让人真想就此晕厥......
可为什么还是清醒的呢?
好痛!似乎听见腿骨断裂的声音了......浑身上下也都已湿透,凉的脏的一寸寸的渗进肌肤,真不想看,也不想感觉,这里唯一干净的是自己手上仍在汩汩流出的血......
昊啊,潋这样子,一定会被你说傻吧?
呵,被你骂就被你骂吧--我绝不会妥协的,绝不!我要活着见到你--
昊,为何,总会那么想见你一面......
身子突然一轻,恍惚是被谁腾空抱起?面前人粲然一笑,穿透暗云垂野--昊,真是你吗?
刚想伸手触碰那笑容,眼前却忽有什么流星般飞掠,那笑容蓦然散去--
昊!昊!你在哪里?!
黑雾重重,伸手遥够,一股大力猛然将他推入那人怀中:"昊?"一声呼喊还未出口,手心里忽然就一热,猩红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手腕,从那人胸膛涌出--
"昊--"
看不清他表情,只有他声音:"潋,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回旋,再回旋。
"不--不要--"为何心头的嘶喊怎样都喊不出声?只能任由那身影、那声音都从手心的空洞里倏忽流逝,徒留下满手的血痕和一支洞穿的箭矢--箭矢无头!刚刚却就是它,穿透了他的掌心,再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昊,我不能让你这样!我不能!
低头望,血流满手,分不清是谁的--
昊,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因为我......
"不--"心房揪扯,一声低呼瞬时溢出了唇角,下意识的探手抓住了什么,君潋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帐幕,原来方才都是一场噩梦。
手心的濡湿却是真的,不过全只是冷汗,他顺腕望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抓着一人衣衫:"王爷?"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盈盈的一笑:"抱歉啊君公子,王爷不在呢。"
他忙松了手。
那人却反握住:"方才拽得那么紧,差点将人家衣裳扯烂,现在岂是想松就松的?"
他脸习惯性的一红,避开那目光:"方才失态,抱歉。"
那人一笑,终于松了他手,却动手擦了擦他额上汗珠:"做噩梦了?"见他目光黯然,便哂道:"看来还是我功力不够,才惹你梦呓连连的--平时别人只要是吹上几声,你就能睡得挺安稳了。"
他这才注意到身旁人手中的笛子:"怎么?"
那人便解释道:"这许多天来,多亏我那‘师父'的灵丹妙药,你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就是整日噩梦胡话的,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最后只有你那王爷吹笛能让你安静睡去。"
丝丝柔软爬上心头,微甜微酸,君潋垂睑:"他会吹笛?我都不知道。"
"啊--"那人吐了吐舌,"那你可知道:这个好主意还是你那学生想的呢--小小年纪倒深知你心哪。"
"你不也是吗?"
"噶?"心头一跳,正对上他温和澄明的目光--"谢谢你,离若姑娘。"
"认出来啦?"小厮打扮的离若笑起来仍带着几分媚态,"你谢我什么?"
君潋微笑:"一谢你将王爷支去休息。"
"何以见得?"
温柔的目光掠向她手中的笛子,斑斑的印记是湘竹染泪,还是情意深烙?"若是他还醒着,这笛子便绝落不到旁人手里去。所以,姑娘定是有方儿让他去休息了吧?"
仿佛她纠纠缠缠就只为了这管笛似的!离若横他一眼:"不错,我让我‘师父'在他茶里下了点安神药,保管他睡到明天这时候。"
他笑了笑:"劳姑娘费心了。我再谢姑娘。"
"又谢我什么?"离若挑眉而笑,易了容的面孔上一双水眸依旧清亮。
他望着她,笑意深沉:"谢你竟能拜了那样一个‘师父',谢你竟肯扮作小厮带他来此--如此屈尊降贵,甘冒风险,我怎能不一一谢过?"
"罢罢,才不要你谢我,你怎知我安的都是好心呢?"离若眨眼而笑,目光却胶着他浅笑,再挪不开。
"好心坏心又如何?事不临头,谈何结果?即使现在有了结果,又怎样呢?又有谁能料到目前的结果放到将来究竟是福是祸?"帷幕中,君潋的微笑略有些模糊,眸中却有莹然难灭的清光,"现在,我还活着,是姑娘,是他,救了我一命,就为这结果,我便该重重谢过。"
"瞧你说了这一大堆,小女子才疏学浅,多半是不懂的。"方寸欲乱,她一笑带过。
他不意,清浅一笑,也不知是在对她讲,抑或是对自己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十年百年,人总归都是要死的,这一点有谁不清楚呢?如此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是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未来的?任你怎样荣华富贵,任你怎样情深意浓,还不都一样要归于尘土?可也没人就因为看清楚了这个便肯放弃当下的--想是只要一天生命还在手中,就没有什么可真正绝望的吧......"
语音倦倦,语意沉沉,病骨支离那人清然淡然而笑,述未来却又似叹往生--生作何念?只为恋恋风尘一点情深。五内翻涌,不知为的是他是己--罢罢罢,哪来那么多工夫耗在这些心事萦回?眼前这人这笑,哪知几时便只能作了流景回忆?想着,她忽轻扣一记床沿,甜笑出声:"瞧你拉拉杂杂说这半晌,若我便只用一句诗!"
"哪一句?"
"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开堪折直须折!"
饶是修为再好,体力再差,听了这旷古一句,君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两抹胭脂染上苍白面颊,明朗之色顿生,呛咳着道:"真是绝妙好诗啊!姑娘这话,我记住了。"
离若扑哧一笑:"气死古人不偿命的浑话,要你记住作甚?你自说你的诗词歌赋,我自作我的精彩文章,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是啊,与汝何干?
原来如此。
再情动魂牵,也终是各自各人;再生死纠葛,终还是各寻各路。谁的命运掌握在谁手上,谁能替谁把一生走完?说到底,又是谁能连累了谁去?逆天之爱,终也是二人同选,少一个,都不成恋。
如此,还有何可瞻前顾后?
如此,便浑噩顿开,往后光阴忽如白卷铺展,任挥毫,管它长短!
来日几何?且在今日看拭手,补天裂。
君潋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姑娘,既是如此,那我便也说我的直接了:想请姑娘帮个忙。"
"哦?"
"姑娘的身份,我已能猜到几分。此番你带顾大夫来此,怕不止是自己的意愿。"
"何以见得?"离若目光并不闪避,"你真信我不安好心哪?"
"姑娘之心我不敢怀疑,若姑娘不是真心一片,当初也不会将顾大夫的秘密缝于毯中相告了。此番好意,君潋铭记在心。但这一回,无论怎样,姑娘确是有意无意在帮他人之忙了。"君潋娓娓道来,"姑娘能知顾大夫下落,只怕旁人也能知道。相信姑娘是真心要救我,且乔装打扮,委屈良多。但这些只怕还远远避不过他人耳目啊,姑娘这一来,便是将顾大夫身上那些纠葛又带回我和王爷身上来了。尤其是王爷,他见有人能救我,定又是不管不顾旁的:秋决虽停了,可罪名还是在的啊--顾无惜怎样也是个罪不可赦的死囚,留他于此一天便仍是一天的危险。况且敌暗我明,如此一来,王爷他岂非每一步都掌握在了他人手中?此时引而不发,将来一旦发作,便要成祸啊。"
竟是这般坦言相对!是真信实了她,还是有恃无恐?离若望那深瞳,波光澹澹,并无一丝隐晦,水眸不禁一闪:"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我要求姑娘帮忙的。"君潋似是一叹,缓缓说道,"釜底抽薪之计其实简单,只要顾大夫肯去翻案:事实真相不可更改,况还可凭借王爷之力,洗脱罪名应是轻而易举。但顾大夫却是迟迟不肯如此,大约仍是旧情难舍之故。挥慧剑,斩情丝,谈何容易?我虽曾与他长谈,却也一时心软,未将最伤他那事告他,现在想说,却已迟了。"
"是哪一件事?"她盯牢他。
君潋似不经意:"不就是辛默娶了裴相独女一事?"
"是辛默?"她不由喃喃,一丝讶然流露语间。
君潋似未闻,只自继续:"顾大夫不忍揭发,多半是一直以为他虽借刀杀人,却也毕竟是为他俩情份。但看辛默如此作为,倒像是为入豪门而设下的一箭双雕之计。如此用心险恶,当真令人齿冷,相信顾大夫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再念旧情。只是事到如今,我却不便再说--他现在哪里还肯信我?"
"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来说咯?"离若睨他,"怎又是让我来作坏人?"
"姑娘毕竟置身事外,若能将此事无意间透露他知晓,自比我来说要好许多。"
离若望着他,忽然挑眉而笑:"好是好,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真偏倒了你那一方去?"
机锋往来习惯,倒似不能招架她这突然坦白,君潋心头一紧,一时五味杂陈,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姑娘是说......"
离若凑近他三分:"我若这样做了,岂不要教别人的计划落空?你怎不想想,这事要让人知道了,他们岂能放过我?"
不是不想,而是料定你不会当真依我说的去做。可为何直面这星眸璀璨,心却动摇了?偏眸,敛神,避开水眸中涟漪细碎,却没料柔荑反拂上他胸口,心跳在那白玉春葱下懵懂着:"姑娘......"
"你只顾求我帮你,却将我推入险境,你说你,是不是又欠了我的?"呼吸近在咫尺,欺负他沉疴力薄,她笑得更媚更艳:是为着桃红渲染的清俊两腮?还是为着手心里打着飘的鼓点--究竟是谁的心跳--他的?还是自己的?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忽然全不想分辨。
蓦然间,相对无言。
清秋雨,闲梦远,暂把真心见。
芳唇贴近了他的,眼见他眼波微澜,却终没真落下去。她一笑,直起腰来:"本姑娘不爱占病人的便宜,待你痊愈了,我再慢慢讨回来。"故意抛他一记暧昧媚眼,却未见他如平日般脸红--如雪容颜上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她想:断不能是遗憾。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有什么随着秋声转瞬而去,转眼他也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浅笑低语:"若有那日,定不辜负。"
离若抿嘴一笑,也不言声。
俩俩相望,都作一笑而过。
"说了这许多,可觉得累了?"她嬉笑着替他掖掖被角,看他又因面薄而闪躲,"就让我这小厮先好好扮下去吧,你只管睡你的。"
"可是姑娘......"他热着脸拉高了被子,不知该怎样启齿。
"怕我吃了你么?"离若笑出声来,窘得他急忙侧过身去,终于决定不再逗他,站起身来,"我便在此吹笛可好?你好歹也算我老师,只当是验收弟子学业,好不好呢?"
君潋知她担心他身体,现在是断不肯走的,只得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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