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仇恨没有结束,他便永远无法活成自己。
萧沉道:“你仍不愿回头。”
苏潋陌仰头望着夜空:“有时候,我当真有些羡慕你,然而,我却并不是你。”他收回目光,深深叹了口气:“带他走吧,我若活着,终会有相见之日,我若死了,你与他倒都算解脱了。”
萧沉走进屋里,将沈昀扛到背上,从苏潋陌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最后说道:“你这样做,倒不如直接杀了他,更加痛快一些。”
他们渐渐走远,苏潋陌在门口怔了许久,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再也望不见,他脸上才露出一抹悲凉的笑意。
人呀,总还是活着更好一些,至于他,生或死,只能看明日的命数了。
他走出院子,来到前厅,老者正在那里等他,苍老的面容仍然没有半点表情。苏潋陌在桌上坐下,不紧不慢的饮了口茶,才问道:“事情都准备好了?”
老者垂眉答道:“按公子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苏潋陌笑了一笑:“江湖上从不缺卖命之人,只要出得起钱财,总能叫他们趋之若鹜。”
老者答道:“一切正如公子所料。”
苏潋陌望向他:“你跟了我十数年,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老者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年岁大了,只希望百年之后,可以入土为安,坟前有三柱清香供奉。”
苏潋陌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好,我定会想办法圆了你这个心愿。”
老者拱手道:“多谢公子成全。”
苏潋陌摆摆手道:“先下去吧,待天明之后,与我一同恭迎贵客登门。”
老者不再多作停留,离开厅子,风声吹过窗台,仿佛整座飞羽阁都只剩下苏潋陌一人。他坐在厅中,望着烛火摇曳下的陈设,他在飞羽山庄的旧址盖起这座宅子,并取名飞羽阁,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勿要忘记当年的血海深仇。
他等了许久,等到传剑大会之期,利用沈昀盗得赤霄剑,34 36 页, 将众人引向天山,留下秘籍残本给慕云择,一步步诱使他修炼那残缺不全的心法,导致他走火入魔,心性大变,再借着此事引沈昀再次来到无锡,看似是为了在百年庆宴上将他们一网打尽,实则就是要将这所有人都引到飞羽阁里来。
所有仇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理应也在这里结束。
他最后仍然利用了沈昀,但那仅仅是为了报仇吗,还是想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与他消去隔阂?苏潋陌分不清,但他至少知道,这几个月时间里的朝夕相处,他没有一分虚情假意。
情这一字虽温暖,却还是难以消减仇恨带来的冰冷,他装出云淡风轻,却从未一刻忘记过,他也知道,沈昀的包容与体谅,也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所以,既然他放不下,那么他便放他走。
远离这个地方,就等于远离了两难的局面,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就在这仇恨开始的源头,就在他面前。
苏潋陌望着夜色,渐渐露出一抹笑容。
他若活着,总会再见;他若死了,何尝不是自由……
山路上,萧沉赶着马车行走着,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他们已经离飞羽阁越来越远。周围传来野兽阵阵的嘶鸣声,风吹着落叶打转飞舞,铺在路面上,萧沉拉住缰绳,马车愈来愈慢,在山路上缓缓停下来。他没有动,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颤抖着,过了许久,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钻进车厢,解开沈昀的穴道,将一粒药丸喂他服下。
他扶好沈昀,手掌贴着他后背,以内力辅助药丸尽快发挥功效。过了片刻,沈昀眉心微动,渐渐醒转过来,萧沉脸色有些苍白,气息微促,说道:“这是我们离庄之时,那位老者交予我的解药,虽无法完全解去你体内之毒,但至少能让你保持清醒。”
沈昀运了运气,发现内力已回来些许,他感激地说道:“多谢……”
萧沉道:“你我之间,原就不必说这个谢字,况且你所做的一切,也仅是为了那人。”
沈昀一边调息一边道:“你在无锡隐居数年,却一直在暗中护着他周全,我说得可对?”
萧沉沉默片刻,说道:“他不必知道此事。”
沈昀真切道:“你我是生死之交,不管将来如此,都不会改变。”
萧沉眼里浮起无尽的痛苦:“他是个可怜人,将萧苏两家的仇恨一并都背在了自己肩上,而我,不过是个懦夫罢了。沈昀,有许多事我无能为力,但你却可以,或许这是你们之间最后的机会。”
沈昀睁开眼睛,他的脸色已好了许久,神情里透出坚定:“我不会弃他不顾。”
萧沉问道:“他多次欺骗于你,你可曾怪过他?”
沈昀摇头一笑:“我此刻在这里,便是答案。”
萧沉眼神里露出欣慰,吐出两个字:“珍重。”
沈昀不再说话,他掀开帘止跃出去,最后望了一眼萧沉,彼此眼神交汇,千言万语皆已在心中。天色渐亮,他没有犹豫,向飞羽阁方向奔去。
第106章 人心贪欲
天色已亮,苏潋陌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纯白的颜色,衣摆上用银丝绣着青竹图案,袖口及领襟露出一抹绯色绸衣,墨发松松垮垮束在身后,一如他过去喜欢的装扮,雅致中透出几分风流。他坐在厅中,淡淡饮着茶,门外朝阳东升,洒满院落,老者从小径上走来,身后跟随着数十人。
苏潋陌并不起身,只望着那群人走进厅中,他扫了一眼,除了为首的慕云择与姜士铭外,还有少林、武当、华山及金陵陈家的人。他微微一笑,端着茶碗道:“诸位倒是来得齐全啊。”
因为他的缘故,武当折损冯兆谷与张途两名弟子,此次前来的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吕二侠吕岗,他平日嫉恶如仇,见了这苏潋陌便喝道:“奸人,你杀我冯师兄及张师弟之仇,今日我非要向你讨回来不可!”
苏潋陌不急不燥道:“哦?诸位难道不是为慕夫人求医而来的吗?“
姜士铭上前质问道:“苏潋陌,诗璃之症,是否与你有关?”
苏潋陌斜了他一眼,淡淡问:“姜庄主这话倒是蹊跷,慕夫人身在无瑕山庄,我从未见过,如何会与我有关?”
姜士铭脸色一变,极力掩饰心虚:“诗璃病发于盛宴之后,若非与你有关,怎会这般巧合!”
苏潋陌道:“按姜庄主这话,莫不是在这之后出事的人,皆都要算在我的头上?还是姜庄主觉得我与慕夫人之间有不可告人之事?”
姜士铭像被戳中心窝一般,当即大怒:“你等奸人,莫要污蔑诗璃的清白!”
苏潋陌含笑问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姜庄主这般激动做什么?”
姜士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十分尴尬,慕云择倒是面色平静,说道:“诗璃病得突然,群医束手无策,听闻苏公子医术卓绝,还望能施以援手,救诗璃一命。”
苏潋陌讥讽道:“慕庄主这求医的阵仗倒是不小。”
慕云择道:“天下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诸位前辈与师兄,也不过是想助无瑕山庄一臂之力罢了。”
面对这数十个虎视耽耽之人,苏潋陌依旧那般气定神闲:“即是正道,何必来求我这个邪道,就不怕丢了脸面吗?”
华山掌门胡一鸣在无锡时着了他的道,被他假扮成自己的样子混进无瑕山庄,以至于在江湖上留下笑柄,他一直耿耿于怀,此次主动跟随慕云择前来,为的就是一雪前耻。他冷哼一声,说道:“苏潋陌,你心术不正,为祸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你若肯施救于慕夫人,还能多活上几日,否则的话,便要叫你血溅当场!”
苏潋陌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怎么,慕庄主都尚未发话,胡掌门便先替他下了决定?”
胡一鸣脸上挂不住,慕云择却道:“胡掌门与我无瑕山庄乃是至交,他说的话,自然也就是我的意思。”
这里每一个人,都想要将他杀之而后快,但每一个人,还要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苏潋陌越瞧他们越虚伪,索性就放声大笑,直叫那些自称英雄豪杰之人都铁青了脸色,碍于慕云择没有发话,也不能贸然行动。等笑够了,苏潋陌打开身旁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本陈旧的书籍,问道:“慕庄主可还识得此物?”
在场众人见到封面上那四个大字,皆是露出诧异之色,更有甚者已难掩神情里的贪婪。慕云择眉头一皱,勉强维持平静:“无涯秘卷之说在江湖上流传百年,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苏公子擅于易容,又何况区区一本书。”
苏潋陌料到他会这样说,也不着急,只淡淡道:“是真是假,慕庄主比我更加清楚,我方才翻了一下,见上面写着修炼此功需得以孩童心血为引,不知可有此事?”
那无锡城孩童失踪一案已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至今没有寻到答案,听了苏潋陌此话,在场已有人不禁将这两者联系起来。慕云择脸色一沉,冷冷道:“苏公子想要借此转移众人视线,未免太可笑了。我且最后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为诗璃诊治?”
苏潋陌啧啧两声,微笑望着他道:“贵夫人之病,好或不好,全在慕庄主身上,怎么今日反倒求起我来了?”
慕云择道:“你是不肯了?”
苏潋陌嘲弄道:“慕庄主此行所为何事,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慕云择缓缓将剑拔出指向他:“既然如此,今日便将新仇旧怨一并算了吧。”
苏潋陌不慌不忙地望了一眼他手里的剑:“不是说赤霄剑是无瑕山庄的镇庄之宝吗,怎么慕庄主不以它为佩剑?”
慕云择道:“只要是剑,皆可取你性命。”
苏潋陌笑了两声:“恐怕是慕庄主早已发现贵庄视之若宝的那柄剑,不过是空壳吧。”
众人皆露出愕然之色,不知苏潋陌此话何意,慕云择眼神里杀意尽现,剑尖已指向苏潋陌的咽喉,两人相距不过丈远。苏潋陌道:“真正的赤霄剑就在飞羽阁中,且就在这间屋子里,不知诸位可有兴趣?”
慕云择喝道:“苏潋陌,你休想混淆视听!今日江湖正道齐集,便是你的死期!”
他挺剑欲要刺过去,胡一鸣却突然拉住他胳膊,说道:“慕贤侄,此人已我们包围之内,插翅难逃,不必急于一时,且听他将话说清楚。”
这胡一鸣原本就是利欲熏心之辈,对赤霄剑觊觎已久,一直试图将它占为已有,这么多年来才会与无瑕山庄来往频繁,现下慕百川已逝,慕云择虽然武艺高超,但羽翼未丰,对他来说正是大好时机,不管苏潋陌说得是真是假,他都不肯放过。
苏潋陌扫了他们一眼,说道:“江湖传说,赤霄剑中藏中绝世宝藏,得之便可成为武林第一人,而这宝藏,指得就是无涯秘卷的全本,诸位难道没有兴趣吗?”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便是姜士铭都流露出几分贪婪,苏潋陌又道:“古来宝物能者居之,现在赤霄剑就在这间屋子里,我飞羽阁绝无独占之心,不管谁寻到,皆可将它取走。”
已有人将目光偷偷在周围打量,慕云择见他短短几句话就蛊惑了人心,怒道:“赤霄剑历来便是无瑕山庄所有物,此刻也正在庄中存放,你想借此挑拨纷争,简直痴心妄想!”
苏潋陌淡然笑道:“赤霄剑来自江湖,也属于江湖,慕庄主可以说它在无瑕山庄,我也可以说它在这里。”他抬起手,指着偌大一间厅堂,说道:“至于能不能找到,就要看诸位的气运了。”
一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忽然有一个从人群中窜出,扑向一个角落翻找,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不顾脸面冲过去,一时间厅堂乱成一团,而苏潋陌脸上的笑意却更深。胡一鸣此刻哪里还记得什么求医问药之事,见这么多人捷足先登,他把心一横,也加入了翻找的行列。慕云择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短短几句话便能叫这些人原形毕露,他执剑的手微微颤抖:“苏潋陌,你究竟想干什么?”
苏潋陌看着那些人的嘴脸,说道:“我想做的,自然与慕庄主一样。”
姜士铭虽说也对宝藏觊觎已久,但姜诗璃生死未卜,他疼爱女儿,便就顾不上这些:“云择,我们先将他擒住,救了诗璃再行处置!”说罢,他提掌扑向苏潋陌,就在此时,一声惨叫响起,姜士铭猛然停住脚步,只见一名华山弟子手中抓着一条珍珠项链,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眼耳口鼻皆在往外冒血,不消多时便没了动静,已然丧命。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突如其如的状况愕住了,胡一鸣率先反应过来,猛得从怀里掏出几样珍宝甩到地上,大喊道:“这些东西有毒!”
其余人纷纷扔掉方才翻找出来的宝物,但为时已晚,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不断有人口喷鲜血,倒地而亡,胡一鸣也难以幸免,倒在地上挣扎翻滚,鲜血从口鼻涌出,痛苦不堪。未去翻找的人都面露惧色,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姜士铭脸色大骇:“你竟在这些东西上下毒!”
面对这犹如地狱一般的惨状,苏潋陌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他们若没有贪欲之心,怎会去拿这些财物?我确实在这些东西上面下了毒,但杀他他们的,并非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姜士铭愣在那里,竟无法反驳他的话,苏潋陌轻轻一笑:“说起来慕庄主也曾做过一样的事,对吗?”
那是慕云择极力想要隐瞒的过去,他绝不会让苏潋陌说出来,他挥舞惊龙剑,向苏潋陌刺过去:“我杀了你这恶贼!”
苏潋陌扭动桌下的机关,整张椅子突然向后滑去,一副铁栅凭空掉落,横在他们中间,拦住了慕云择的去路。苏潋陌站起来,打开墙壁上的暗格,从里面拿出真正的赤霄剑,它颜色鲜红,薄若冰片,剑身似有霞光涌动,光辉远胜于世间任何一柄宝剑。慕云择双目通红,却无法突破铁栅的阻拦,苏潋陌轻抚赤霄剑,说道:“一切因剑而起,自然也要因剑而终,慕庄主,你我之间的恩怨,罄竹难书,唯有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