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卿摇摇头:“我做不到像你这么博爱。”
执灯:“你不需要博爱啊,当你心中有爱,即使这个爱只是专情于一人,这份爱会让你温柔对待其他人。”
“试着打开一下你的心结,如果你实在做不到,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
安文卿十分好奇:“什么法子?”
执灯虚空画圈,铺一张明镜,里面倒映着人世间种种:“究其根本,你的心结源头来自于你的父亲。时间流逝万年沧海桑田,你父亲的倔在于当时的经历,既然你与顾玄弈已经经历千年,不如且看千年后你父亲转世后还是否坚持已见。”
安文卿一时没能听明白,不解地看向执灯。
执灯淡笑,他的笑似乎总是那么温柔:“我能找到他,唤他入梦,在梦中他会记起千年前的你,我送你入他梦中,让你有机会再问他一次,看他是否还坚持当初的选择。”
安文卿抿唇为难:“既已转世,我不想打扰父亲的今生。”
执灯:“放心,大梦一场,梦醒便忘。他不会记得你。”
安文卿陷入迟疑不决的领地,一方面他真的想知道父亲的抉择有没有改变,一方面他又怕。
即使经过转世,依旧被那个曾经养育他、培育他的人告知——“我不允许。”
执灯温暖的手掌按在安文卿手背上,轻轻牵着悬在明镜上空:“给自己一次机会,好吗?”
安文卿闭上眼睛,点头。
手背上那轻微的重量消失,安文卿睁开眼睛,周围迷雾重重,往前走几步,赫然是一座极其熟悉的宅院门口,抬头,匾额上书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安府。
那是父亲的笔迹。
推开熟悉的家门,门口的路直通大堂,安文卿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眼眶渐渐湿润,而后他就看到不远处那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呼唤:“父亲!”
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看到安文卿时明显一愣,梦中的安雨霖还是壮年的样子,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安雨霖认出安文卿,慈爱笑着将安文卿揽入怀中,轻抚安文卿的长发:“这么大个人了,哭什么。”
“文卿想念父亲。”安文卿跪扑在安雨霖怀里,“是文卿不好,才会惹父亲气坏身子。”
安雨霖的记忆完整,他似乎知道这是一场梦,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本该是个现代小商人,可现在又多了一份记忆,记忆中的他是古代一位丢官落魄的前官员,那份多出来的记忆很是真实,从出生到死亡,还有怀里这个孩子。
“都过去了。”安雨霖扶起安文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安文卿一边抹着眼泪强忍泪水,一边将自己之后的经历尽数告知安雨霖,安雨霖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唉声叹气,安雨霖忍不住打断安文卿:“别说了。”
安文卿抬头,怔怔:“父亲。”
安雨霖怜惜地看着他:“话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怎么就……唉我理解那个我的意思,也尊重那个我的决定,可是啊,孩子,我是想要你过的好,能有一份出息,觉得他给不了你安稳和幸福才会百般阻挠,可是既然现实证明你不适合做官那条路,你离开他并不开心,并且无法再爱上另外的人,你为何不为你自己考虑一下?”
安文卿呆呆的,全然忘记作何反应,安雨霖看着这样的他,更觉得心疼:“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那时候我知道顾家那小子对你如此痴心,要是知道你会因此遭受这么多的痛苦,我怎么可能还忍心拆散你们。说句不好听的,我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们还活着。”
安雨霖粗糙的手掌抚上安文卿的眼角,用大拇指指腹擦去残留的泪痕:“孩子,如果还来得及,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我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你们两个男人非要选择彼此,但既然都已经纠缠了那么久,痛苦了那么久,能幸福的话,就赶紧在一起,别等到后悔都来不及。”
安文卿眼眶里的泪更加摇摇欲坠:“父亲,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骗你做什么!”安雨霖无奈一笑,“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感觉自己前世作孽深重。”
“嗯。”安文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努力笑了一下,挤出的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
外面的迷雾开始蔓延至宅内,安文卿知道这是梦境即将消失的征兆,不舍地看着安雨霖,安雨霖拍拍他的脑袋,语重心长:“接下来为自己活,开心点。”
浓雾开始渗透进大堂,安文卿逐渐看不清安雨霖的面容,这时在浓雾中传来安雨霖最后的嘱咐,几乎是大声喊着生怕安文卿听不到:“要是他和你在一起后开始对你不好,那就甩掉他!找个更好的!”
本该是伤心的最终离别,安文卿硬是笑了出来,呢喃:“父亲……”
浓雾退散开,像是一团棉花糖融入回崖下层层云海,安文卿傻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执灯望着云海尽头,有光似乎要冲破云层,他回头望向安文卿:“看,日出了。”
当第一缕朝阳照向安文卿的脸庞,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微微笑起,一扫之前的阴沉。
执灯突然说:“不过啊,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原谅他,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或许你们的结局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安文卿愣住,让自己尽快原谅顾玄弈的是执灯,让自己不能这么快原谅顾玄弈的还是执灯。
执灯一脸镇定:“我说的并不矛盾。你原先的身体怕是不能用了,现在这副魔偶身躯也不适合,你在我这先住着,待我洗涤尽你身上的魔气,教你一招重塑肉身的本领。”他回头看着已经跃然云海上的圆日,语气里竟是满满的羡慕,“爱人重逢,还是各自以原本的面目相见比较好。”
这一刻,安文卿似乎略懂执灯之前说过的话——“当你心中有爱,即使这个爱只是专情于一人,这份爱会让你温柔对待其他人。”
被执灯爱着的那个人,会是怎样一个人?肯定也是个极尽温柔的人。
云上三月,人间一季,这时间倒是没有相差。
安文卿提着一盏亮着微弱烛火的琉璃古灯来到午灵山旧址,这里已经只剩下一片未受影响的树林和一汪巨潭。
潭边有个木屋,很是简陋,看上去像是某个手工活不熟练的木匠早期练习作品,歪歪扭扭,但令安文卿意外的是,偏偏透着一股诡异的美感。
安文卿来到木屋前,木屋并没有门,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供奉着一座木像,这个木制人像倒不似木屋这般敷衍,雕刻得异常精致,栩栩如生。
木像前面摆放着香火和贡品,上面立着牌位,上刻:午灵山山神像。
安文卿拿起桌上的香烛,点燃后双手合十拜了几拜,虔诚地插在香烛座上。
从木屋深处走出来一人,看到有外人前来祭拜,只是淡淡扫一眼,那双眼里再没有从前的厉气与傲慢。
程无言看烛台上自己先前供奉的檀香已经快要燃尽,便过来续上,安文卿安静在一旁等着他做完这一切。
身旁这个陌生人久久没有离去,身上又透着一股干净清澈的神仆气息,程无言终于肯拿正眼打量安文卿,眼里露出些许疑惑,用眼神询问:你是谁?
安文卿提着灯,乖巧站立:“你想为他积攒功德,让世人供奉他,好让他元神能够重新聚集,可是你现在这样做,收效甚微。”
被人看穿心思,程无言没有生气,反而问:“我只能做到这样,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安文卿微微抬起手上的琉璃古灯:“这里面亮着的,便是你之前没有寻到,叶致文剩下的半点灵元。”
程无言当即从安文卿手中将那古灯抢去,小心捧在手掌上,看着里面散出的微光,的确是熟悉至灵魂深处的气息。
他似乎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何人派来的——执灯。
连忙询问,声音里竟微微颤抖:“需要我怎么做?”听的出,是极度喜悦到紧张。
安文卿将执灯嘱咐自己的话转交给程无言:“既然诚心赎罪,就要付出点行动,你总是守在他陨落的潭边也无济于事。他躲着你,不愿见你,你便让他好好看看你的改变,只有等他看到你为他弃魔从俗,看到你真心实意为他、也为你自己积攒善缘,他四散的魂魄才有可能受这灯光召唤。”
程无言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积攒善缘?”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擅长积攒恶缘,可不知道怎么积攒善缘,而且,他并没有弃魔好嘛!
安文卿嘴角微微上扬,程无言只觉得面前又是一个执灯,全身发寒,仿佛听到执灯在亲口对他讲:“不会,我教你。”
执灯的话已全部传达完毕,那盏装着叶致文残魂的琉璃古灯也交到程无言手上,安文卿缓步离开这里,踏上进市区的路。
或许是近乡情更怯的情绪在作怪,安文卿不想使用法术瞬间移动到城内,搭上一班公交车,坐在车内望着窗外人世间的繁华,一点一点接近最后的目的地。
到站下车,书舍在马路对面,需要穿过一条人行道,安文卿现在这边,任车道上的车流来回开了好几个来回,他也没能迈出去一步。
待马路上再次出现左右皆无车的空挡,高楼大厦间穿梭的风看不下去,从背后推了安文卿一把,安文卿向前跌去,快走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此刻站在马路中央,只能继续往前走。
书舍还在营业中,从外面的玻璃落地窗往里看,一切照旧,只是本该有个收银店员的柜台那空无一人。
外面的阳光很暖,但书舍内像是有个结界,隔绝外界的温暖。
有一位背着单肩包的年轻男性在店内挑书,准备结账时左看右看店里也没个像是工作人员的人员,只好朝屋内大喊一声:“有人吗?”
不一会儿,柜台上黑色的小音箱里传出一个颓废的男性声音:“书脊上贴着价格,钱放桌上就行。”
单肩包青年无语,现在开店的都这么随性的吗?他问:“能不能扫码支付,我没带现金。”幸亏他是个正人君子,不贪这一点小便宜,要不然以这家店既无工作人员又无监控的情况,心思不纯的人难保不会拿着未付过钱的书直接走人。
音箱里的声音毫无干劲:“哦。不能。”
“……”单肩包青年陷入短暂的自我怀疑中:我是谁我在哪,这的确是家开门营业的书店而不是某个私人图书馆,是吧?!
安文卿在门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看店里唯一的顾客这就要流失走,只好加快脚步走向单肩包青年,门口悬挂的风铃因为他经过而悠悠晃荡奏出一串悦耳的音符,正巧对上青年的视线。
安文卿浅笑着拿出一张印着二维码的卡片:“本店接受网银支付。”
“……”单肩包青年再次陷入迷茫,“你……?”虽然面前这个好看的男生全身上下冒着人畜无害的好人气质,可是一个从店外面走进来的男人拿出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支付二维码,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安文卿自然明白青年的顾虑,他朝楼上轻轻喊了一声:“老板,你这店还想不想开了?”
几乎是瞬间,单肩包青年看到自己身旁“嗖”的一道黑影,带起的大风将他刮了个天旋地转,扶着柜台站定的时候就看到温柔笑着的男人面前多了一个男人,全身上下的颓废气息将周围的温度都降下几度。
安文卿微微错开顾玄弈的身体,歪头看向顾玄弈背后的客人,关心问:“客人你没事吧?”
单肩包青年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赶紧刷码付款走人,这个书店真是太邪门了,哪有人类可以跑出这种速度,还能带起这么大的风?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服务做全套,安文卿目送客人离开后没有转身,背后炽热的视线如芒刺背,令他的心止不住狂跳,无法以一个淡然的态度去面对背后的这个人。
所有委屈、不甘,还有思念,都化为一句沙哑了声线的轻喃自语:“你回来了。”
背对着顾玄弈扬起一个笑容,安文卿回答:“嗯。”
“三个多月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顾玄弈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性地伸出手,就好似怕眼前的人是一道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影般,怕打碎,“回来,还走不走?”
此刻于他,任何其他话都不想问,不想问安文卿这三个月去了哪里,不想问安文卿是否记起一切,不想问安文卿是不是还恨他、厌他,只想问一句。
——既然回来了,还走吗?
安文卿转过身,朝前走近一步,抬手抚上顾玄弈的脸颊,明明已经是个活了千把岁的魔族,硬生生弄的胡子拉碴、眼袋沉重:“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顾玄弈坚持问:“你还走不走?”
“不走。”安文卿颇为无奈地回答顾玄弈的问题,“赶紧睡一觉吧,现在这个样子,我都要认不出你。”
顾玄弈的身体摇摇欲坠,而后一脑袋磕在安文卿肩头,安文卿赶紧环抱住他:“……喂?!”好歹也是个魔族,只不过三个月未曾合过一次眼,需要装这么虚弱吗,想博得自己的同情?好吧,他做到了。
顾玄弈抱紧安文卿,趴在安文卿肩头低语:“我要是乖乖睡一觉,醒来后你一定要还在我身边。”
感觉自己像是在哄一个吵着要糖吃的调皮小孩,安文卿拍拍他的背,给予顾玄弈更多的安全感:“我保证,等你一觉醒来,我还在。”
下一秒,安文卿就觉得身上的重量一沉,压的他差点没抱住顾玄弈,一看,顾玄弈已经沉沉进入冥思境界。
扶着人来到柜台后,安文卿将唯一的座位让给顾玄弈,让他能够坐在柜台后趴着睡,自己则是整理柜台上面乱七八糟堆起来的纸张和钱币,好不容易将收银台位置整理干净,又发现不远处的书架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