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驯养手则————纳娜森

森都市未来研究所《都市模型展--展望东京》①
时间：2005年2月5～7月10日，地点：六本目新城森大厦50层
===========================================================
这是"狮王心"号进入日本海的第二个傍晚，夕阳从天空缓缓沉入海面，留下壮观的余晖。数千只海鸥被低鸣的汽笛声惊起，拍打着白色的翅膀，从十二层的舷窗前滑翔而过。樱泽抬腕看了看手表，伸手推醒了小吸血鬼。
"穿好衣服，我们将在一小时之后下船。"他告诉小吸血鬼。
"但是这艘船明天才到东京湾呢。"
小吸血鬼揉着眼睛，从被子里面探出脑袋，看到地板上夕阳投下的影子，马上又缩了回去。
"我们搭其他的船去东京。"
小吸血鬼显然还没有睡醒，它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闭着眼睛摸到衬衫，胡乱地套在身上，又开始坐在那里发呆。樱泽推推它，它才知道要扣上扣子。樱泽看着它每分钟一颗的速度，忍不住坐到它的对面，帮它穿上衣服，然后他拍拍小吸血鬼的脸。
"喂喂，该醒醒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们由买通的船员带领着，下到水手专用的甲板上。小吸血鬼伸出脑袋，看到被夜幕笼罩的海面上，一艘黑色的游艇已经等在那里了。她贴住"狮王心"号，以同样的速度前进着，小吸血鬼注意到船身上的三角形记号，那是日和财团的标志。樱泽先将手提箱抛了下去，然后他让小吸血鬼趴在他的背上，从船舷的一侧顺着绳梯攀援而下，跳到游艇上。黑色的游艇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掉转船头，驶入黑色的夜雾中，将"狮王心"号上的灯火远远地抛在身后。

"按照这个速度，24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抵达东京湾了。"掌舵的男人用日语说道，"欢迎回来，樱泽君。"
樱泽在他的肩上捶了一拳，"老K，你居然亲自来接我们，真是令人感动啊。"
被称做"K"的男人"嘿嘿"地笑了。他是典型的日本男人，单眼皮，小眼睛，满脸胡扎，一头乱发，嘴里随时随地都叼着烟，脏兮兮的背心外面胡乱披了一件皮草大衣，个子比1.78米的樱泽还要高出一个头。虽然外表粗犷，但是看上去并不可怕。他一巴掌拍在樱泽背上，大声笑道："怎么可能，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老板派我接你来着。这种时候，我自己当然巴不得躺在床上抱女人，才懒得理你咧。"
然后他注意到樱泽身后的小吸血鬼，他瞪大眼睛，指着樱泽，"喂，这个小美人就是你这次负责运送的货物么？樱泽君真是艳福不浅啊，早知道是这种美差我也该申请外派欧洲才对。"
樱泽苦笑起来，"美差么？因为这个家伙，我差点连命也丢在德国了。"他将小吸血鬼拖到K的面前，"不必害怕，老K看上去是个粗人，其实脾气再好不过了。"
小吸血鬼低着头鞠了一躬，"我是海德。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樱泽皱了皱眉头，提醒小吸血鬼，"在这里还是用坂本秀人这个名字比较好吧。"
"啊......是......"小吸血鬼重新鞠躬说道，"我是秀人，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老K色眯眯的小眼睛原本一直盯在小吸血鬼的脸上，等到小吸血鬼开口说话，他才吃了一惊。他上下打量着小吸血鬼，"天哪，你是男孩子？"他吃吃地说道，不确定地伸出手。小吸血鬼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平坦的胸脯上，肯定地点点头。老K不敢置信地缩回手，望向樱泽，"你买个男孩子回来干什么？我没有听说老板有这个嗜好。"
樱泽无辜地摊了摊手，"坂本先生的要求中对性别并没有限制。"
老K仍然在不停地摇头，"真是可惜啊......这样的小美人居然是个男孩子......"
小吸血鬼拉了拉樱泽的衣角，"我想睡觉。"
"你还要睡啊？"樱泽怀疑地看着小吸血鬼。它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看起来的确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长时间在海上的确容易导致生物钟紊乱。"老K摸了摸小吸血鬼的脑袋，"樱泽君带它到下面的船舱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小吸血鬼站在舷梯上，最后一次望向海面。"狮心王"号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漆黑的海面上一艘船也没有，小吸血鬼能够看到的，只有一成不变的海水和永恒的星空。那艘名叫"狮心王"号的庞然大物，连同在"狮心王"号上的那些日子，仿佛也只是一场消失在海面上的梦境。
"你知道么，樱泽，我多么希望能够一直一直留在‘狮心王'号上。"
"我甚至祈祷那艘船在海上迷失方向，就这样一直一直漂泊在太平洋上，永远也到不了东京。"
小吸血鬼轻轻地说道。马达的轰鸣淹没了它的声音。显然它的祈祷并没有达到上帝那里，因为当它从睡梦中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舷窗外一望无垠的海面已经被东京湾繁忙的景像所代替了。
============
船是在下午抵达东京湾的，他们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上岸，老K开来一辆比他本人光鲜得多的平治，"我送你们去老板的事务所。"
樱泽刚刚挂掉手提电话，"坂本先生在青森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他明天早上回来。"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才八点半，去喝一杯吧，老K。"
老K立刻怪叫，"你以为你们在睡觉的时候是谁在开船的啊！我已经快48个小时没有合眼了。算我好心，送你到家，接下来我就不奉陪了。"
樱泽叹了一口气，打开车门，让小吸血鬼先坐进去。他原本以为到了东京就可以立刻交差，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和小吸血鬼单独呆在一起了。他看了一眼小吸血鬼，它平静地注视着车窗外的街景。沿途的商店门口都竖起了各式各样的挂满彩灯的栎树，玻璃橱窗上用白色的贴纸贴出MERRY CHRISTMAS的字样，樱泽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圣诞节。
"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么？我们还有十二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樱泽问道。这也许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十二个小时了。
他连问了两遍小吸血鬼才转过头来，"特别的地方么......"它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
"嗯，海德，不，秀人是第一次来东京吧，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么？像是银座啊浅草寺之类的，我想你应该会喜欢原宿之类的地方吧......我不能保证你以后有行动的自由。"他转过头去，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迪－斯－尼......"
小吸血鬼一个一个假名拼出来。
"诶？"
"我想去迪斯尼......可以么？"
它指着车窗外，LAFORET大厦上的巨型海报，那上面画着仙履奇缘城堡、米老鼠和圣诞老人，下面还写着『东京迪斯尼--圣诞公公的仙境大游行』的日文和英文字样，五颜六色的样子，做得非常漂亮。
"东京迪斯尼么......"樱泽笑了，"那还真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啊。"
"好，我们就去迪斯尼，老K开快一点，我们说不定能够赶上‘圣诞公公的仙境大游行'呢。"
樱泽笑着对小吸血鬼说。如果他抬头望一望车上的后视镜的话，他就能发现自己笑得实在很难看。
===================================
东京迪斯尼，亚洲第一游乐园，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迪斯尼乐园。它于1982年由美国迪斯尼公司和日本梓设计公司合作建造，耗资1500亿日元，面积78公顷。比美国本土的两个迪斯尼乐园还要大。在日本，每个有小孩的家庭每年都会举家去迪斯尼游玩一次；有些童心未泯的大人，即使没有小孩，也会每年去那里游玩一次，捕捉只有迪斯尼才能带来的梦幻感觉。
当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狂欢已经开始了。小吸血鬼抬起头，看到圣诞老人坐着鹿车从仙履奇缘城堡的顶上滑翔而下，高科技的声光效果遮住了他身后的钢丝，使他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圣诞老人那样滑过天际。
"快点--"
樱泽一把拉起小吸血鬼跳下平治，来不及跟老K打招呼就向售票处跑了过去。他们跑过入口处傻笑的米老鼠雕像，跑过15米高的圣诞迎宾树，跑过"世界集市"红白相间的小屋子，跑过小飞侠的冒险岛，与无数个打扮成白雪公主和爱丽思的女孩擦身而过，终于赶上了用100万个七彩灯泡装饰的圣诞花车与游行的人群。"刚好赶上......"樱泽扶住膝盖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
"诶？"小吸血鬼望向四周，花车上的圣诞老人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从他手指的地方传来爆破声和人们的欢呼声，小吸血鬼转过身去，看到一枚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然后，又一枚烟花在它头顶的夜空中绽开了，小吸血鬼仰起头，一共有300枚烟花从乐园的各个角落里发射出来，在仙履奇缘城堡的上空绽放。然后圣诞的钟声响起，白雪随之从天上飘落，小吸血鬼伸出手去接，触手并没有冰冷的感觉，它才发现那是人造的假雪。圣诞老人终于在白雪中乘着鹿车从天而降，带领歌咏团的成员，合唱"平安夜"，卡通人物们从花车上走下来，拉起观众的手，邀请他们一起加入合唱。樱泽推推看得入迷的小吸血鬼，"喜欢么？"
"嗯！"小吸血鬼用力点头。它看到许多小孩子拿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非常神气地从它面前走过，"啊，我也想要气球。"它拉拉樱泽的衣角，仰起头请求道。
"气球么......"樱泽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不远的地方，身穿小丑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向围住他的孩子们分发气球，"我们去试试看，看小丑会不会给我们气球。"他拉起小吸血鬼挤进人群。
"抱歉呢，气球规定只能送给小朋友呐。"小丑露出为难的神色，樱泽不想让小吸血鬼失望，"那么，可以出售么？"他放开拉着小吸血鬼的手，掏出钱包。
等到他拿着气球转过身来，小吸血鬼已经不见了。
樱泽连忙推开人群，"秀人？"他大声叫道，不断有人挡住他的路，他在人群中穿插着，"海德？"他看到前方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小的身影，他连忙追上去，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过头来，他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穿着相似衣服的陌生人。"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一边鞠躬道歉，一边焦急地探头望去。四面八方的人流无情地阻挡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狂欢的人群从他的身边经过，没有人注意到今晚有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仙履奇缘城堡前，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气球，就连他自己也忘了手里还拿着气球。一个小女孩从他的身边经过，又跑回来，仰起头问道："叔叔，可以给我一个气球么？"她连问了几遍樱泽才听到。他把所有的气球都给了她。
小吸血鬼躲在树丛的阴影里，看着樱泽大声喊着它的名字，从它藏身的地方经过，"对不起......"它在心里喃喃地说。
对不起，樱泽。
对不起。
还有，再见了。
再见，樱泽。
它最后注视了一会儿人群中的樱泽,他一脸茫然地站立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为它买的气球。
然后它一步步地向后退去，退入身后的人群，跑向相反的方向。

===========================================================
注①：森都市未来研究所《都市模型展--展望东京》确实存在，除了文案之外，引文中标出的时间地点均为真实。

第十二章
＝＝＝＝＝＝＝＝＝＝＝＝＝＝＝＝＝＝＝＝＝＝＝＝＝＝＝＝＝
在上帝/魔鬼、十字架/棺材、太阳/黑夜等一系列对立建构下的基督教文明世界里，吸血鬼作为其中一个特殊的文化意象，通常被解释为"人类对于永生的渴求与失去太阳的自我放逐"。然而吸血鬼对于太阳的惧怕却是真实的。最近，哈蒙德研究所公开的一份1943年的观察报告，详细记载了吸血鬼被阳光所照射时的反应："......毛发迅速鬈曲收缩；皮肤争相冒起浓疮般的水泡，逐一爆破；指甲与唇瓣同时龟裂；全身骨节疯狂地扭动，并且散发出烧焦的味道......"这份报告被指责为"非人道主义的"而迟迟未能问世。
安德烈•格雷《原型与基督教文明》
美国 汉伯顿出版社 1983年 第一版
＝＝＝＝＝＝＝＝＝＝＝＝＝＝＝＝＝＝＝＝＝＝＝＝＝＝＝＝＝

东京迪斯尼四号出口的管理人员谷田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的围栏上，十点的钟声刚刚敲过，迪斯尼乐园的狂欢应该达到了高潮，他听到远处传来燃放烟花的声音和人们的欢呼声，但是从他所站的四号出口处望出去，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主干道。现在离散场还早，前辈们已经趁着这个间隙去洗手间抽烟或者在茶水间喝杯咖啡，只有他这个见习生还按照规定站在寒风中。
这时，他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出现在四号出口的主干道上，他起先以为那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因为他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但是他很快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因为那个走近的男孩，个子虽然矮小，却已经不是小毛孩了。也许是和恋人吵了架，才一个人负气跑出来的吧，谷田猜想道。当男孩从他身边经过，走出四号出口的时候，谷田才想起员工手则上对待客人的礼仪。"谢谢光临东京迪斯尼。"他向离开的男孩鞠躬致谢。男孩慌乱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谷田发现男孩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喂，这位客人，你没事吧？"谷田忍不住招呼道，但是男孩已经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谷田正出神地望着男孩的背影，又有几个男性游客从他的身边经过，其中一个穿着格子风衣的男孩回头向他笑了笑。这是怎么了，还没有到散场的时间啊。谷田一边按照规定向客人九十度鞠躬，一边忍不住感到奇怪。他看到那几个男人朝着先前那个男孩离开的方向加快了脚步，他伸长脖子望去，一边将手伸向腰间的对讲机。在东京迪斯尼，确保游客的安全也是员工手则中的一条。他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情。
正在这个时候，刚才对他微笑的那个身穿格子风衣的男孩折了回来，他将一张10000元的纸币塞进谷田制服上衣的口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管闲事。"
＝＝＝＝＝＝＝＝＝＝＝＝＝＝＝＝＝＝＝＝＝＝＝＝＝＝＝
小吸血鬼漫无目的地走在千叶①的街头，空旷的大街与迪斯尼乐园里面的人潮涌动形成鲜明的对比，小吸血鬼从来没有感到那么孤独过，它既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东京对于它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它想起樱泽温暖的手掌，想起他站在人潮中孤独的黑色身影，它感到非常非常冷。
小吸血鬼在十字街头停下了脚步，交通信号灯从红色跳到了绿色，小吸血鬼仍然站在那里，思考着应该走哪一条路。一辆黑色的凌志在小吸血鬼的身边停下， "要搭车么？" 一个非常好听的男孩子的声音问道。小吸血鬼看到哲也笑眯眯地摇下车窗，向它招呼道。它退后几步，想转身逃跑，哲也向它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指指它的身后。小吸血鬼转过头，看到四个狙击手正在向它逼近。
它被包围了。

＝＝＝＝＝＝＝＝＝＝＝＝＝＝＝＝＝＝＝＝＝＝＝＝＝＝＝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K就警觉地惊醒了，他拿起听筒，从电话那边传来喧哗的人声，他努力竖起耳朵，才听见樱泽的声音。他说："老K，我把它弄丢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