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力和魔力的双重匮乏下,奥利弗的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清楚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了——从尼莫离开他的那一刻起,他也就勉强睡了第一晚,整晚辗转反侧。
他曾试过强制自己在睡眠时间躺在床上,可就算身体和精神疲乏到极点,他依然是清醒的。
反正如今自己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人类,凭借目前的力量,奥利弗不认为自己会死于缺觉。
“明天开始,你需要和我对战。”记忆中的白色巨兽声音严肃,“这次我不会留手,如果你不认真起来,绝对会被我杀死——某种意义上,这也算维持地表和平的方法之一。”
梳理着回忆,奥利弗无声地苦笑。他猛地甩甩头,用力揉了揉因为流进咸涩汗水而微微发痛的眼睛。
“我和你的状况相差太大,时间又太过有限。我无法手把手地教你如何利用力量,但如果你有这份资质,你的求生本能应该能够唤醒它。我还是那句话,现在你仍然可以拒绝我,选择平凡的生活。”
奥利弗撑起身体,将自己拽回桌边。凭借还清晰的记忆,他努力记下方才的感受,以及失败的方案本身。汗水滴落上羊皮纸,洇开一片墨迹。
在他身边,写满字迹的羊皮纸堆摇摇欲坠。
“我听说了,你还在向戴拉莱涅恩讨教攻击我们本体的做法。希望你打算将它用于和我战斗,而不是杀死世界之柱。”
回忆中杰西的声音变得愈发不快。
“以‘爱’为名,擅自臆想对方的想法,借此行自私之举——这是我最厌烦的人类行为之一。如果让我发现你在利用我……”
“我爱他。”当时他给杰西的答案仅此一句。
奥利弗抓住桌边的水杯,将一杯凉水灌入干渴的喉咙,然后他抹抹嘴,继续研究那个理论上能够杀死世界之柱的法术。
正当风滚草的团长锁紧眉头,啃着羽毛笔的笔尖,犹豫下一个符文应该如何安排时,房门处传来一串叩门声。
那是人类指节击打木头的声音,来者八成不是巴格尔摩鲁。看那敲法,也不像他的剑术导师艾德里安·克洛斯。安和杰西根本不是会敲门的类型,奥利弗一时猜不出来客的身份,又实在是懒得用探知法术去窥探。
“请进。”他用了更为简单的方式来应对。
黛丽娅·阿拉斯泰尔穿着白日的正装,小步走进房间。尼莫转化的那只蜘蛛正趴在她的肩膀上,看起来有点萎靡不振。
“……请你等一下,我得换个衣服。”奥利弗飞快地放下一侧的床幔,给自己打了个清洁咒,然后迅速换上了一件样式更为正式的睡袍。
“是我失礼了,拉蒙先生。”黛丽娅说道,礼貌地移开视线。“我只是来问您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问吧。”奥利弗扣上领子上的扣子,小心地将床幔搭了回去。
“安把事情都告诉了我。”黛丽娅拨弄着猫胡子的细腿,语气稍稍有点硬。“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不杀世界之柱?”
奥利弗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陡然清醒,他没想过黛丽娅会直接问他这样的问题。
“我对您了解不多,但您不像会因为戴拉莱涅恩先生的出身,就主观否定对方建议的类型。作为一个人类,我认为戴拉莱涅恩先生的建议十分完美。”
奥利弗张张嘴,这不是个好的解释时机,他想。
“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黛丽娅。”他心平气和地回应。
“莱特先生无论对您再重要,那也是对于您一个人来说。说句失礼的话,您在让全世界为您的爱情背上风险。先不说莱特先生很可能已经不在,就算他在,我想他 也不会高兴自己哪天失去控制,导致无辜者因此死去。相反,如果他压根不在意地表生命的存亡,那么您该好好考虑下这份感情的理智程度。”
她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导致无辜者死去的压力’……至少就作为人的责任感上,我有发言权。”
“您是位勇敢的战士,拉蒙先生。我相信,您所爱的人一定同您一样高尚,这份压力会让他痛苦至极——而按照深渊贤者的提议,若您愿意用那计划杀死世界之柱。莱特先生不会因为本体死亡痛苦,甚至能够继续存活上百年,这还不够吗?”
“最糟的情况,您发现莱特先生已经不在了,您也已经救下了地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个相当高明的主意。我想不通,安也无法向我解释清楚,所以我来问您——为什么?为什么反而要选择风险更高的那条路?”
猫胡子蜷起腿,将自己缩了起来。黛丽娅·阿拉斯泰尔个头不大,但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气势比安都要强上不少。
奥利弗心里异常平静,他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他走近几步,犹豫地伸出手,拍了拍黛丽娅的肩膀。
“桑普森·阿拉斯泰尔曾经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奥利弗的语调中没有讽刺,反倒认真至极。
“弗林特·洛佩兹头脑聪明,为人处世方面也滴水不漏。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实的冰冷,明白战争的残酷。而人们所求无非名利,他为什么要去追求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舞女,不再为国效力了呢?”
“放他几年自由,让他沉浸于恋情的甜蜜。而后设计让那舞女意外身亡,自己又在恰当的时间致以慰问——弗林特·洛佩兹自然会收心,想起自己身为男人最重要的事情,回头建功立业。在他看来,这很可能也是个相当高明的主意。”
黛丽娅将脸绷得紧紧的:“我看过很多……”
“我学识不如你,也未必懂得你的痛苦。”奥利弗挑起嘴角,“问题就在这里,黛丽娅。身为人类,我们都无法感同身受地了解对方的情感。”
“我没有资格单方面认定‘如果尼莫还在,他一定为此痛苦,并乐意为人类舍弃本体和近乎无限的寿命’。这是只有尼莫自己才能做的决定,不该由我自说自话地替他选择,然后杀死他。”
安的比喻不错,奥利弗心想。如同蜉蝣爱上了沉眠的巨龙,并侥幸获得了对方梦境中的一瞥。
他无权因为那个温柔的眼神,就认为自己有权将那巨龙化为同自己一样的蜉蝣。哪怕梦境转瞬即逝,哪怕他不得不成为屠龙者。
“可你们不是恋人吗,恋人有时候就是要替对方多想一些吧?”黛丽娅的声音有点急促,终于露出点这个年龄段所特有的固执。
“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才更加不能那样做。”
“这关乎整个奥尔本,整个世界……”
“糟糕的事情不会因为全世界都认可,就变得不再糟糕。黛丽娅,你很聪明,你认为艾尔德里克亲王对你没有半分感情吗?”
“……不。可是……”
“他声称‘为了你’所做的事情,会让你开心吗?”
“当然不。”
“所以我也不会那样做,我尊重我的恋人。如果恋人变为对手,我尊重我的对手。”
黛丽娅不说话了,她咬紧嘴唇,有点不服气地盯着奥利弗。
“好吧。”半晌,她吸了口气。“感谢您的指教,我会好好思考一下的。”
“我相信您会成为一位好皇帝。”
“如果奥尔本还能继续存在的话。”黛丽娅依旧紧紧地抿着嘴。
“能。”奥利弗温柔地笑起来。“如果我未来几天能活下来,它就能。最后一点,公主殿下。我没有选择深渊贤者计划的另一个原因——现在我有个更为合适的想法。”
在他身后,窗外的天空稍稍发白,地平线处漫出一片霞光。
时间又过了几日。
自从尼莫撑起幻术,深渊之底由永夜变为了永昼。
永恒的好天气,幻境中的路标镇照旧空无一人。
尼莫仍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仿佛准备接待不存在的客人。他手边和脚边已经放满书本,虽然他记得其中每一个字,他还是仔细地翻看着它们。
自己在这里一个人坐了多久呢?
不需要饮食和睡眠,感情淡薄的大段回忆掺进思绪,尼莫开始拿不准时间的流逝速度。虽然睡一觉是个好主意,但他有点担忧——万一醒来后发现时间过去几百年,奥利弗·拉蒙已经逝去……
尼莫轻叹一声,合上手里的书本。
如果自己和奥利弗曾经拍过魔法相片就好了,就算他无法制造出心中奥利弗的幻影,用记忆复写一张相片还是很简单的。
尼莫慢悠悠地站起身,决定去给自己拿一本《魔法摄像技术发展史》。
就在此时,他的手腕突然一软,幻境中的书本滑落在地,磕碰出一声闷响。
身体有些发虚,力量飞速流逝,很像拟态成人类时患上重感冒的状态。尼莫没有去捡那本书,他径直朝图书馆门口走去,向外张望——
力量开始被掠夺,他的魔力无法维持稳定。幻境中的路标镇开始从周边向中心坍塌,闪光的碎片被周边的黑暗尽数吞噬。
奥利弗·拉蒙没有选择为和平保持平凡,开始新的生活。
他对自己动手了。
第252章 窒息感
头顶蓝天如同被昆虫啃噬的树叶, 在沙沙声中慢慢缩小。原本温馨朴素的房屋渐渐模糊, 而后飘散, 露出其后冰冷的畸形尸堆。
这回奥利弗没有直接攻击自己,尼莫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微小区别。
那个人类在尝试吸取本属于自己的力量, 动作谨慎轻巧。比起粗暴戳进血肉的锈刀子,那攫取更像是锋利的刀刃,微凉的触感舔过皮肤,疼痛到来前, 血液便渗了出来。
饶是奥利弗如此小心,深渊之底长久维持的力量平衡还是被打破, 直接影响了长期幻术的稳定。至于尼莫自身,目前他只是稍稍有点不适, 暂时谈不上痛苦。
尼莫没有急着修复阳光下的路标镇幻影。
回到幻象正中心的图书馆, 坐回原本所在的位置。他揉揉额角,随即手肘抵上木桌,用右手托起抬起略嫌昏沉的头,继续平静地望向门外。
幻象坍塌得越来越快, 黑暗愈来愈近。
这只是一次尝试,还是说奥利弗得出了结论?尼莫左手手指戳着桌面上轻轻摇曳的虚假光斑, 漫不经心地考虑道。
至少奥利弗·拉蒙没有选择贸然下来打探, 尼莫不知道是遗憾多点还是欣慰多点。他所爱的人类没有被爱情冲晕头脑,将诺言弃之不顾。
奥利弗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奥利弗, 有那么几秒,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点点接近于开心的情绪。
然后它们迅速消散于孤寂。
图书馆不远处的面包店消失于光屑中, 露出一只上级恶魔半腐烂的头颅,无神的眼球表面结着薄霜。尼莫看了两眼,便将视线收回。
作为本体置于最外部的部分,这具身体必然率先承受攻击。他的头已经开始发痛,如同有锥子在从太阳穴向脑髓里钻。
不适感越发强烈。
尼莫低低地笑了几声,没有动弹。
奥利弗是准备为守护地表杀死自己,还是不得不汲取这些力量,去执行其他计划呢?他不知道,他也无法知道。
如今,他不至于将信任寄托在纯粹的感情上,尼莫冷静地等待着。
图书馆向外开的门也在黑暗中破碎,尚存光线的残缺地板与木桌孤零零地漂浮于深渊之底的黑暗中。尼莫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集中在身上的压力,握紧拳头。
他开始看不透奥利弗的意图——若是单纯抽取力量,对方的动作未免太大,又繁琐至极。有杰西·狄伦在地表引导,他的奥利弗不至于蠢笨至此。
那么是要趁自己还没有任何动作,先发制人吗?
“这样可不行,奥利……如果无法干脆利落地杀了我,你会毁了一切。”尼莫叹了口气,手指划过木桌桌面,强行留住了最后的幻术。
那个不存在的光斑依旧在光滑的木桌面上颤动。
再等等,尼莫心想。
再等一分钟,而后是下一分钟。
残缺的空间漂浮在如同虚无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
没有得到消极反馈,无论正在做什么,奥利弗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掠夺很是坚定,却又不像尼莫记忆中的掠夺那般粗暴彻底。虽说它使他越来越难受,却又的确无法快速杀死他,不像带有杀意。
打断的方法也有——趁法术还未完成,自己可以认真反击,将其破坏。
不做任何反抗,只凭感受,尼莫无法确定对方正在运行的法术全貌。在法术运行时出手,他能够不伤及地表,直接针对奥利弗进行攻击。可如今若自己反击回去,反噬的力量说不定会重伤奥利弗·拉蒙。
尼莫闭上双眼。
就算自己不反击,地表那边说不准会认定拥有更多血肉、更强承受力的“新魔王”已经出现,或者世界之柱正牺牲一点利益,制造出“尼莫·莱特”还在的假象。后者诱使奥利弗·拉蒙心软,说不准还能直接将他引诱下来。
如果完全失去情感,身为世界之柱,自己或许真的会那样做。
杰西·狄伦同样清楚这一点,那么奥利弗应该心里有数。
要反击吗?
耳朵开始嗡鸣,呼吸变得越发艰难。这具肉体,不,这块血肉已经无法独自承受这份压力,正向他发出警告。
归根结底,这个肉身只是一块人类大小的血肉,就算魔力充足,承受能力终归有限。
先不说眼下他的注意力全在抵御外部伤害上,即使自己能够飞快修复肉体的损伤,“有能够修复的身体残骸”也是个大前提。
如果汲取不及时中断,这具肉身只会慢慢变得脆弱,逐步消散。假如奥利弗打算靠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先行抹消血肉,然后攻击自己的本体……
尼莫咳嗽了几声,皱眉看向手心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