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看来,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可解,所以只有早早做好打算。然而明慎在玉旻身边呆了两年,近一年来更是在旁听政事,他知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字:钱。
国库空虚,因为边境战乱,海盗肆虐,收入大头的盐铁、茶酒被一刀砍断,另一样便是税收大头,玉旻刚刚减免了税务,如今百姓过得苦,也没有再加重税的道理。朝中只能尽量减少钱币的发行,周转各地的存粮,然而太上皇在位时留下的烂摊子实在是太烂,许多地方的粮仓中堆积的粮食都是早几年的了,腐坏发烂,早就不能吃。
相比朝廷的难以为继,商人和那些底蕴深厚的德望乡绅却没有这么勉强。
朝廷垄断了盐铁、茶酒,抑商多年,多年来已经引发了许多富商的不满,大笔钱粮都被这些人握在手中,真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些身在本地的人反而才是最有用处的,只看他们想不想。
明慎还在宫里时,曾和玉旻讨论过这个问题。玉旻告诉他:“官营与私商是古来就有的祸患了,盐铁论中讲得十分清楚明白,然而难便难在如何说动这些人,商人逐利,关系到国库与官造,朕也断然不能退步。”
明慎问他:“可如果一个一个地去找他们呢?或许总有那么几个可以被说动罢?”
玉旻笑他傻。
可他真的就那么去做了。
越是家底深厚,在云泷生长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越是放下了一切,按他说的话行事。也曾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直截了当地告诉过他:“若是换了别人来,我会认为是空手套白狼的,赶走完事,但是年轻人,就冲你这个态度,我也是肯试一试的。”
刚到云泷时他水土不服,落地便发起了高烧,他便顶着摇摇欲坠的病躯一家一家地去找,不厌其烦地为别人分析利害,一直讲到嗓子失声,后来他很难开口了,便耐心地用纸笔写。
这个地方几乎快要被人抛弃了——因为雪灾,道路阻绝,连本地人都要把这个地方抛弃掉,但是明慎清楚,一步都不能退,这是他的亲哥哥勉力守下的疆域,再往南是海,也是朝廷运输的海上枢纽。现在乱成这样,以往最吃香的盐铁使也没人敢做,欧阳夕照便将此事揽了下来。
这六个月中,明慎施粥时一天扛过八十个米袋,也跟着欧阳夕照去过海上,他晕船,时常吐的七荤八素,后来便好了。有一回他们遇上海盗,海盗的箭射穿了他房间的舱板,他当时正睡着,那冰冷的箭尖离他的鼻尖只有毫厘之隔。
这还尚且不是最凶险的,有一回明慎救过一对逃难中迷失方向的母子,给他们指了去处,隔天传来消息说母子二人双双染了瘟疫,快要不行了。
那时候明慎刚刚失声,免不了怀疑自己也染上了瘟疫。如今缺干净的水,缺药,若真的生了病,那就是回天乏术。后来发现是没有,却仍然心有余悸。
他是个凡人,贪生怕死,更贪恋温暖。他本是被宠着长大的,最近两年更是被呵护得不像话,可当他真正从两位哥哥的庇护下走出来后,发觉自己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
短短六个月,他消瘦了不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还落下了嗓音沙哑的毛病。连欧阳夕照都在惋惜:“可惜了,先生一把好嗓子。”
明慎只是笑:“我没有狂放歌的歌喉,坏了便坏了罢。”
打仗打了三个月,战后的休养生息花了六个月不止,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但已经解了朝中的燃眉之急。
随后,他又找到了两季稻的种子,并送交了官府,欧阳家就用这批稻子换了一个爵位。
明慎在云泷的这段时间里,还开了一个先例,那便是商贩向官服报备,暂时代理盐铁之权,连带着包揽了整个沿海的盐铁、茶酒运送,顺便清扫了近来猖獗的海盗——云家引以为傲的云家军在云游被困京中后便纷纷失业,明慎则又将这些人找了回来,和欧阳夕照等本地人的家兵联合在一起,护卫官家船舶。
欧阳夕照还在那里哀嚎:“先生!怎么办,钱越来越不值钱了!”
明慎笑了笑:“无妨,若是您不放心,现下便将所有的钱去买了金条,但我认为其实不用,再过两年便能重新值钱的。”
欧阳夕照犹自耿耿于怀,明慎想了想,不确定道:“或者等我……回家之后,双倍补偿给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提起这个,欧阳夕照来了兴趣,再一次试图从他口中逼出些东西,“按照先生谈吐气度,我知道先生家很有权势,你说你是为了一展抱负来此,依我看,先生的眼界气度也绝非常人,您姓霍,莫不是京城霍家人?”
明慎愣了愣。
他当初化名霍逸,无非是取了他母亲的姓与父亲的名。他仓促离开京城之后身无分文,连行李也没准备,只有去了江南老宅一趟,顺便又打包带走了他父亲生前当伶人时的全套装备,起初是想着用里头的工具继续干他秀补珠花的老本行,后来发现里面居然还有让人易容的工具,虽然老旧,但是十分齐全。
他就靠着蹩脚的易容术一路躲开官兵追查,来了云泷。
他咳嗽了一声:“不是……霍家现在只有一个独子,便是霍冰大人。”
“真的?”欧阳夕照怀疑地看着他,“可先生如此厉害,若非去过朝中……”
明慎笑眼弯弯:“我未曾去过朝中,但我的两位哥哥是很厉害的人物,他们教过我不少东西,我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
“罢,等有了机会,我一定要去先生家中叨扰。至于银钱,不必了,您已经让我赈灾的钱赚回来了,更何况百姓水深火热中,我们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您说的对,任何一丝付出,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欧阳夕照道。
明慎仍然笑着,但是有些微微的出神。
其实这句话是玉旻告诉他的。
一年前,他总是心疼玉旻太忙,把身体都拖垮了。三月之内三场天灾,玉旻连下罪己诏,让他很难过:“旻哥哥,你是皇帝,为什么偏偏还这么忙,这么不快活?”
“谁说朕不快活?朕有你在。”那时玉旻把他圈在怀里,整个人带着他轻轻地摇动着,像哄着什么孩子,玉旻轻声道:“以前,朕也问过父皇,为何要将皇位让出来。”
明慎睁大眼睛,回头望他。
玉旻揉揉他的头:“那时朕也很不能理解,可父皇说,他性格过于温吞儒雅,朝中许多事也无法权衡,皇帝应当是有本事的人,这样才能让百姓幸福安乐……别人都说,帝王是万人之上,无所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可以找天下绝色为妃,集天下英才于彀中,过的是神仙日子。但这并不是帝王的本意,帝者,德合天地曰帝,德行最高者统领人民,主引导教化……这本就不是一个享福的位置。”
明慎专心地听着,拿手指揉了揉玉旻的手背。
玉旻在他颊边吻了吻:“朕所做的一切,百姓都看在眼里。现在你觉得朕辛苦,到时候自然有回馈,有这一点,朕也觉得是值当的。”
明慎刚刚来到云泷时四处打听过朝中事,得知玉旻仍在称病之后,曾经十分担心,也后悔过走得太匆忙,没有好好地照顾玉旻。后来他又听说玉旻病好了,重新开始上朝,这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旻哥哥不是会为了谁黯然神伤的人,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罔顾,更不能每天花时间来想他。这一点他许久以前就想明白了,他爱上的人是皇帝。他要当他的皇后,故而必须和他一样,不能有丝毫软弱。
他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为同一个目标尽力,他知道他和他是一起的。
“……先生,先生?你在听吗?”知直到欧阳夕照敲了敲桌子时,明慎才猛然从回忆中抽身,挠了挠头:“怎么了?”
“这次您也打算隐瞒身份吗?上回官家人来问,我便说这些点子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没跟他们说家里还有个霍先生。”欧阳夕照说。
明慎不知所以:“是的……这次也不要提我,名誉乃是身外物。”
“那这次陛下南下来云泷,点名要下榻在我们家,先生要上席么?”欧阳夕照观察着他的脸色,道:“我想先生是不求功名的,但见一见陛下也没关系罢,您的功劳这么大,结果全被我欧阳家揽去了,我在陛下面前也是不好说的。”
“……”明慎愣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先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好久之后,他才小声道:“好,我要来的。可是能不能不让我和你们坐在一起?”
“我想,就在隔壁,或者屏风外边……看一看他,可以吗?”
第49章
虽然他这要求提得有些奇怪, 但欧阳夕照仍然答应了下来。
玉旻要来欧阳家,据说是作为他重振云泷的褒奖,顺道听取当地总督的汇报。欧阳家很快布置了厅堂与到时候玉旻的卧房, 紧张而忐忑地等待着玉旻圣驾。
明慎则待在他三层的卧房, 一整天都在往院外看着。一大早,欧阳夕照便已经携带妻子儿女出去了, 听说要先接驾,陪着玉旻去船舶造看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初夏的天,他穿着一件清凉的白色绸衫子, 因为焦急和紧张,却生出了冷汗。手心的擦了又来,最后他的心跳实在快得受不了, 连带着头也有点眩晕起来, 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吃早饭,于是去后厨找忙乱的下人讨了一盅姜丝老鸭汤,端回房慢慢喝。
喝了一点之后,他感觉心下也安定了些许,回到窗边接着看,许是太长时间盯着院门口,却不知怎的打了一会儿瞌睡。
他是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给拱醒的。
睁眼一看,手边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个白色的毛团子, 再揉揉眼睛细看,发现是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小胖鸟, 正扑闪着翅膀,神气活现地盯着他,小豆眼乌溜溜的。
“……哪里来的白山雀么?”明慎看了看他。这小肥鸟看起来完全不怕人的样子,正在努力往他袖子里钻,他觉得有些新奇,于是把这只小鸟拎起来,认真问它:“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他回头看了看房里,桌上正好摆着一个果盘,他于是小心捉着这只白色的小肥鸟往那边挪,给它剥了几个瓜子递过去,但那小鸟并不吃,反而歪着头,充满期待地盯着另一边的樱桃,整只鸟快要栽进去了。
明慎看得好笑,于是将樱桃一个个地剥下来,剔了核喂给这可爱的小鸟吃,这小鸟吧唧吧唧地吃完后,突然抬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请我吃樱桃,那我也是要给你回报的。”
明慎:“??????”
一只鸟居然开口说话了?!
这应当是一只白山雀,不是鹦鹉。更何况,就算是鹦鹉,也没道理说出这么有逻辑的一句话来呀!
震惊之中,他依稀听见了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脑袋一痛,剧烈的疼痛让明慎整个人一激灵,这次他完全清醒了过来,长吐一口气——
他还在窗前,撑着脸颊的手肘刚刚滑落,让他一头撞到了窗棂上,这才让他回神。
这是个梦中梦。
然而,梦中那种奇异的心跳感仍然存在。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的果盘,已经不记得当初里头有没有放樱桃了,不过里头的确是只剩下一把瓜子,还有几颗没来得及吃,也许是他自己剥了忘了吃,也说不定。
他低笑一声,揉了揉脸,小声告诉自己:“是个梦罢了。”
然而,真正让他打起精神的是门口出现的明黄色仪仗——他刚刚听见的密集的脚步声是真的,从远方来到院门口,刚刚停歇。
他下意识“啪”地一声关了窗户,而后透过那薄薄的明珠纸往外看,但实在看得模糊,只能瞥见几个模糊不清的光影,他不知道哪个是玉旻,也没有那个胆子探出头去看,就这么看了半晌后,听见大院里的声响慢慢转移到室内,便知道人已经进了屋。
欧阳夕照上来敲门,低声道:“霍公子,陛下来了,您现在要下去吗?”
“……”
“霍公子?”
明慎的声音有点发抖,他强装镇定地道:“算,算了罢。我突然想睡,睡觉,就不下来了。”
“好。”那边答得很快,明慎却在对方离开的下一刻就后悔了,他冲出去,对着一脸惊诧地回头的欧阳夕照磕磕巴巴地道:“我想了一下,见到圣上的机会千载难逢,还是去,去罢。”
欧阳没有多说,先带他过去了。把他安置在屏风后,又提前给他上了菜。
但明慎已经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一分一秒对他而言都格外漫长。他坐在屏风后,背对着一切,让自己靠在长长的凉榻上,深深吸气。他听见欧阳吹灭灯火走出去,房中随之暗下来,而后是零星的谈话声,混杂着夜风中的虫鸣,有点像他在冷宫中度过的每个昏昏欲睡的夏夜,他躺在小凉榻上,程一多给他们熏艾草驱虫,玉旻给他扇风,等他睡着后便轻轻走去另一边练剑,他连练剑时的脚步声都会刻意放轻,那脚步声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和什么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明慎都能知道。
就如同现在一般。
谈话声由远及近,很模糊,听不清是什么,而后突然放大——门被推了开来,欧阳夕照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陛下请。”
随后是玉旻淡淡的一声:“不必拘束。”
明慎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想冲出去抱住他,跳去他面前,扑进他怀里,告诉他他想他,他爱他。但他时至如今仍然不知道以何身份回去,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位桑先生告诉他的第二个办法。他已经更名易姓,但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变。
两年已经过了一半,等到他回去之后,下一个两年呢?玉旻还要使出什么手段去搪塞剩下的一生?若是他执意立玉玟为不被众人承认的女帝,等他们百年之后,谁又来保护这个一团天真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