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人会发现他逃跑的,就算发现了能怎么样,更丢脸也不会让他觉得羞耻了。
乔逸回了他歇脚的地方。
他搬出来以后住在青旅,一天只要三四十块房租,这里的房间像大学宿舍,还不如大学宿舍,不到十平的小房间挤着六张上下架床,就两张大桌子,这个摆设说好听是小清新,说难听就是简陋,不过这个价格也不要强求什么了,还能随住随走。
乔逸今天难得地饱餐一顿,回去以后洗了个澡,旅舍提供的洗发水不太好,洗完头发很糙。吹头发的时候照镜子,乔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听说人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大脑自动美化过的,他觉得很有道理,他每次照镜子都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虽然确实不如十几二十岁那会儿了,皮肤暗了,眼下也有黑眼圈了,尤其的眼角眉梢,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全都被社会磨平了,徒留一个千疮百孔、麻木不仁的灵魂。
室友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他无心结交。
乔逸上床睡觉。
他今天喝了酒,有点醉意,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大半夜身上太沉喘不过气,乔逸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脑袋还不清醒,过了几秒才意识到有个人压在他身上。
操,是个男的!
见乔逸醒了,对方赶紧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乔逸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被男人性骚扰,他真的是气炸了,拼命地反抗,但是被人死死地压住。
乔逸在心底骂剩下几个室友他妈的都是死猪吗?这都没听到?
幸好乔逸不是个弱鸡,他用尽全力挣扎,总算是把人给掀下去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跳下床,衣服都没穿,举起拳头抡下去。
什么傻逼玩意儿!
这下动静总算是把人吵醒了,乔逸把人都揍成猪头了,大家赶紧开灯拉架。
老板过来了,问:“怎么回事?”
乔逸觉得自己一个男人,要是被人知道差点被男人强奸了,那真的太没面子了。所以乔逸说:“他半夜摸到我床上想偷我东西。”
这时才有别的室友说:“我好像是听到那个人爬他床上去。”
乔逸好气哦,那你刚才一声不吭?
不过社会就是这样,谁不是自扫门前雪呢?再气也没用。
乔逸最没脸说的是,他这把年纪还是个处男……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奇迹,这事他连老沈都没告诉,老沈也不知道,谁能想到他交过好几个女朋友还能是个处男啊。
高中时是纯情,就和女孩子拉拉小手,后来上大学以后,他想谈恋爱想破处,但据说是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有女朋友,没人追他。毕业以后,他觉得自己没稳定下来,不急着谈恋爱,稍微攒了点钱,感觉是时候找个女朋友定下来结婚生子了,于是在同事的介绍下认识了崔小云,崔小云说她是个传统的女孩,想要在结婚以后,洞房花烛的那一天再发生关系,乔逸还傻逼兮兮地很感动,觉得碰到了个宜家宜室的好女孩,非常尊重她,能忍都忍了,没结婚工资卡全被哄着上交了。
谁知道崔小云长得是朵娇美柔弱、人畜无害的小白花,其实是个女骗子啊!他是见过岳父岳母的啊!谁他妈想得到这都能是假的啊!
那时候他甚至想好了,以后就生一个小孩,生两个负担太重,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把名字想好了。婚期商量好了,还说陪她去挑婚纱。
到头来,这么多年的奋斗都成了一场空。早先很气,现在他倒是觉得,其实也是他咎由自取,他太傻。
乔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混到这一步的。
他读书虽然不如他妹妹厉害,但从小到大也算是优等生吧?小学他就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初中是班长,高中更不必说,学生时代,成绩好,体育好,还长得帅,不吹嘘的说,那时候的他真的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喜欢他的小姑娘那是数都数不过来。
他不算是天才,但是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他少年时以为自己以后的人生也会这么轻松……结果在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受了那么大打击。
上大学以后他运气突然变差,奖学金申请被辅导员卡,参加比赛被关系户挤掉名次,老师故意挂他科,同学找茬,妈妈埋怨他考得差让她没面子。
以前还曾经觉得自己天之骄子的乔逸顿悟:啊,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没有谁的人生是会永远一帆风顺的,他压根不是上帝的宠儿。
跌跌撞撞,他终于找到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努力工作。家里的钱都拿去供妹妹读书了,没钱给他首付买房子,但本来这个社会上男生就该靠自己,那他自己攒钱买房买车。这些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终于攒了点钱。
眼看着车子要有了,房子要有了,老婆要有了。
谁能想到他妈的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地方不能住下去了,乔逸第二天收拾收拾就走了。
他站在马路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一身落魄,拖着个巨大的行李箱,心底一片茫然,他问朋友借的钱也快花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哪呢?这么大的一座城,竟然都没有一个可供他容身的小小的地方吗?
唉。
他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这时,乔逸接到了妈妈打过来的电话:“喂,妈。”
妈妈问他:“小逸啊,最近还好吗?”
乔逸觉得自己真厉害,还可以强颜欢笑:“挺好的,怎么了?”
他其实很想开口,告诉妈妈真相,想问妈妈借点钱来渡过难关。
妈妈不和他废话:“工作顺利就好,妹妹说想换台电脑,我手头紧,给她寄点钱买新电脑吧?不用太好的,两三千的就行。小雨以前一直用你的旧电脑,坏了,没办法,只能买新的了,不然都不方便写作业。”
乔逸感到窒息,妈妈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无形的担子压在他的肩膀,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说不。爸妈离婚以后,家里的顶梁柱应当就是他了。
可偏偏他那么没用……他现在是真没钱了。
妈妈问:“怎么了吗?”
乔逸怕被妈妈看出端倪,心烦意乱地说:“我知道了,我过几天去寄。”
然后挂了电话。
压力太大了。乔逸有个妹妹,妹妹比他有出息,成绩一直很好,在外国名校读书,妈妈离婚以后在一家公司上班,工资普通,家里掏空积蓄砸锅卖铁凑了学费,剩下妹妹的生活费大部分是他在出。
但他四个月前被公司裁员了,一直在找新工作,一直没找到,不敢告诉家里。
崔小云走时把他的存款提空,能带走的值钱物件都带走——连他“吃饭”的笔记本电脑都没了——直接人间蒸发。他报了警,然后警察告诉他他交往一年多谈婚论嫁的女友连名字都是假的。
幸好他的手机是带在身上的,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些零钱,加一起一百多。
他当时眼前一黑,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祸不单行,警察到了以后房东赶来,房东通知他,他下个季度的房租还没交。之前一直是女朋友负责管钱交房租水电,跟他说交了,其实没交,他现在哪还有钱交得出来。
他问朋友先借了五千块,住在便宜的旅社,一边天天出去找工作,可最近又不是用人期,没什么工作机会。他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工作,每天伙食费交通费消耗,手头只剩下两千多块钱了。他真是不明白了,明明他挺有工作经验的,按理说不应该找不到工作啊,好几个本来谈得挺好的,结果还是黄了。他现在都不指望能找一份和之前差不多的工作,恨不得去工地搬砖。他准备先找一份零工打着,起码混口饭吃。
这家旅社是他找到最便宜的了,他对比了好多家,另外一家特别远,要横跨整座城。
乔逸拖着行李箱赶地铁,最惨的是半路上行李箱的拉杆终于不堪重负,断了。
他绝望地把行李箱丢在台阶的半道上,坐下来,气喘吁吁,你认为你已经到了人生谷底的时候,老天总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不,还能更惨。
他歇了五分钟,站起来,扛着箱子下台阶。
刚走下去,他听到头顶上边传来骚动声。
乔逸下意识回头看,然后眼睁睁看到一个男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就落在他的不远处。
一般情况下,乔逸大概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他都自身难保了。
但他觉得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乔逸提着行李箱吭哧吭哧跑回去,那里已经有人围着了,他拨开人群,瞧见那个男人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了,脑袋被磕到了,地上还有血渍。
乔逸看到伤者的脸,先是一愣,接着微微发抖起来——激动的。
是裴明峰!!
他眼睛都亮了,看着裴明峰,简直像看到一只金蛋!
乔逸承认自己非常非常非常庸俗!
他第一反应是:裴明峰那么有钱,我把他送去医院救他一命,他应该会感谢我给我钱吧?!
裴明峰那么有钱诶,从指头缝里随便给我点都有很多了吧!
这时已经有人打了120急救电话。
乔逸说:“我认识他,我是他朋友。”
救护车赶到,乔逸跟着上了车,一到医院,裴明峰就被送去急救室,乔逸去给他交医药费,就在这时候,美滋滋畅想着裴明峰醒来后天降横财的乔逸懵逼了。
裴明峰身上带了钱包,名牌,得值个万儿八千的,他钱包里还放着好几张黑卡……很有钱吧?可是一毛现金都没有!
他又不知道裴明峰的银行卡密码,这几张黑卡额度再高有屁用,医院要现金!
可不能不交钱啊,乔逸想到裴明峰醒过来以后就能连本带利赚回来了,一咬牙,把他手头还有的二千块钱都给裴明峰垫了医药费,交完,就只剩下两百多块钱了。
裴明峰经过抢救,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乔逸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叹气:“醒过来以后你一定要好好谢谢我啊……小峰,现在也不能叫你小峰,你什么时候长得比我还高了……”
真的是缘分。
太巧了。
虽然不知道裴明峰怎么会正好在哪摔下来,但现在裴明峰真的是乔逸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他就指望着裴明峰帮他挺过眼前的难关了。
等裴明峰醒的时候,乔逸记起来刚才他把裴明峰的黑卡拿出来,忘记放回去了,于是又打开裴明峰的钱包放卡。
然后他瞧见了夹层里似乎有一张薄薄的纸。
后来他有时候会回想起那个时刻,假如他那时候没有手贱,那后续的所有都不会发生。
这是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乔逸也认识——就是他自己。
是年少时的他,十七八岁,风华正茂。
乔逸的心脏瞬间跳的快到简直要炸开。
乔逸反反复复地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脑袋里一片浆糊:不会吧?裴明峰干嘛贴身带着我的照片,他该不会还喜欢我吧?如果他还喜欢我的话,他这些年为什么都不联系我?同学会上也没见他和我打招呼啊。还是我弄错了,这个人其实不是我,只是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不不不这怎么看都是我吧?我十六七那会儿真几把帅啊!或者他只是不小心把照片放在这里然后忘了?
裴明峰醒了,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乔逸早把照片放回去了,很纠结,装成不知道,正要开口说话。
裴明峰先说话了:“你是谁?”
乔逸那颗心顿时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那是拔凉拔凉的。得,人家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啊。
裴明峰捂着自己的头,皱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又说:“……我是谁?”
峰回路转,乔逸愣了愣,说:“你是裴明峰啊……”
裴明峰一副头很痛、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乔逸把医生喊过来,医生又给裴明峰检查了一下,说他这可能是因为大脑受到撞击导致失忆了。
乔逸送裴明峰回病房,裴明峰用指纹解锁了手机,问乔逸:“我该打电话给谁?”
乔逸依稀觉得这个裴明峰又像是当初那个矮矮小小依赖着他的小峰了,他看了一下,说:“那个‘秘书’吧。”
裴明峰把手机递给他,说:“你帮我说吧。”
乔逸鼓起勇气,和裴明峰的秘书说了情况,对方表示马上过来。
无话可说。
裴明峰看着他。
乔逸被看得不好意思:“你在看什么?”
裴明峰笑了下,他现在形容并不算整齐,眼角还有擦伤,鬓边头发有些乱,却依然无比英俊,乔逸被这相貌慑得怔了怔,裴明峰语气温和地问他:“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乔逸心头一紧,心虚地反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好好想想。”
裴明峰微微皱眉望着他,目光并不是审视,看得乔逸直脸红。
乔逸不由地想起来,少年时,还是个眼镜仔的裴明峰常常会这样看着自己,起初他以为是崇拜,还得意洋洋,后来慢慢体味出了。
裴明峰思忖了好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应当没有骗我,我好像记得你,你给我的感觉很亲切……”
乔逸不知怎的,心尖微动,莫名有几分酸,他想,要是当年没那个吻,或许他和小峰会一直是好朋友的。
但他现在只图裴明峰的钱,他张了张嘴,想说“对,以前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说了之后呢?
人在绝境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
当他人生的下限低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人品的下限也跟着低落了。
乔逸当时看着裴明峰的脸,他满脑子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会儿想到裴明峰的跑车,一会儿想到裴明峰手上的名表,一会儿想到他钱包里的黑卡,一会儿想到那张意味不明的旧照片,一会儿想到同学会上那些人说裴明峰是基佬,一会儿想到少年时裴明峰对自己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