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贵脚下不停,嘴里应付了两声,带人上了楼。
王柳枝看看辰光也来不及计较,又心痛男人一夜没睡,眼眶都发青了,赶紧让英子帮着打热水,热饭汤,好让男人赶紧吃了上工,多少也补转点回来。至于大侄子搞什么明堂,她也管不了,自有公婆会管教。
曹二叔把人放在富贵的床上,匆匆去上工了,老老小小要靠挣来的工分糊口,家里又多出一张嘴,哪里还敢懈怠。
老酒伯轻轻解开拖油瓶腿上包扎的布带,眉头紧蹙,缓缓摸索着他的腿骨,拖油瓶脸上一抽一抽,显是痛得狠了。
“咋样?这腿还有没有得救?”
曹富贵下楼打来盆热水,看看老酒伯的神情,也有点担心。
老酒伯摇摇头,叹了口气:“脚骨动错开了,还要再正一记。还好年纪小,骨头没长开,好好养养或许勿会瘸,就是苦头要再吃一遭。侬把其按牢。”
说话间,他双手一托,对准断骨一错,拖油瓶惨叫一声,身子像条活鱼猛地一弹,眼睛骤然张开,血丝满布。
曹富贵用力按着他,差点被他掀翻,索性半个身体都压了上去,把人牢牢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等到老酒伯重新把拖油瓶的断腿固定好,三人都出了一身大汗。
拖油瓶除了刚才那一声,居然再没发出什么惨叫,只是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曹富贵倒也有些佩服拖油瓶的硬气,从这小子身上起来,他累得手都快抽筋,抬头正对上狼崽子的一双眼。
眼里警惕、痛楚纠结在一起,憎恨浓得如同沼泽底泛起的污浊泥浆,翻滚着要涌出来,他恶狠狠地瞪着人,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仿佛择人欲噬,满脸恨意,唯独没有一丝感激与善意。
真当是只白眼狼!
曹富贵甩手一记,拍在小狼崽子的脑门上,呵呵一声冷笑:“老实点!孙家把你扫地出门了,今后你富贵哥管侬饭吃,敢不听话,就给我饿着!”
拖油瓶脸上神情一僵,惊疑不定,悄眼打量四周,盯了眼正在帮他包扎夹板的老酒伯,又看了看身下的板床,咬牙忍痛一声不吭,打定主意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再作打算。
无论如何,眼下总比在孙家挨打捱饿等死好上万倍。
老酒伯直起身,敲敲自家僵直的背脊,吁了口气,对拖油瓶笑得和善,安慰道:“侬安心在老曹家住下,你富贵哥善心,以后会照顾你,孙家人勿会再来打你了。”
拖油瓶脸上带着病态的晕红,眼睛盯了会儿曹富贵,缓缓低下头去,仍是一声不吭。
“富贵啊,我这里伤药不多了,他的烧一时难退,倒有点麻烦。”
老酒伯转头和曹富贵商量伤药的事,他的伤药本来就不多了,冬日里好多药山上也没得采,说不得还要去县里买点,可他手头一个铜钿都没有。就算能买到药,也不知队里给不给报。
曹富贵眼睛一眯,伤药?这东西我有啊!
“我这里有几颗伤药,你等等。”
他翻箱倒柜找了会儿,装样擦擦汗,掏出两颗药丸递了过去:“你看看,县里弄来的,据说是好药。”
老酒伯接过药仔细看看,又嗅两记,眼睛一亮:“哟!好东西,应该是白药吧?”
他又拿指甲刮点药粉舔了口,蹙着眉头念道:“三七、葛根,人参也有,啧啧!真正好东西。”
“对症吧?”
老头眼一横,道:“介好个东西再不对症,要么吃神仙丸去?一颗内服,一颗外敷,应当能压下烧了。药还有吗?只这两颗怕是不够。”
曹富贵摇摇头,对症的白药也只剩这两颗了。炼庐里方子倒是有,可那些什么人参、三七的贵重原料让他去哪里寻?何况炼一炉药,耗的玉石灵气可比做餐饭食多得多。
“只能先喂这两颗好药,再拿我那些丸药顶几日,慢慢将养了。哎呦,侬倒是不早拿出来,这下又要重新包一遍,麻烦不麻烦?”
老酒伯可惜地看看药丸,递回给富贵,帮着给拖油瓶喂下,又轻手轻脚给孩子换上好药。
拖油瓶也硬气,乖乖吃了药,咬牙忍痛,半声呻吟都没出口。两人七手八脚给孩子弄好,让他躺下睡了。
老酒伯犹豫一下,终是不太好意思地张嘴问道,“富贵啊,这个,这个药,有没有方子?不知道……你要是不方便,当我没问,当我没说。”
他也不问这药的来处,但他本身是跌打伤科的老手,看到上好的外伤药,还是忍不住探问一声方子。
曹富贵心思一转,为难地应道:“方子么,有倒是有,想弄回来要费一番力气,人家也不一定肯给。”
看着老酒伯脸上表情从希望到失望,他话音一转,说:“白给肯定是不可能的。”
老酒伯眼一睁,又升起点渺茫的希望来,急忙道:“那,那能不能换?我身上是精光滑得,一分钱没有,可我手头那几张伤药、蛇伤的方子虽然比不上这药,倒也有几分用场。侬放心,我拿到方子一定保密,绝不外泄,就是自家钻研,自做自用。”
曹富贵眉头一皱,一拍大腿,凛然道:“成交!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老酒伯么!”
方子成交,一老一小都是眉花眼笑。
这个甚“云南白药”的方子好是好,材料实在太贵重又繁多,如今哪里能收集得到?就算种下炼庐里的那几颗种子,还不知要花费多少玉石灵气,荒年在即,种粮食都怕灵气不够用,他哪里敢试着种药草。
倒真不如老酒伯的伤药,材料多半是取自本土本乡,山上就有,几味本地不产的草药,也不太稀罕,而且丸药的效用挺好。改天他肯定还要上山打猎寻食,不备点蛇药伤药,总是有点慌兮兮,有了方子到时炼它一炉备上,也能以防不测。
乔应年紧闭眼睛,悄悄竖着耳朵听曹富贵和老酒伯在说着什么方子、药丸的,腿上虽然痛得要命,他还是万分警醒,不敢错过一丝一毫关于自已的事。从他知事起就知道,这人世间苦楚吃不尽,除了自已,再也不会有别的人在意他的小命。
能干活,就能换点吃食,给个住的窝棚,要是连干活都干不了了,就只有等着被扔掉。
他拼命咬着唇,咬得皮开肉绽,生怕自己发出点呻吟声响,若是让曹富贵讨厌了,说不定就把自已丢出门外自生自灭。如今他的腿伤成这样,动都动不了,被丢出去大概也活不成了。
谁知曹富贵脑壳有甚毛病,居然愿意收留他,但凡能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他总是要拼命保住了。
脏衣服被曹富贵剥了丢在一旁,身上盖的是一床老棉被,虽然有点重,里头是实实在在的棉絮,外头包的洋红被面已经旧得褪色,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日头的香味,上头依稀还看得出织就的龙凤,大约是谁的嫁妆被。
听着两人脚步声蹬蹬下楼,乔应年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暖和又干净的被子,稍稍往脖子下方压,就怕自己脸上脖颈上的灰糟污了他从未睡过的精贵棉被,只是手指一碰棉被,立时在被面上留下块黑乎乎的污渍来。
他懊恼地皱起眉,缩回手僵直身体,一动也不敢再动,静静地听着自已肚腹中咕噜咕噜的剧烈声响。
药丸的药性慢慢散开,一股清凉的感觉在腿上、腹中漫开,浑身上下似乎也不那么滚烫了。他迷糊迷糊地撑着,撑着,再也支撑不住,静静睡了过去。
一条腿僵硬地被夹板撑住,直直伸着,整个人却像只虾米,蜷成一团,缩进了温暖舒适的被窝里。
过了许久,张氏轻轻推开门,走到床前看着孩子,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叹口气,转头白了一眼跟在身后嘻皮笑脸的大孙子,伸手指指屋外。
曹富贵忙伸手搀了老太太,扶着她慢慢回主屋。
第24章 夺食
“阿奶,你看这孩子可怜相的, 要是把他丢出去, 真是不知道能活几日。你也老是教我,要善心做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能借手助人一把, 总是积阴德的事……”
曹富贵拧眉叹息, 啧啧摇头,讲事实, 摆道理, 下足十分力气拍阿奶的马屁, 这家里谁当家作主他明明白白十六年了!
“富贵啊,我晓得侬心善, 只是家里这光景……”
阿奶摸摸孙子俊俏稚嫩的脸庞, 一声叹息, 欲言又止。
“我晓得,我晓得!阿奶,我敢放话收留他,就有本事糊这张口,我不会让你和二婶犯难的。”
曹富贵信誓旦旦、豪言壮语,张氏微微一笑, 笑容却是牵强。
算了, 也是可怜, 先收留这孩子几天,省口饭给他吃,再长久……富贵也当知晓生活不易了。
到时再作打算吧!
得了阿奶的应承,曹富贵一颗心踏踏实实放到了肚子里,顿时觉得又累又饿,浑身酸痛。熬了整夜没睡,又是赶路又是揍人,还要花费精神安顿小崽子,打出娘胎都没这么熬累过!
想到一个睡字,一连串的哈欠张口不断,他眨掉眼泪水,瞌睡满面,交待阿奶中午一定叫醒自己,他得和阿爷、二叔一道,拖了孙光宗去队里办拖油瓶的户口,就怕夜长晚多,孙家这窝子说不定又闹腾什么花头筋。
走到楼梯间,曹富贵才睡眼朦胧地想起,哎呦,自已的床被那小崽子占了,他可睡哪里去?
他家的屋子虽然宽敞,也有几间放杂物的屋子能整理出来住人,可一时半会儿哪里来得及弄。更何况,家贫屋陋的,被子褥子这些铺盖又哪里有得多,冬日里英子苗儿姐俩都挤一个被窝,宝锋还要跟着爹娘睡呢!
心血来潮收留个小狼崽子,倒弄得自己没地方睡,开什么国际玩笑?他可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
反正那小崽子一身也没三两肉,一起上床挤挤就是。他的棉被是当年老娘的嫁被,足有十斤棉花,东西虽是旧了也重,可阿奶年年翻新棉花让人弹一遍,够暖又够大,他们两人盖一床也没问题。
打着哈欠进了屋,一眼扫见床上的小崽子竟缩到了床边角,靠着木墙壁睡得僵直,曹富贵轻笑一声,也不管他是装睡还是真睡,算他识相。脱了棉袄鞋子,囫囵吞上床,正想扯被子,忽地瞅到拖油瓶半露在外头的断腿,他手顿了顿,难得顾着别人,轻手轻脚,笨拙地为两人盖好被子,顷刻呼呼睡着。
乔应年眼皮抖啊抖,直到听着曹富贵平稳的睡息,才警惕地悄悄张开一丝缝隙,轻轻的,慢慢地侧过脸,皱起眉,偷偷盯着身旁睡着的家伙。
这个人当真很奇怪。
在孙家老小嘴里,曹富贵就是个二流子混蛋,仗着队里老曹家的势欺压孙家,迟早点要进牢监。他抢了阿爹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那只玉扳指,可他也偷偷闯进孙家给自己上药,就算咬了他,他还给饿得半死的自己萝卜吃,现在,他又把自己从孙光宗手里救下,带回了老曹家。
这人就不嫌他命贱克亲,秽气讨债,也不恨他咬得他血肉模糊……还是,想把这笔账慢慢讨回去?让自己当牛做马来还?乔应年觉得,只要能吃饱,就算要打,不打死打残,那也行。总有回报的时候!
乔应年盯着曹富贵睡梦中柔和的眉眼,把自己的呼吸都压得轻了再轻,心想,他睡着了倒不会笑得那么讨人嫌,反倒像是冬日里的日头,暖暖的,晒得人懒洋洋,眯上眼心中也是欢喜又舒坦。
曹富贵突然翻了个身,伸过手臂就想捞被子,只是今日被子似乎格外的沉,他嘟哝几声,连被子带里头的小崽子一同裹着,搂到怀里,蹭了几下毛茸茸的玩意,满意地弯了弯嘴角,又呼呼睡去。
乔应年懂人事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亲热地抱在怀里,他只觉得脸上滚烫,身子僵直,脑海一片空白,大大,大概他又烧糊涂了……
曹富贵这一觉睡了个饱,他是被一阵古怪的声响吵醒的——咕噜咕,咕噜咕!起起伏伏,还有连音。晃晃脑袋,睁开眼,他瞌睡朦胧地想摸饿瘪的肚子,一摸摸到个毛茸茸的脑袋!
“甚东西?咳咳咳——”
曹富贵一惊,差点让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定睛一看,自己怀里搂了个脏乎乎的黑脑瓜,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抢了个拖油瓶回家。
这一脑袋的黑灰泥渍……
曹富贵这才记起,昨晚根本没给这小崽子洗刷,他惨叫一声:“喔哟!我的被子铺盖啊!”
哪里又来得及挽救他的棉被?
拖油瓶睁开眼,一动不动,低头咬牙等着捱打,等了会却没什么动静,他疑惑地抬起头来。
曹富贵没好气地瞪了眼这只捡回来的泥猴子,摸摸肚腹,看看天色,也快到晌午了。
又是一记咕噜重重响起,却不是自己的肚子,他眨眨眼睛醒悟过来。昨晚上队里人分肉吃肉,拖油瓶估摸着是啥也没吃到,还又挨打又断腿的,折腾了一宿,这肚子里能不饿吗?要弄点吃的先喂他,别把人给饿晕了。
猪肉倒是还有许多,只是拖油瓶饿成这幅样子,又受伤在身,一时也不能吃大荤,还是先让阿奶帮其熬点稀粥垫垫,再慢慢补体质……
等等!
想到体质,曹富贵精神一振,顿时想起他那锅宝炉炼出来的“焖烧野猪肉”了。
这锅神奇的肉,不但有附加的标签,而且家里几个人吃了后,个个脑袋上都缓缓飘起一个红色的字符“ 1”,过了不久就消散了。当时惊得他差点把肉塞到自己的鼻孔里去。幸好看看家里人一无所知的样子,大约这个字和肉上虚浮的标签一样,只有自己这个炼庐的继承者才能看得到。
就是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脑袋上是不是也浮起了一个红色的“ 1”?
老祖宗说是用宝炉炼制东西,会有一定机会加什么“把夫”。或是好事,加气力加运气;或是霉运当头,减气血,减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