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几个街坊邻居上前来套近乎,曹富贵拉开嗓子就嚎:“姑啊!大姑!你侄子来啦!乡下都吃不上饭了,日子过不下去,你多少帮衬点吧!侄儿带着铺盖来投奔你了,好歹城里还有户本吃粮啊!你可不能进了城就丧良心,丢了你富贵侄儿啊——”
他这一声嚎有腔有板,有调有折,抑扬顿挫,中气十足,楞生生把打秋风嚎出了一往无前的悲壮气势来。不光听得街坊们一脸热切立时转作鄙夷,前进的脚步顿时倒转回头,小脚快步迈开回屋,还要暗自啐一声——不要脸!
“富贵,你,你这是……”
二叔听得眼都直楞了,什么时候家里这么困难,要让富贵来妹子家里住?他急急想开口,被富贵一扯袖子,把一肚子问号又塞了回去,反正听富贵的就是了。他只得闷声不吭,背着箩筐埋头往妹子屋里走。
一路嚎,一路拉着沙二叔,迎头就遇到了匆匆赶出来的大姑曹连秀和钱家老太太,两人面容都有些憔悴,还没等曹连秀张嘴说一个字,钱老太太就拧着眉毛,开声:“富贵,阿拉是一家人,讲什么投奔不投奔,有我钱家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侬一口饭。进屋!”
这番话掷地有声,铿锵如铁,和老太太娇小玲珑的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震得见识过大场面的富贵哥都是眉心一跳,老太太这是年老成精,三分真意七分实力——好演技啊!
周围悄眼瞄着的邻居窃窃私语,有笑钱家傻的,也有叹世道难的,看不成热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围观探究,纷纷散去。
关上门一家人亲亲热热说话。
青柱青石都在家里,粮食不够吃,哪里还有精力到处去玩,不如待在家里,大的照顾小的,还能赶紧补作业。
看到富贵表哥来了,钱家两个表弟都是激动无比,嗷嗷叫着扑上来亲热,想得不得了。
“喔哟,这是想我呢,还是想我带来的好吃的?”
曹富贵笑得阳光灿烂,一手拎起一个,想要“飞”着玩,差点闪了自己的老腰,他扶着腰叹声连连:“青柱又蹿高了,怎么越来越瘦?青石也是,拎在手上都不压秤了。”
曹连秀看侄子笑语殷殷,瞬间翻过了方才那副哭丧的嘴脸,不像是家里有啥大事的模样,她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急急问道:“家里缺粮啦?姆妈阿爹都好吗?当真难到这地步了?二哥,你们吃饭没有?饿不饿?富贵,侬放心,阿姑怎么也……”
“停停停!”富贵长叹一声,“阿姑啊!我要不这么嚎两声,这帮子街坊邻居都要把阿拉围观拆卸了,多少麻烦。阿爷阿奶都好,屋里也不缺粮,靠山吃山,总比你们城里凭个本本吃得多些,侬莫瞎担心。”
“当真?”大姑将信将疑,把目光转向二哥,富贵那张小嘴天花乱坠,牛都能吹上天去,二哥说一句,那是一口唾沫一口钉,实在人。
钱老太太也笑:“侬个小鬼头,心比比干多一窍,嘴比抹油滑三分!讲得阿拉一楞一楞的,真假哪里分得清。”
富贵哥连叫冤枉,比手又画脚,对着钱家老太太和阿姑,还有两只小萝卜头,绘声绘色地吹嘘了一番自已深山发现栗子林,大队里又惊现丘家粮砖的传奇故事。那叫一个惊险刺激,一波三折,别说两个孩子听得眼睛放光,惊叫连连,就是两个女人家都惊叹不已。
曹二笑在一旁笑呵呵,拼命点头,敲定大侄子真金十足的大功劳,虽然有些事打死不能说,可大队里千多号人都要承他家富贵的情咧!
富贵哥得意地掀开筐子盖,里头整整齐齐堆满了“出土”的粮砖,见证着他的“故事”。
“哎!青石,这东西我们不吃,我要拿来用的。”富贵一把抓住青石的手,这孩子听故事听得口水直流,捧起块“砖”就想啃了尝尝看。
“快放下!”曹大姑忙拖过熊孩子,听侄子的安排。
富贵和二叔将面上百十来斤的“粮砖”搬出来,堆到一旁,露出了底下的新鲜栗子,还有一堆肉。
“肉——”青柱惊叫半声,立时被老太太捂住了嘴。
富贵嘿嘿一笑,不太在意地挑挑眉:“靠山吃山么,随便打了只熊,带来点给亲家奶奶和大伙尝尝,也就是吃个新鲜,没啥!”
钱家老小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灼热,炯炯望向一脸淡然的富贵哥,娘哎!打只熊吃肉,这还叫没啥?!
第43章 收货
钱家姑爹和钱老先生回家看到富贵两个来了家里,也是欢喜不尽。
比起富贵上次来, 两人都瘦了一圈, 学校也好, 工厂也好,虽然是定量供应粮食,这个量是比以前缩水了许多,粮食里也掺杂了许多“代粮”。番薯梗、番薯叶、各种菜干、麸皮加入米面中, 磨制成粉做成饼、馒头, 样子寒碜不说,那个味道更是一言难尽,又糙又涩难以下咽。
就是这样的粮食,供应也是非常紧张, 连青柱他们的学生定量都减了。
报上开始宣传鼓励人扎根农村,精简下放城镇人口, 动员安置到农村去。各个单位都开始清退人员, 精简减非生产人员, 充实生产战线。
虽说近期动员安置的,都是这两年从农村新近进城的“新职工”,但是谁也说不好以后的形势会怎么样。农机厂是县里的大厂,这一个月动员“安置”了近五十个职工,各个车间和生产环节上的工人都有些人心惶惶,生怕精简到自己头上。
物质上的困难带来的还不只是思想上的波动, 更是影响了人们的身体, 车间里大多是力道十足、人高马大的汉子, 力大能吃也能干,一旦粮食营养跟不上,走路都是飘的,搬个铁铸件都会不小心砸了脚。
钱恩海是铸工车间的车间主任,手下大大小小也管了几十个人,要做职工们的思想工作,压服波动,保证安全生产,又要应付上级的“指标”,动员精简,忙得是焦头烂额,嘴边燎泡都起了一串。
他自己当个小干部,工资稍比一般工人多几块钱,家里的拖累也不重,有时实在看不过眼,能帮就帮一把,不能饿着老婆孩子,也只有从自己嘴边抠下粮来帮,这气色当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工作上虽然繁忙,压力又重,他倒还是挺把老婆娘家大侄子托付的事情放在心上。
一来是自家实在亲戚,托的又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二来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痛痛快快吃了富贵大侄子这许多想起来就流口水,香喷喷的野猪肉,他这个当姑爹的哪能不把孩子的事放心上。再说了,如今这日子,还能搞到肉,本身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富贵大侄子年纪虽小,心思和路道都有点野啊!
能帮则帮,本来就是两头都得利的好事。
只是他工作在厂子里,打交道的也十有八九都是大老粗,家里就算有什么老物件,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什么祖辈爷爷的喂狗盆,前清年间的饭桌子……这些玩意他们说得出口换,他还没脸跟富贵提呢!
倒是自家老爷子本来就喜好古玩,虽然不精,也有一帮子附庸风雅的老伙计,家里或多或少收过几件老物事。现在饭都吃不饱了,与其留这些给子孙,倒还真不如拿来换实实在在的粮食,先把孩子的肚子填饱。
老先生们也要脸面,不想和换物件的照面,更不愿讨价还价丢份,东西都暂存在钱家,让钱老看着定,能给几十斤粗粮就换。
钱家父子俩与富贵叔侄俩寒暄几句,也不外道,立时就把富贵引到里屋看“货”,富贵没让二叔跟着搅和这些事,就二叔那奇异的脑袋瓜,真说不准他又瞎想些什么,还是少让他掺和为妙。有些事也很难解释。
钱老爷子从柜底下小心地掏出七八件东西,大大小小在床上排了一溜,有金玉器件,也有古玩摆件。
曹富贵虽然不懂这些个,但玉石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一看就乐了,八件东西里有一半是玉件,黄的、白的,白中带着绿的,几件玉饰虽然样子各异,新旧不一,可看上去都玉色光润,古意盎然。
他也说不上真假,只知道这些玉看着就舒服,尤其是里头一串鸡油黄的手串子,个个都有拇指肚大小,金黄如蜜,油润润的,似乎还嵌着丝丝金线,漂亮极了。
“这黄玉好,真漂亮!我能上手吗?”曹富贵忍不住都想拿过来摸摸,这串子太可爱了。
钱老先生笑脸有点僵,干咳了一声,小声道:“富贵啊,这个是蜜蜡。”
老先生有点忧心了,连玉石和蜜蜡都分不清,这孩子还想做古玩生意,别连裤子都赔得底掉啊!
“呵呵,开个玩笑,哈哈——”
富贵干笑几声,忙连声赞钱家爷爷的眼光好,他不懂不要紧,这不是有专家给把关么,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总是不会错的。
更何况不就是几十斤粮一块玉么!换上一块玉,至少能种出几千斤麦子来,这生意的成本几乎为零,利润高得资本家知道了都敢杀人放火,他哪里还怕什么亏?再说了,就算钱老爷子看不准,拿起玉石丢到能量槽上,该有多少能量一清二楚,哪个骗子这么高明能骗得了人,他还能骗得过神仙宝贝炼庐去?
至于其他几件什么蜜蜡、古玩的,喜欢就都收了,说不定哪样也有灵气呢?就算没有灵气,嘿嘿嘿,梦里乔应年的世界里,古玩珍宝那叫一个贵了去。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
如今存上点古玩物件,过得十几二十年,在盛世华年的时候拿出来,啧啧!咱富贵哥想不富贵都难啊!哪里还差现在手头这一点粮食?
就是怎么个换法……他倒还是要掂量掂量,其他东西可以让钱老爷子帮着掌眼定价,玉石这东西,那是一定要问炼庐的。
“钱阿爷,东西我全要了。其他东西麻烦侬帮我把把关,看看价,这个玉,我还是要再仔细看看,人家收的有特殊要求,合了标准的,给价从优。”
钱老爷子也没问怎么个特殊要求,贴心地拉着儿子避了开来,让富贵一个人捣鼓,他俩在外间陪着二舅哥说说话。等了十来分钟,就见曹富贵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一个劲地喊好东西。
“……这块白玉,给六十斤粮砖;这块白里透绿的给八十斤;这块淡黄的,给一百二;带灰点的品相不怎么样,就给二十斤。您看怎么样?”
曹富贵手里拿着一把玉,就像是小贩卖小玩意似的,一件件拿出来定价,玉好不好他一窍不通,反正就按炼庐里能量格子来,一格给三斤粮。最后那件黄蜜蜡他也没放过,悄悄放到能量槽里一测,哈哈!果然也是好东西,足有55格灵气能量,怪不得他一见就心喜,管它是不是玉呢!
这件黄蜜蜡他给出了一百五十斤粮外加五斤肉的超高价,这就叫千金难买心头好啊!
钱老爷子也有点震撼,富贵看上去是半点不懂古玩,可是又不知有什么鉴定的门道,尤其是挑出来的那几块玉,不说那些东西出处来头,传承有序的话,光凭玉质本身品质来讲,他给的价钱再公道不过。
要是太平年景,这些玉确实不是几十几百斤粮能买到的,可如今到处缺粮,有钱都买不到额外的粮。社会上也不兴“玩”这些,留着金玉器玩让子孙饿得半死?哪家都忍不下心去。
本来老哥们几个就说了,有个十几二十斤就能换,如今富贵给价给得宽裕,他也算是能给人一个心安了。
不过,富贵这孩子带来的粮也不够这数啊?
“行,富贵你给的价厚道,我也能帮你再多找找这些玩意……啊,你还要收的吧?”
“收的收的!今天带来的粮不够,我明天去县城朋友那里弄点粮周转一下,钱阿爷侬放开手脚帮我收,最好玉多收点,阿拉屋里粮食多少还有点,实在不够,我再上山去弄几只大家伙,也够抵数了。”
富贵笑得眉眼弯弯,再三和钱阿爷敲定,多收,多多益善!下一趟他再多带点粮过来,不过这边院子人多眼杂,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交易存粮。
钱姑爹想了下,立时提起一个合适的地方。
他们厂子在城郊有个农机服务站,管对乡农维修服务的,后来专业人员也不够派,那里就成了废弃品仓库,也没人打理,院子里草都长得比得腿高了。库管老陈头每月月底去转一圈,点点大数,其余时候都是锁着没人。要是需要暂时用用,问老陈头借下钥匙,给厂里交点租金登记下就行,谁也不会来多管。
这个好。
曹富贵如今不爱热闹了,就喜欢这种偏僻地方,方便行事。当即就和姑爹约好,明天就把余下的粮食运来,放到那间仓库里,到时请钱阿爷按着约定的价格给人分一下就行。玉石他就先带走了。
定好事情,富贵放下一桩心事,了无牵挂地和两个表弟嘻嘻哈哈地玩起来。
听着他俩嘟嘟哝哝,一边玩得开心,一边还时不时跑到里屋边上闻闻里头传来的肉香味,一脸切盼,像是饿了八辈子似的。
富贵皱起眉,揉着他俩的脑袋瓜,问青柱:“学校里也没吃饱啊?”
青柱使劲点头,说是学校里的定量不够吃,没油水的粗粮一餐吃上半斤都不顶饱,走动走动就咕咕叫了,大家都有气无力的。别说吃肉,好些日子连肉味都没闻到了,上一次吃肉,还是富贵表哥带来的野猪肉,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青石还小没上学,睁着大眼睛听哥哥苦着脸说惨,听到肉肉,也是拼命点头应和。
里屋炖的肉香渐渐飘了出来,大姑把富贵带来的熊肉用热水汆了,和上栗子正在焖。两样都很难煮烂,可不得好好焖上几个小时,这可把两个小的馋得口水长流,望穿秋水。
钱家阿奶正在外间陪着邻居说话,隔壁留香嫂挽了小竹箩悄悄上门,知道钱家来了两个乡下亲戚,人高肚大的,怕是一时为难,她在屋头翻了几张番薯叶混做的饼子送来,救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