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联系不到王前程,其他人同样联系不到王前程,王前程相当于处于失联状态。
邢朗有些担心,不免想起王前程刚才留给他的一个地址;乐天游乐城,蜂巢迷宫。
徐天良见他站在门口止步不前,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纳闷道:“老大,你不进来吗?”
邢朗抬手扶着门框,皱眉踟躇了片刻,低声问:“魏恒睡着了?”
“嗯,睡了好一会儿了。”
邢朗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房门,道:“待会他醒了就让他把粥喝了,如果还是烧的厉害,你陪他去医院。”
徐天良先应下,才问:“你要出去啊?”
邢朗没有多说,返身走回电梯间,乘电梯下楼。
乐天游乐城是芜津市最早落成的大型游乐城,建在市中心边缘与郊外接壤的地带,后来市内兴建海洋娱乐世界和国际连锁的主题游乐园,瓜分了乐天游乐城的客流量。乐天一天天的衰败下去,到现在只剩了个空壳子,大部分娱乐设置已经低价处理给同行,被房地产老板收购了土地使用权,准备建一片别墅区。
乐天早已彻底停止停业,此时园内停了两辆工程车,吊车的灯光高高的悬在半空,像是天上出现的第二个太阳,惨淡又朦胧的光把衰败的游乐城衬托的鬼气森森。
蜂巢迷宫建在地下,入口处堆满废弃的石灰板和积雪,
昔日作为售票口的小房间四面上着锁,售票口旁的两扇大铁门之间倒是闪出了一条黑色的缝隙。
邢朗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着地面的积雪,发现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印,而且履迹新鲜,一直延伸到铁门跟前。
他又拿着手电往四周照了一圈,在大吊车后看到了一辆白色的凌度,通过车牌号确认就是王前程常开的那辆。
四周很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但是头顶人为的灯光却制造出一种无声的威胁,似乎那灯是一只眼睛,光明正大的窥视着不请自来的人。
邢朗收起手电筒,拿出手机一边拨王前程的号码一边走向虚掩的铁门。
迷宫的电路早就被掐断了,里面黢黑一片,没有一丝光。
邢朗站在门外轻轻推开一扇门,又打开手电筒往里照了一圈,半径一米左右的光圈掠过一堵堵纯白色的砖墙,墙上嵌着已经作废的呼救铃。
他只在进与不进之间徘徊了几秒钟就果断选择了前者,铁门没有外力顶着,渐渐向里收回,将迷宫内外最后一丝残存的缝隙遮盖。
迷宫内部是一面面墙和一个个入口,邢朗在影壁似的一面白墙上看到了迷宫路线图,发现这个迷宫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擅自进入肯定会迷失方向。
这个迷宫之所以荒废,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个意外。
迷宫修建之初,设计师花费了大力气,把内部设计的复杂之极,有史以来只有七八人能够穿过重重陷阱和迷障找到出口。也是因为迷宫内部设计的太过复杂,三年前一名游客在迷宫里突发心脏病,按下急救铃后就连工作人员也根据图纸用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这个游客,游客已经不治而死了。
乐天游乐城本来因为鬼斧神工的迷宫而声名远销,后来迷宫里死了人,也因为这件事而声名狼藉。所以这处‘不吉利’的迷宫是开发商第一个想要铲除的建筑,外面的吊车和工程车就是为了几天后铲平迷宫做准备。
邢朗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自信能够找到出口,所以站在入口处不敢轻举妄动,又拨了一次王前程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无计可施之下,邢朗只能大喊了一声:“老王!”
迷宫内部多重墙壁,回音效果堪比重重山谷,一声未平,一声又起。
没多久,王前程的声音还真的从无法辨别方向的某个深处传了出来。
“从我放了三块石头的入口进来,一直往右拐,走到头。”
邢朗拿着手电筒在地面扫了一圈,果真在东面第三个入口处发现了三块小小的鹅卵石。
他按照王前程的指引,遇到岔路就右拐,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才走出乱境,找到迷宫东侧的一堵围墙。
他贴着墙根继续往前走,和迷宫内腹隔离开,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光露出来。
邢朗离开墙壁,和墙壁保持半米的距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撩开皮衣后摆,手指悄然挑开了枪套。
前面那道光忽然向后划了一道弯,照到了他脸上,他连忙关闭手电筒,拔出了手枪。
“是我。”
王前程的声音随之传过来。
邢朗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手指套进扳机,将手枪在掌心转动一周,枪口朝上倒拿着枪,然后把手一转,把手枪藏了起来。
“啧,别照我脸。”
他说。
光束转回去,落在对面一堵白墙上。
王前程蹲了下来,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
邢朗看到他把后背朝着自己,且全然无防备的样子,也稍微放下了几分警惕,不过依旧在默默查看他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直到确认王前程没有带着第二个人,他才走到王前程身边,打开手电筒朝对面照了一圈,问:“叫我来干什么?陪你逛游乐城?”
这里是一个平坦空阔的空间,或许之前是迷宫内部的休息站,此时地上散落着很多食品垃圾和几副烂糟的桌椅。空气中票窜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像腐烂的肉,也像沤烂的棉被,更像容纳了数十个流浪汉的天桥桥洞。
几只肥硕的老鼠被灯光打到,忙蹿到光圈以外,藏到了黑暗里。
王前程不答他的话,只啪塔啪塔的抽着烟,烟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的邢朗鼻根发痒。
邢朗皱了皱眉,不耐烦的把光束移到他侧脸上:“我没时间陪你耗,没事儿我就走了。”
他说完就要抬脚,王前程才道:“有事儿,你过来。”
邢朗往前一步,挨着他蹲下,把手电筒放在地上:“说吧,什么事。”
他和老王总是各忙各的,虽然在一个单位,但是时常两三天不见一回面,见了面也是相看两厌烦。一个星期会面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分钟。更是很久没有和王前程面对面的交谈过。
此时离王前程的距离难得很近,所以邢朗乍然注意到了他的两鬓,竟然已经全白了。
他这才想起这老警怂已经年过半百,是个临近退休的老人了。
王前程蹲在地上抽着烟,一股股白烟升不起,朵朵如有实质似的坠到地面,和他这个人一样,衰老又无力。
“我一直在查祝九江。”
王前程把烟头嘬到一个指节长,火圈即将烧到嘴片才停下,扔掉烟头说道。
邢朗沉默着把藏在手里的枪塞进袖口,不催促也不接话。
黑暗处几只老鼠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叫,王前程扔过去一块石头,老鼠散了,烦人的叫声也消失了。
“这个人有问题,一边接受警察的保护,一边请律师当他和警察的搅屎棍。我问过他几次话,什么都问不出来。”
王前程向他瞅了一眼,眼神有点戒备,似乎提防着他随时出言挖苦,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才又接着说:“后来,我就想把这个人查的干干净净。”
邢朗忽然听出毛病来了,忽然道:“停,后来?怎么着?你本来没打算查他?”
王前程的唇角一下子绷紧了,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闭嘴’的指令,然而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墙角又聚集了几只老鼠的某处,用力磨了一下牙根,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道:“实话告诉你,刘局把这件案子交给我,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让我一直拖着,拖上个一年半载,把案子沉下去。他也压根没觉得我会查到什么线索,所以才把这件案子交给我。”
刘局的用意,王前程直接受命,而邢朗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相互隔着一层透明的窗户纸,谁都没有擅自捅破,待在各自的领域内,互不干扰,互不生事。这是他们培养的一种默契,邢朗必须承认他很清楚刘局在利用王前程在暗中运作,至于刘局到底在如何运作,目的又是什么,他不知道,想必王前程也是一头雾水。
但是现在王前程却打破他们之间的默契,把刘局重用他的用意向邢朗阐明。这意味着王前程似乎想解除他和刘局之间政治性的捆绑和依附。
他不再完全倒向刘局的阵营,甚至有靠近邢朗的趋势。
邢朗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把局势分析清楚,意外的同时又心生警惕,看着王前程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王前程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嘴角的几条皱纹扭曲成愁苦的形状,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你还记得,你让赵如饴给我送的那份资料吗?”
“赵如饴?”
邢朗由衷的纳闷:“谁?我什么时候让她给你送过资料。”
王前程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瞪大眼睛:“赵如饴,技术队的赵如饴,杏核眼,白净脸儿的那个姑娘。”
邢朗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小赵啊。”
王前程吃坏了东西似的,脸皱在一起,像一块洗烂的抹布:“邢朗,她在你手底下干了两年多,全队都知道她喜欢你,结果你连她叫啥都不记得?”
邢朗也有点愧疚,胡乱的点了两下头,想把这页翻过去:“嗯嗯嗯,小赵给你什么了?”
王前程很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道:“一个坦克车模型,还有一张照片。坦克车模型那条线索被我放弃了,但是我前两天找到了探望徐畅老娘的人。”
邢朗瞬间振奋了许多:“你查到了?他是谁?”
王前程抿着嘴唇,脸色一言难尽,顿了片刻才道:“刘威,武警大队的。”
警察?那个人竟然是警察。
接下来不用王前程多说,他也能摸清楚刘威的准确身份。
“……是刘局的人?”
邢朗面无表情的问。
王前程没说话,点点头。
刘局派人探望徐畅的母亲?为什么?单纯的探望吗?还是监视徐畅的母亲,守株待兔?
“你怀疑刘局,所以彻查祝九江?”
邢朗帮他说出他瞒着刘局暗中彻查祝九江的动机。
王前程捂着脸长叹了一口气,用沉默代替回答。
“那就说说吧,你查到什么了?”
邢朗看了看四周:“把我叫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王前程放下手臂,颓然道:“四年前,祝九江在这里上班,是蜂巢迷宫的工作人员,干了不到半年就辞职了。”
“仅仅因为祝九江在这儿上过班,你就找过来了?”
王前程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查到两年前七月十四号凌晨三点多,华阳区派出所接到三通报警电话,报警地点都是蜂巢迷宫。当时乐天游乐城已经闹出命案,关门了。不知道具体出于什么原因,派出所并没有出警。”
邢朗站起身,用手电筒逐一扫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你是说,两年前,有人在这里报警,但是派出所却没有出警?”
“嗯。”
邢朗猛地回过头,黢黑的眼睛融进黢黑的夜里,看着他问:“为什么?”
王前程拍掉裤脚的土,撑着膝盖慢悠悠站起来,道:“我不知道。”说着转头正视他,肃然道:“邢朗,我给你看样东西,你敢不敢看。”
邢朗不语,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避。
王前程便点了点头,道:“跟我过来。”
他在前领路,邢朗跟在他身后,绕过一堵笔直的白墙,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就停下了。
王前程拿走他手里的手电筒,光口对着地面,调出最强烈的光源,目光深沉的看了邢朗一眼,然后缓缓抬起手电筒。
一片光圈像涌向岸边的潮水,所经之处驱散了凝固已久的黑暗。
邢朗终于明白了王前程为什么这么忧虑不安,这么犹豫不决,又为什么冒着开罪刘局的风险,向他的阵营靠近。
因为王前程发现了一个无比血腥罪恶的秘密,这个秘密足以让他抛弃政治上的幻想,单纯的履行职业赋予他的责任,撕开藏在迷宫深处的一块浓疮。
当沉睡已久的黑暗被光驱散的时候,邢朗似乎看到了挤在墙角、躺在地上、悬在空中的无数鲜艳的尸体,和蹀躞而来的鬼魂。
第122章 世界尽头
他们在迷宫的正中间,一片被三面墙壁围堵,即开阔又隐蔽的区域。
墙面白色的壁板从墙根处向上延伸一米左右的高度,像是被刷的一层污泥,将白色的壁板染成黑色。
地面堆满了破烂被褥,这些棉被像是在泥水里洗过,被怄烂的不成样子,几只老鼠还在凝结成块的棉絮里钻磨。
墙角扔着几件衣服,高于墙根十几公分处有序的打了一整排嵌入墙体的铁环,环上挂着铁链。地上还有许多喝空的矿泉水瓶子和零食袋。
邢朗想走过去,却被绵软的质地绊住脚。他低头,看到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童装款,不超过十岁的女孩儿才能穿。
在泥土里浸泡了许久,裙子的布料变得很脆弱,邢朗无意间一抬脚,布料刺啦一声断裂,听起来像是一个女孩子在他耳边哭喊尖叫。
他绕过这件破碎的连衣裙,往镶嵌在墙面上的一排铁链走过去,脚踩着腐烂的棉被,有一种奇异的绵软的质感,像是少女身上未发育完全却柔软的双乳,和她们如小兔般青春鲜活的肉体。
一阵铁链的碰撞声响起,吓退了挤在墙角的几只老鼠。
邢朗拉起一条沉甸甸的铁链,在它生锈的暗纹中看到了褐红色的血迹,并且几乎在每一条铁链上都发现了或多或少的陈旧的血迹。
他低头环视地面,发现了许多藏在被褥夹缝中的穿着珠子和小动物的头绳、一两只颜色鲜艳的袜子、甚至还有几片用过的卫生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