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邢朗手中拿的这张照片,就是十二岁的常念穿着蓝白色条纹的囚服站在白墙前拍摄的照片。
少年很矮,很瘦,远没有同龄人的身高和身材,他瘦的只有一把骨头,骨头外附着一层肉衣,脸是蜡黄色的,眼神灰霭。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贴着他的脸垂下来,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邢朗用力看他的脸,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二分魏恒的影子,但是少年太瘦小,脸又被头发遮住,连五官都很难看清楚。
常念的身份证是未满十六周岁时领取的,身份证上就是这张瘦小的脸。他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以后,彻底的消失从司法系统中消失,只留下了指纹和DNA信息。
这就是记录在册的,常念的全部生平。
邢朗把常念的档案放在一边,又拿起魏恒的档案。
很快,他发现了第一个疑点。
常念是弃婴,而魏恒是孤儿,他们曾经被同一家福利院收养。
魏恒出生在银江市的一个小县城,父亲叫魏永民,经营者一家音像制品店。母亲叫薛雯,是一名小学教师,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叫魏瑾。
魏永民好赌,酗酒,留下数次家暴妻子闹到派出所的事例。魏永民早年间和朋友合伙创业,结果在创业受阻时卷了两个人的启动资金和朋友借来的高利贷带着妻儿跑路,几年后被朋友找到,被朋友屡次逼债。
1998年5月12号,魏永民、薛雯、魏恒、魏瑾,魏家一家四口人急性□□中毒,被邻居送到医院后,只救回来魏恒一个人。父母二人和年仅三岁的妹妹全部丧生,魏恒成了一个孤儿。
时年魏恒八岁。
然后魏恒被送进福利院,品学兼优,一路顺利的升学。银江政法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考取芜津市公安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由导师举荐在西港分局就职。
如果说常念是一个身份失落者,那么魏恒和他截然相反,魏恒一直活跃在司法系统中,他于2013年9月11号到芜津公安大学就读时留在学校系统中的照片正是‘魏恒’本人,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但是还有一个疑点,魏恒并没有参与应届毕业生的毕业大合照,也鲜少留下照片,魏恒独来独往,没有住学校宿舍,而是在校外租房子住。不过魏恒留在学生证上的照片也正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怎么回事?照片上是魏恒,档案中也的确是魏恒,但是郑蔚澜却对着魏恒喊出常念的名字……
邢朗看着魏恒的两寸证件照,和魏恒那双永远平静也永远沉着的眼睛对视着,忽然在照片上看到了那天在医院,站在落地窗后,眺望远方的魏恒。当时魏恒的眼神也是这么的微茫又冷漠。
当时魏恒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随时拥抱他。但是现在魏恒却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或许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除了这些照片,找不到魏恒在学校里的其他照片吗?”
他莫名感到异常疲惫,在烟灰缸里慢慢的磕了磕烟头,问小赵。
小赵说:“魏老师参加过校园志愿者活动,那次活动的主办方给每个参与的学生都做了一个主页挂在主办方网站。我也想过找一些除正式照之外的照片,就打算从这个网站里找一找,但是……”
小赵欲言又止,面露犹疑。
邢朗抬眼看她:“但是什么?”
小赵便道:“但是主办方的网站被黑过一次,关于志愿者活动的照片全都不见了。”
邢朗不由得沉默了,网站被黑,意味着和那次活动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自然也包过魏恒的资料。
“邢队,还有……”
小赵见他脸色不好看,犹豫着是否说下去。
邢朗冷冷的丢过去一个字:“说。”
小赵道:“我查到,银江政法大学的内部系统也被黑客攻击过。”
“有问题?”
小赵看着他,严肃道:“主办方网站被黑的时间是13年6月28号,和学校内部系统被黑的时间一致,是同一天。”
也就是说,在13年6月28号,和魏恒有关,存有魏恒资料的网站在这一天内接连遭到黑客入侵。
“……学校那边丢了什么东西?”
邢朗扶着额头问道。
小赵摇摇头:“管理员只发现了几个系统被攻击后出现的漏洞,查不出来黑客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这时候,小李从卫生间出来,对邢朗说:“邢队,浴室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所有洗漱用品全都不见了。”
邢朗静坐着抽烟,大朵大朵乳白色的烟雾把他的脸遮挡的影影绰绰。
许久,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清了清喉咙道:“小徐,到隔壁把我那件灰色的夹克拿过来。”
徐天良去了,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邢朗口中说是灰色,其实是带着浅灰的蓝灰色皮夹克。
“老大,是这件吗?”
邢朗点点头,接过衣服,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筋。
这根皮筋是他和魏恒去餐厅吃晚餐,在餐厅里他从魏恒头发上解下来的。吃完饭,魏恒向他要过好几次,都被他耍无赖般霸占不给,非要让魏恒散着头发给他看。
想起那天晚上,邢朗的眼神似乎被他面前萦绕不散的烟雾揉皱了,显露出一种残破的柔软。
他把烟灰缸推倒一旁,伏在桌子上专注又细心的解着缠在皮筋上的几根头发,似乎那头发很脆弱,稍不小心就会变成粉末。
把头发解下来交给小李,邢朗又把皮筋放进胸前口袋里,微微拔高嗓音喊了声:“收队。”
秦放转到他面前,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你到底查什么?”
邢朗慢悠悠的把两份档案装进文件袋,才道:“查魏恒到底是谁。”
“……你怀疑他是谁?”
邢朗把文件交给沈青岚,清晰又锐利的目光看着秦放,道:“常念。”
说完,他指了一下徐天良:“你跟我去医院。”
车上,徐天良不敢往邢朗身边凑,坐在后座,打起精神,准备好了迎接邢朗的各种提问。
果不其然,车子往前开了不到五分钟,邢朗就问:“魏恒说余海霆救回来的女孩儿不是徐新蕾?”
徐天良条件反射般就要说出‘我真的不知道我师父去哪儿了!’,话要出口时又连忙咽回去,换了一个思路,慎重回答:“是,我师父亲口说的,来警局找你的那个女孩儿不是徐新蕾。”
邢朗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撑在车窗上抵着额角,分心观察前方的路况,拐过一个路口才道:“理由。”
徐天良把魏恒利用一首法文儿歌来推断徐新蕾不是徐新蕾的的理论一字不落的转述给邢朗。
邢朗听完并没什么表示。
徐天良偷偷瞄他,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邢朗小半张侧脸,和他泛着青色的,像是被笔锋勾出来的下巴。
徐天良正盯着他细瞧,就见邢朗忽然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擒住了他的视线。
徐天良连忙低下头,再不敢乱看。
过了一会儿,轻悄悄的车厢里忽然响起嘟嘟嘟的声音。
徐天良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分辨出邢朗播出了一通电话,并且打开了免提。
“喂?”
电话通了,邢朗听着从手机里传出的慵懒又冷淡的男性嗓音,皱了皱眉:“楚行云?”
“他去洗手间了。”
邢朗很快把这把子欠扁的声音对号入座:“贺总?”
贺丞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有事吗?邢警官。”
电话那头有轻缓的钢琴曲,和空阔又细微的人声,似乎是一个餐厅。
“找楚行云有点事。”
“哦,那你最好在四个小时后打过来,他现在在处理公事,暂时没有时间接你的电话。再见。”
邢朗眼角抽了抽,四个小时?处理公事?刚才不是还说楚行云在洗手间吗?现在又改口说楚行云在处理公事,四个小时内没时间接电话。以为他听不出来他们在餐厅吃饭?
贺丞又在说什么屁话!
邢朗听出他要挂电话,不紧不慢道:“等一等。”
“……还有事吗?”
邢朗把车停在红灯路口前,看了一眼手表:“麻烦你转告楚行云,让他尽快把高星元的案卷给我发过来。”
“好,再见。”
邢朗磨了磨牙根:“还有,让他帮我找一个人。”
贺丞耐下性子,冷冷道:“谁?”
“上次你们来芜津,和我一起……”
贺丞懒懒的,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知道,魏恒。”
邢朗不由得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有些意外。
这个贺丞眼界极高,凡夫俗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因为楚行云的关系,他和贺丞见面不下十次,结果贺丞在见他的第七回 才把他的姓氏叫对,前提是和楚行云咬了一会儿耳朵。
“对,就是魏恒。”
贺丞似乎对魏恒有些兴趣,声音不再高不可攀的飘在天上:“他怎么了?”
“他这两天可能会去银江,让老楚帮我盯着点。”
贺丞默了一瞬,略带笑意道:“你在抓他?”
邢朗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方向盘,沉了一口气,严声道:“不,只是我在找他。”
贺丞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忍俊不禁似的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让他跑了?”
邢朗:……
虽然他和贺丞不熟,更谈不上了解,但是他对贺丞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被楚行云惯坏的太子爷,性格极其矜贵又顽劣。简直就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
想必沈青岚把他和魏恒的关系告诉了她在银江的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又在楚行云手下做事,所以楚行云也知道了,那么和楚行云关系最近的贺丞自然也会知道。
所以贺丞现在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调笑他,看他的笑话。
邢朗冷着脸正要说话,就听楚行云的声音由远至近的传了出来。
“谁的电话?谁把谁放跑了?”
他很清楚的听到贺丞呵呵笑了两声,说:“你在芜津警局的朋友,姓……哦,姓邢的那个,他的相好跑了,托你帮忙找找。”
楚行云便道:“呵!老邢,什么情况?人跑了?”
‘砰’的一声,邢朗挂断电话,咬着牙把手机扔向驾驶台,险些砸穿挡风玻璃。
第128章 世界尽头
徐新蕾和祝九江在同一家医院,一个人在二十三楼,一个人在十七楼。
邢朗站在电梯里,看着指示灯一节节上升,在电梯停在十七楼两扇紧闭的门徐徐展开时,又关上电梯门,按下二十三层。
他决定先审祝九江。
陆明宇和小汪两人在祝九江病房外守了一夜,小汪横躺在走廊边的长椅上睡觉,陆明宇在病房门口慢悠悠的走来走去,正在讲一通电话。
“待会儿我给你打回去,嗯嗯,先挂了。”
陆明宇挂断电话,向前迎了两步:“邢队。”
邢朗指了指躺在椅子上的小汪:“他怎么回事?”
“我和他轮班守夜,他一个小时前刚躺下。”
说着,陆明宇抬腿要踢椅子,被邢朗伸手拦下。
“祝九江醒了?”
“醒了,刚才护士进去好几趟。”
邢朗拍拍他肩膀,领着徐天良走进病房。
祝九江的确已经醒了,而且精神不错,正靠在床头啃苹果。
护士叮嘱他动作不可太大,以防给伤口造成压力。他照办了,全身上下就动了一只手,却在大口大口的嚼着一颗苹果,脆甜的果肉被咬断咀嚼的声响在他的胸腔里来回震动,像一场地震的中心地带,似乎随时会向他的伤口蔓延,将他的血肉和骨头彻底撕裂。
邢朗看到了一个极其矛盾的人,祝九江谨遵医嘱一动不敢动,却自虐似的啃食一颗他的身体无法消化的苹果,就像在慢性饮毒。
他走到病床边,低头看着祝九江那张麻木又僵硬的丑脸,片刻后移开目光,用脚勾过去一张椅子,坐下后从桌上一兜苹果里拿出一颗。
“知道想杀你的人是谁吗?”
邢朗用手心拖着那颗苹果,看着刷了一层红油似的果皮,问道。
“知道,你们都想杀我。”
祝九江脸上有一种痛恨又悲伤的神气,他盯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眼中却确有实质,似乎在脑海中浮现了一张人脸。
他不停的啃食手中的苹果,连果核都没放过。
邢朗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我问你两个问题,如果你不配合,我就在你死在别人手上之前,先弄死你。”
祝九江很清楚邢朗不是在开玩笑,他的价值通过一场未能成功的暗杀得以体现,但是他的价值却有弊端,对警察来说,他是值得保护的对象,而对那些想杀死他的人,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的价值升华。
在刀刃上舔血了多年,终于轮到他成为躺在刀俎上的一块烂肉。
祝九江觉得自己就像被绑在桅杆上的人质,无论风浪从哪边来袭,都能把他淹死。
他痛恨姓命被别人拿捏在手中的感觉。
他连皮带核吞了一颗苹果,用袖口擦掉嘴角的果汁和残肉:“你问吧。”
邢朗回头递给徐天良一个眼神,徐天良按下装在口袋里的录音笔,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准备记录。
“徐畅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们杀的。”
他说的‘我们’,是名单上的五个人。
邢朗以为他在抵死狡辩,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猛地甩出手腕,将手中的苹果砸向祝九江的胸口。
苹果与胸前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祝九江藏在病号服里的绷带立刻渗出血迹,在布料内部染出一层浅红。
徐天良见状,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
邢朗回过头,语气冷肃又平淡的对徐天良说:“把盆子里的毛巾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