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祝玲浅浅的翘起唇角,即欣慰又喜悦的模样。
“魏恒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祝玲咬着下唇,似乎难以启齿,但扛不住邢朗的凝视,只得开口:“魏永民不仅打老婆,还打孩子,有时候连小女儿都打。他是一个很不负责的男人,醺酒好赌不说,还骗了朋友的一大笔钱,那钱是他朋友借高利贷用来创业的,被他骗走以后,他朋友打听到他的消息,堵上门要债,就把……把魏家一家人逼死了。”
魏永民骗朋友的钱这一点,邢朗在档案上看到过,当时只把这件事当做魏永民斑斑劣迹中的一桩,没有深究,现在听到祝玲提起,邢朗才加以重视。
“你知道上门要债的人是谁吗?”
祝玲啃着指甲吃力的回想,忽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姓常,叫……常明山!”
下山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黑沉沉的夜从山顶顺着山路往下延伸,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盘在林巅树梢,天上挂着一弯灰霭霭的月亮,像是莽咬了一口。月晕照出几片沉甸甸的云,是石青色的,像掉在海水里的云,冷的要渗出水来。
“没错,常明山的确是芜津灭门案的被害者之一,也是常念的养父。”
陆明宇在电话里如此对他说。
副驾驶车窗降了一半,邢朗把脸朝着窗缝,用力的吹着山间刺骨的冷风。
“……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你在哪儿?我给你送过去。”
邢朗说出距离秦放的餐厅很近的一家旅馆的名字,道:“一个小时后见。”
挂断电话,他把海棠的手机放在驾驶台上,很疲乏的道了声谢。
海棠开着车,走在回城的路上,转眼就从山腰下到平地,前方城市的灯火逐渐明晰灿烂。
“我爸和我爷爷也在讨论你的事情。”
海棠翘着唇角,声音里却没有笑意。
邢朗合上车窗,闭眼靠在椅背里,笑问:“他们怎么说?”
海棠看他一眼,默了片刻才道:“没什么,只说你遇到难事了。”
四十几分钟的路程过后,海棠把车停在一间门脸简陋的旅馆门前,等邢朗下车后,叫住他,对他说:“如果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虽然明知不会有下一次,但邢朗还是笑道:“好,谢谢你。”
海棠的车很快消失在夜间的车流中。
旅馆门前明暗交织,有大片大片的光,和大片大片的影子。
邢朗捡了一个暗影处,走进去,背靠着墙点了一根烟,腾出一只手给秦放发了一条短信;怎么样?
秦放直接给他打了回来:“你撞大运了,竟然还没有被自动覆盖。你在哪儿?我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邢朗想了想,道:“你就待在餐厅里,我让大陆过去拿,你直接交给他,任何人都不能转递。”
“行。”
秦放挂了电话,把腿往桌上一翘,开始打游戏。
旁边坐着的保安问道:“秦老板,6月12号的录像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秦放讪讪笑道:“关系到好多条人命的东西。”
说着,他脸色一静,把手机按在胸口,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显示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16年6月12号……
他慌忙把腿放下来,屁股拖着椅子移到桌前,盯着正在直播店里情况的显示屏,道:“把刚才那段视频调出来。”
十几分钟后,陆明宇的车如约而至,停在路边,人从车里走出来。
他站在光里向四周扫视一遍,很快看到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邢朗,快步朝他走过去。
“这是今天晚上十二点二十三分去银江的车票。”
邢朗借着烟头的火光看了一眼时间,揣起车票,正要和陆明宇聊聊目前的情况,忽然转头看向公路,脸色骤然绷紧了。
陆明宇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辆越野车沿着路边徐徐停下,随后熄火。
“是韩队长!”
陆明宇没想到他竟然被人跟踪,这个人还是韩斌。
他正要冲出去,胳膊忽然被邢朗拽住。
邢朗站在暗影里,看着韩斌推开车门走出来,一眼盯住了他。
韩斌的目标很明显,径直的朝邢朗走过去。
“……我们聊聊。”
他站在明处,对邢朗道。
邢朗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见他没有带人,于是稍卸下几分防备,笑道:“好。”
说着倾身凑近陆明宇,贴在他耳边低不可闻道:“去找秦放拿东西。”
临走前,陆明宇对韩斌道:“韩队长,你们曾经是朋友,我想你应该也相信他。我劝你给他一些时间,否则当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
韩斌向他点头一笑,道:“有道理。”
陆明宇离开后,邢朗把烟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韩斌也走入暗影中,和他面对面站着,道:“不用,这里就行。”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是他们同样被黑色的影子笼罩,黑影中只能隐约显出他们挺拔的身形,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的雾。
邢朗用力的看着韩斌的脸,韩斌同样在用力的看着他,他们只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那一点光亮。
在某一瞬间,邢朗觉得他和韩斌并没有什么分别,他们面对面站着,就像在照镜子,韩斌是他的影子,或者他是韩斌的影子。似乎他们往前一步,就能融为一个人。
“查到哪一步了?”
邢朗率先问道。
韩斌轻轻的笑了一声,道:“没什么进展。”
“高建德不是咬死我就是‘将军’吗?还交了一份录音。”
“你我都很清楚,那份录音是假的,而且高建德死的很蹊跷。”
邢朗叹了一声,冷笑:“太蹊跷了,蹊跷到……我都怀疑高建德是用来打蛇出洞的牺牲品。”
“……那你怀疑是谁杀死了高建德?”
邢朗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笑而不语。
韩斌会意,又道:“我今天来,只是想见你一面,当面告诉你两句话。”
“什么?”
韩斌顿了顿,再开口时,异常的严肃:“老邢,虽然我信你,但是你这次太凶险了,如果你不想牵连秦放,就应该在你洗清罪名之前,和他断绝联系。”
邢朗知道他指的是昨晚他在秦放家里过夜的事,便道:“你放心,我不把自己摘干净,就不回来了。”
韩斌皱了皱眉,眼睛里的那点光似乎被风吹熄了:“你要离开芜津?”
邢朗笑道:“不是逃,而是去找真相。”
“真相在哪儿?”
邢朗扭头向外看去,短暂的灯影过后,又是夜,芜津市外也是夜,就算隔着一座山,一条江,一片海,还是夜。
他在找的真相就藏在夜里,铺天盖地密密层层的夜,
他从口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将打火时,打火机掉在地上,‘啪嚓’一声清响,像坠入了水里。
韩斌见状,拿出自己的打火机,掀开盖子打着火,挡着那一簇火苗帮邢朗点着了烟。
一簇深赭色的火苗稍纵即逝,照亮邢朗的下半张脸,他英朗挺拔的鼻梁,和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干净的下巴。
韩斌只帮他点着烟,就合上打火机盖子,合手握在掌心。
邢朗却看到他的打火机依然在烧着一簇火苗,他把那团火苗握在手里,火光便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其实那不是火光,而是打火机表面的一层夜光。
他一直都知道韩斌的这只打火机很昂贵,不知道贵在哪里,此时看了才知道,原来这只打火机经过特殊处理,在漆黑的夜里也明晃晃的,就像一团火。
邢朗笑了笑,正要打趣他身家殷实,唇角的笑意泛到一半,蓦然僵住。
火……
他盯着被韩斌握在掌心的那团火,忽然想起城南大桥外,百米远处,河岸边的一点星火。和企图绑架张东晨的一行三人中,掉下大桥,抓住他的手,却被子弹射穿额心的男孩子。
那颗子弹射来的方向就烧着这样的一团火,漂浮在半空中,来去都没有踪影,像是一团鬼火。
‘砰’的一声枪响。
邢朗似乎听的到那天晚上的枪响,那颗本来射入男孩额心的子弹射入他的心口,在他的身体里一点点的下沉,下沉……拉扯着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不断的往下坠,越往下越深,越深越黑暗……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韩斌,却发现韩斌用一把枪抵住了他的额头。
而消失在河岸边的那团火,此时正在韩斌的眼睛里,静静的烧着。
第134章 世界尽头
16年6月12号是季宁安去世的第七天,据说在这天,已经故去的亡魂会回到阳间,看一看生前的亲人和友人。
秦放是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这些神神鬼鬼的习俗和传说他从来都不信。但是季宁安一死,他什么都信了。
他相信人有灵魂,相信自杀的人无法超生,相信自杀的人鬼魂会下地狱,相信自杀的人鬼魂阴间不收,相信有因有果,因果报应……
道教、佛教、基督教,这些宗教的理论他旁学杂收,一概接纳,像一个蹩脚的学者,对死亡充满了迷迷糊糊的恐惧和似是而非的期待。
6月12号这天,他在季宁安的墓前烧香点纸,从墓园点到他小区楼下,每隔十几米就烧一堆黄纸,在单元楼的楼梯台阶上渐次摆满了一盏盏白蜡烛。
那一天,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坚信季宁安一定会回来。他满心期待着季宁安回来,却又害怕见到季宁安。
他害怕季宁安质问他,为什么不再爱他?
所以他不敢回家,而是躲到了餐厅里,他和朋友和伙投资的餐厅。
当天晚上,他坐在餐厅大堂,看着周围的食客;他们要么是情侣,要么是朋友,总是结伴成群,三三两两,热热闹闹亲亲热热的拥簇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由又快乐。
在快乐又热闹的人群中,他冻的僵冷麻木的五脏和四肢似乎被一盆文火慢慢的烤着,让他感受到来自于世界上其他的人温暖,从而使他更加痛苦,更加痛恨。
季宁安是不幸的,他也是不幸的,韩斌也是不幸的,他们都这么痛苦,但是这个世界依旧继续他们的快乐。
这对季宁安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于是他把大堂经理叫过去,给他一首歌,让他在餐厅播放。
大堂经理为难的站在秦放身边,偷偷的看着韩斌,想让他劝说秦放。
韩斌一整天都跟着他,秦放早上去墓园看望季宁安时起,韩斌和他寸步不离。后来秦放入魔了似的非要从墓园开始没走几步就要点一堆黄纸,韩斌也陪着他。
韩斌没有和秦放说一句话,秦放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他跟在秦放身后,像是秦放的影子。
大堂经理只能妥协,去了。
很快,餐厅里响起悲伤的送丧曲。
秦放趴在桌子上,脸枕着胳膊,看着客人们一个个的散去,大堂霎时空荡了起来,音乐声变得更加清晰,像是一场独奏晚会。
“我去一趟卫生间。”
韩斌把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弯下腰,轻声问他说。
秦放没有理会他,直到韩斌走了,才微微抬起脸,看着韩斌的背影。
那天晚上韩斌穿了一身黑衣,黑色的衬衣和休闲裤,那件黑色的衬衫以前穿在他身上,尺码正合适,现在却有些宽绰了,因为韩斌近来瘦的很明显。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袖口被挽到手肘,露出干净结实的小臂,衬衫的衣褶随着他的步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韩斌在走廊中转弯时,秦放看到他微微低着头,双眼凝注又冷漠的看着手机。
其实那天晚上他想叫住韩斌,告诉他,那不是去卫生间的路,他走错了方向。
或许韩斌会停下来,回头冲他笑一笑,然后改变方向,或者向着他一步步走回来。
但是他没有,他亲眼看着韩斌走错方向,却没有出言挽回。
秦放恨自己,比不爱季宁安,还要恨自己。
直到两年后他才知道,韩斌为什么会从他身边离开,离开他以后,又干了什么。
秦放走了魂儿似的站在画面定格的显示屏前,脑海中像是在放电影般飞快的闪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幕。
他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拔腿往外冲,还没出门,就一头撞在陆明宇身上。
陆明宇见他脸色极差,忙问:“怎么了秦主任?”
“我表哥在哪?”
“和韩队长在一起,他让我找你拿……”
“快回去!”
返回旅馆的路上,陆明宇不停的拨邢朗的电话,然而每次回应他的都是冰冷的提示音。
邢朗的手机并非关机,而是被韩斌分解了。
韩斌坐在车里,借着车顶的灯光,把邢朗的破手机拆开,取出电话卡,然后把手机分解成一个个零碎的部件,放下车窗,扔到路边的垃圾桶。
“原来你就是将军。”
邢朗坐在副驾驶,右手被手铐铐住,手铐的另一端拷着车顶的扶手。
他仰头看着拷在手腕上,流着冷光的手铐。
韩斌从暗屉里取出一张湿纸巾,低头擦拭手指,无奈似的向下弯了弯唇角:“……一定要这么称呼我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
“我承认我和你的立场不一致。”
邢朗摇头冷笑:“立场……你还真是云淡风轻。”
韩斌也笑:“那你让我怎么说?我是坏人,而是你好人?”
邢朗很疲惫的靠在椅背里,左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那张纸张僵硬又光滑的车票,有片刻的出神,道:“你不是坏人,你比坏人更可恶,你是警察队伍里的一颗老鼠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