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弘认得他,所有的蓝狐队员都认得他,这个男人就是蓝狐追击了三年的毒枭,穆昆。
男人嘴角挂着几分笑容,动了动嘴,似乎说了句话。
视频的背景略有杂音,穆昆的说话声听不清楚,隋弘皱眉道:“把人声调大。”
穆昆似乎算准了这个时候自己会受万众瞩目,再次慢悠悠地开口:“隋队长,好久不见了。”
然后他就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走到了凌云身后。他一手反掐着凌云的喉咙,一手以刀尖切入他的耳垂。刀刃明明锋利无比,但出于一种恶意的报复心理,他故意延长施虐的时间,一点一点慢慢地向上切割。
凌云知道自己的队长与队友一定在电脑屏幕看着自己,为免令他们担忧痛心,所以强忍着不呼喊,不求饶,不流泪。但到底是血肉之躯,实在难忍这种剥皮拆骨的刑罚,太疼了,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抽搐着,连带他坐着的凳子也在震颤。
不一会儿,凌云的耳朵就被割了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软肉捏在手里还在弹跳,穆昆哈哈大笑。
弥漫仓库的血腥气似隔着屏幕也能闻到,所有在场的蓝狐队员都看不下去了,涂朗眼眶发红,愤怒地捶着桌子,隋弘则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池晋退在人群背后,亦在发抖。凌云此刻遭受的苦难他感同身受,只差一秒,他的悔恨与痛苦就将冲口而出,可一看见隋弘,终究还是怯于承担。
“隋队长,蓝狐不是不放弃每一个蓝狐人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来救你的队员呢?”施虐过后,穆昆身心舒畅,变态似的舔了舔刀尖上的血,然后阴恻恻地望着镜头,冷声通牒,“让谢岚山来找我。不然倒计时归零的时候,我就宰了你的这个队员。”
说话间,穆昆拿刀的手指动了一动,凌云脸上便又被拉出一道口子。鲜血溢出伤口,流进嘴角,流至下巴,这个阳光俊俏的少年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的膝盖骨全碎了,皮肉与裤子黏在一起,他知道自己此番难逃一劫,即便侥幸生还,多半也得残了。
但他的眼睛放射着灼亮的光芒,从头到尾不露一丝胆怯与屈服之意。
穆昆告诉隋弘,他会全程直播凌云的受刑画面,而72个小时之后,他就要将凌云割喉处死。
他对所有的蓝狐队员都深恶痛绝,唯一的例外就是谢岚山。
事情上升到外交层面,泰国警方再不敢怠慢,总算一改先前的拖拉委蛇。又经过一番交涉,泰方终于把包括司机证词的相关证据发送到了汉海市局,连带着在车祸现场发现的东西也一并寄了过来。一堆证物之中,陶龙跃一眼就认出来,那枚染着血的子弹项链是谢岚山的随身之物。
该是他亲手送给沈流飞的。
司机的证词明确说明,那日他载着凌云去跟踪另一个短发青年,时间一经核对,正是凌云发消息给涂朗的时候,也是他失联的那天。
泰国方面给的线索还是太少了,涂朗非常愤怒:“他们那儿都不作模拟画像吗?就说跟踪了一个短发青年,这茫茫人海的,找谁去?”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谢岚山如今发长及肩,显然不是对方描述中的短发青年,而从穆昆的那些话来分析,他也根本不曾背弃队友投靠过这个大毒枭。
隋弘想到,谢岚山曾流着眼泪质问,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你们从来不相信我?
继而他又想到,谢岚山也曾红着眼眶剖白,蓝狐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的队长。
隋弘连连咳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到底怪自己没有给予这个最爱的部下百分百的信任,一个杀人犯的皮囊成了他的原罪,他竟任由它抹杀了他所有的光荣与功绩。
“我们错怪阿岚了,”隋弘咳嗽着,叹息着,“我们所有人都错怪阿岚了……”
池晋仍然担心自己会暴露。如今他是刀尖上过日子,走一步算一步,活一日多一日,他只能说:“既然发给涂朗的消息是假的,那么打从开始凌云说我们队里有叛徒,也都是穆昆设计的离间计。也许是凌云发现了穆昆的藏身地,跟踪不慎,结果落到了他的手上。”
隋弘睁开眼,定定望着他,一种罕见的、难以言说的神情笼在他的脸上。池晋被对方看得心神俱裂,竭力维持自己不要失态。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陶龙跃主动前来汇报,说,我们有个把谢岚山引出来的计划。
第154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5)
听见耳边细微的人声呼唤,沈流飞终于醒了,眼皮一动,从窗外大喇喇刺进来的阳光瞬间灌满了双眼。
沈流飞抬手遮挡眼睛,适应了强光之后才再次睁开,看见一张熟人的脸,轻声说:“是你。”
段黎城微微一笑:“醒了?”
记忆未曾移植前,沈流飞一直把他当大哥,通讯录里他的名字排第一位,他们的交流也并任何人都多。段黎城接到医院通知便匆匆奔赴泰国,他花了些力气,费了些金钱,就这么悄然把他从医院中带走了。然后找了这么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生照顾对方。
空气热烘烘的,大粒尘埃似金屑般飞舞,天花板也跟着旋转颠倒,沈流飞感到头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跟那个少年的手术还成功么?”
面上笑容凝结一瞬,段黎城问:“你说什么。”
“那个出车祸脑部受伤的少年叫白朔,是不是?”沈流飞低头,注视着全然陌生的双手,自己对自己说,“就这么换了你的身体,很抱歉。”
段黎城稍加思索,便问:“你还记得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吗?”
沈流飞想了想,报出一个时间。距今整整一年之前。
全球罕见的先例,谁也不知道移植手术的后遗症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发新的状况,一场险些殃及生命的车祸之后,沈流飞的记忆回到了刚刚做完手术的时候,他把在汉海与谢岚山同生共死的那些故事全忘记了。
段黎城惊诧不已,接着恰到好处地煞住了自己的惊诧,他微笑着说:“是的,看来手术很成功,你该记得的都还记得。”
段黎城突然就很想把这人藏起来,藏一时或藏一世,都好。他不愿他再次涉险。
这地方仿佛世外桃源,从明晃晃的落地窗望出去,草甸子上缀着的花朵一直蔓延至天边,沈流飞裸着上身,立在镜子前,时不时轻嗅飘飘而来的芬芳,偶然回头,还能看见两只皮毛光亮的边牧在草地上互相追逐。
这个名唤白朔的少年比他本人高大不少,身体年轻而强壮,肌肤白滑如脂,肌肉虬结健美。听说他酷爱极限运动,擅长格斗飙车,也正是因为太过追求极限带来的刺激,才落得这个受伤不醒的下场。他仅剩的家人是隔了辈儿的叔婶,不愿再花医药费,也就顺了段黎城的意思,将这副健康的躯体换给了他。
段黎城注视着这个崭新的沈流飞,眼里盛不下的温柔全流出来。他走过来,取出胸前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照片,对镜子前的男人笑笑说:“再最后看一眼你以前的照片吧,别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沈流飞接过照片,垂眸细看。照片上是一坐一站的两个男人,站着的是段黎城,一如既往的挺拔英俊,坐在轮椅上的则是一个瘦弱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五官谈不上多漂亮,但胜在干净秀气,忧郁的眼神格外招人心疼,还能把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穿出初恋的味道。
照片上的这个沈流飞身染重疾,逐渐瘫痪,虽沉默内向却也乐观,一抹怡然微笑常挂唇边。他拒绝与任何人见面,只通过邮件往来,由于今日不知明日事,所有的时间都被他用来看书或者绘画。如果不是想查明当年全家灭门、母亲失踪的真相,他也不会采纳段黎城的建议,接受这种违反伦常的手术。
经历了一场濒死的体验之后,沈流飞目前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一些人像影影绰绰地飘在眼前,却如雾中之花,看不真切。他仿佛做了一场不属于他的梦,但却想起一些久埋于记忆深处的往事。
头很疼,全身都疼,各种混乱的画面在脑中翻搅,沈流飞很快感到疲倦,又在段黎城的搀扶下,躺回了床上。
沈流飞抚摸对方的脸,微微动情地说:“好像一直在麻烦你。”
段黎城轻笑,抬手将对方的手掌摁在自己脸上:“你知道我永远会出现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段黎城的声音醇厚深沉,令人心安欲睡,沈流飞顺从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望着段黎城:“很奇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段黎城问:“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异声从梦中吵醒,我下了楼,看见我妈妈被锁在厨房里,她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牲口,腿上拴着铁链……我听见我爸爸对她说,怀着孩子还想走?再走我就把你儿子杀了……我想一探究竟,结果我的奶奶突然从身后出现,她把我的眼睛捂上,在我耳边轻声絮叨,你这是做梦呢,这是做梦呢……”
除了凶恶的父亲、古怪的祖母,还有他的叔叔,一个专盗女人裤头的下流胚子,偶尔登门造访,却永远大睁着一双追腥逐膻的眼睛,像恶犬一样垂涎他的母亲。
这样的画面太过令人费解,当年的他又太过稚龄,以至于这一幕画面被他本能地藏在了记忆最深处,若非人之将死,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预感,她太不快乐了,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我现在有个猜测,我的母亲与我父亲的结合可能并非出自爱情,她是一个不断被侮辱、被强暴的女人。”沈流飞再次闭上眼睛,手指不自然地抚摸着左手腕——那里空无一物,可他总觉得那里本来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只是被他弄掉了。
睡意深沉,再次睡着之前,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先后想起的两件事好像有关联,好像又没有。
他的父亲要惩罚他不听话的母亲,最常用的法子就是“母子连心”,靠虐待他来使他母亲屈服。他曾被他父亲倒吊在院子里的树上鞭打,吊得大脑充血濒临昏迷,呼救半天都没人搭理。昏昏沉沉中,绑他的麻绳忽然断了,他跟个沙包似的摔在地上。待彻底清醒过来,发现绳子是被人拿小刀割断的,身边却空无人影。
冥冥之中有人相助。沈流飞把这事情告诉奶奶,奶奶笑他多想,说可能只是想偷东西的贼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虽没与那人打过照面,却见过那人的眼睛。
对方应该跟他差不多年纪,偷偷摸摸地隔着铁门打量他,露着小半张脸与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轮廓深邃,瞳仁是中国人罕见的淡琥珀色,多半是混了外国人的种。
仓猝对视一眼,这双眼睛就不见了。它出现并消失于整个夏季最为溽热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与前后无数个夜晚一样,满院子的海棠盎然生长,红则红得更娇艳,粉则粉得更晶莹,天地阖静得像一个谜。
跟韩光明学得那手正好派上用场,谢岚山乔装之后,决定去医院探望母亲。
他绑上辫子,粘上胡须,戴上墨镜,一切就绪之后又打开手机,看了看通缉令上的那张照片,这个沉默至呆板的优秀警察,与他现在这派魅惑不羁的浪子形象截然不同。谢岚山关掉屏幕,嘲讽地一勾嘴角: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明明气质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那些蠢货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他现在是通缉犯,但依然走路生风,浪荡优雅,一点没有被人通缉的自觉,却也因为过于坦荡,一点不招人怀疑。
走进医院之前,谢岚山给精神科打了个电话,谎话掰得行云流水,特别自然地就套出了新入院的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病房号。
到了病房门口,确定病房外无异样,病房里也除宋祁连外没有别人,谢岚山直接推门而入。
“阿岚——”宋祁连惊觉有人进门,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就被一记手刃劈晕了过去。
谢岚山横抱着宋祁连,将她放平在病床上,接着便走向窗口。高珠音的轮椅就安置在窗边,她独自坐在阳光下,长久地凝视窗外,似乎没注意到病房里的异响,仍是一脸的平和圣洁。
他走向自己的母亲,然后单膝跪地,跪在了她的身前。
高珠音终于将目光自窗外收回,垂眸看了儿子一眼。
他在刀尖游走、在地狱挣扎,一路与所有人甚至与自己斗争,本以为已经足够强悍顽勇,却不成想,自己负担不了这样平静柔和的目光。谢岚山眼眶微红,将脸埋在母亲膝盖上,如游子归家一般迫切真挚,轻声呼唤:妈妈。
高珠音也为这声呼唤动了情,眼底柔情溢出,伸手抚摸起儿子的脸——忽然间,她的眼珠一僵,以双手扳住谢岚山的肩膀,大喊大叫起来:“陶警官,抓坏人呀!快来抓这个冒充我儿子的坏人!”
一声声“抓坏人”刺入耳膜,谢岚山大感受伤,猛然挣脱了母亲的双手,打算夺门而逃。
可是来不及了。一直小心埋伏在外的蓝狐队员破门而入,将出口堵了个结结实实。谢岚山反应够快,直接跃窗而出。七层楼不算高,他在空调架上攀爬跳跃,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地面上。
运动神经系统控制下的这副躯体身手太好,简直是上天对他的馈赠,谢岚山回头,仰望着从病房窗口探出头的两位蓝狐队员,并着两指在额角处一挥,算是敬了个嘲弄对方的歪礼。他嘴角轻蔑勾起,自己对自己说:谢谢你了,谢警官。
除了蓝狐队员,医院里还埋伏着市局重案大队的人,谢岚山连着干倒三个刑警,却也因此被耽搁了一会儿工夫。他疾跑至马路上,陶龙跃已经追至他的身后,举枪冲他大喊:“阿岚,你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