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岚山默默环视一番老人的屋子,然后带上笑脸,说想替老人践行。
“其实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是上回跟我一起来的那个朋友,他对你的手艺念念不忘,一定要再尝一尝。”
陶龙跃一旁忙点头:“好啊,我也一起给谭伯践行。”
“你就别来了。你今晚不是跟苏法医有约么?”
“没有啊……有吗?”
“有,笨蛋。”谢岚山一搂陶龙跃的肩膀,冲他笑弯了眼睛,和善得相当浮夸,“她先跟我说的,一会儿就来约你了。”
陶龙跃一头雾水,不明白谢岚山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看他眼神笃定,胸有成竹,也就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对,是约了我,约了……”
谭伯看着谢岚山,眼神黑洞洞6" 在黑暗中0 ">首页8 页, 的,良久才点了点头,说,好。
调查工作暂告段落,谢岚山跟陶龙跃先回了一趟市局,又独自回去取车。
停职调查以来他就没开过车,但今天陶龙跃的那点胡话倒是给他提了醒,谢岚山想到沈流飞,很快想到沈流飞那只抚摸流连的手,一个男人的手,骨节线条都美,手上肌肤也细润,还有丝丝缕缕沁人的香气。
谢岚山为自己这一瞬间的想法感到恶寒,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陶龙跃的教诲,自己开车去找沈流飞。
到了地方,直接上楼。
谢岚山不是头一回参观沈流飞的卧室,但上回因为自己的画像震动不小,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到底是艺术家,品味不错,装修风格大约可以算作中式,但比传统的中式更简约、飘逸,纯色多、杂色少,有些地方的禅意设计别具匠心,也因此显得空间更为宽敞。
床也很宽敞。
谢岚山靠坐在床上,沈流飞在窗边画画。
谢岚山一直看着沈流飞。空间开敞,他身后是自天边下坠的晚霞,杏花黄芍药红木槿紫,居然全是花的颜色。透窗而过几抹这种色调的阳光,斜照于地板上,随太阳不断西偏,肆意向床脚边攀援。
气氛简直好极了,沈流飞专心致志。
“你现在还没入职?”谢岚山突然开口问。
“没有,快了。”
“你就不能提前入职?”
“还没到入职时间,”沈流飞貌似很有原则,雷打不动,“一切都等我的公益课程结束再说。”
“那能不能先画幅肖像?”谢岚山试着跟人讨价还价。
“画你吗?”沈流飞抬眼,面上微微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可以考虑。”
“你不已经在画了?”
“还不够。”沈流飞从画布上抬起眼,定神看他,“你说过,这不是你最漂亮的样子。”
四目交汇一刹那,谢岚山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利索解掉衬衣扣子,很快就露出一身奶油白的漂亮肌肉。
脱掉上衣,又准备脱裤子,沈流飞不动声色地看着,而谢岚山忽然停下手上动作。
“怎么了?”沈流飞淡淡问,“怕了?”
谢岚山笑了。他仰头躺下去,又侧过身,手肘架在沈流飞的枕头上,支撑着自己与对方对视。
“我是一份大礼,”手指头勾住裤腰,向下扯落,直到露出清晰有力的人鱼线,谢岚山慵懒地眯着眼睛,花哨地翘着嘴角,“这身包装,难道不该由收礼的人亲手拆么?”
谢岚山的眼神很清亮,很挑衅,脸又醒目绚丽,他正儿八经地邀你为他作画,你一定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沈流飞决定接受邀请,从画架前起身,慢慢走向对方。他逆光而来,脸色过于慢淡平静,完全猜不透他此刻内心有否波澜。
沈流飞低下头,伸手抬起谢岚山的下巴,眼神交汇之间,被他定神注视的这个人却突然反客为主,向他压了过来。
两人肉搏,你上我下地争夺了一阵子,谢岚山胜在先于沈流飞出手,短暂的短兵相接之后,就把人控制在了自己身下。
争夺过程中,沈流飞已经衣衫大开,他平静注视谢岚山,好像也没有要夺回主动权的意思。
陶龙跃那番话触发了他的好奇心,谢岚山把人逗引过来,就想看看他这一身伤。
透过艳色花绣,谢岚山伸出手,以探伤的手势触碰沈流飞前胸左侧,一道近十公分长的伤痕被巧妙地掩饰在了花纹之后——它原本是如此触目惊心。
谢岚山天生体温低,如果与别人肢体相触,多半是要让被接触的人觉得太凉的。但没想到,沈流飞体温更低,肌肤白如冰也冷如冰,以至于他的手指如同一注岩流,烫得这身肌肤瞬间泛红,肌肉也绷紧起来。
谢岚山轻抚沈流飞的伤痕,微笑道:“一直没问你,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流飞平静地回答,出过车祸,打过架。
轻描淡写七个字。谢岚山在心里直呼“难怪”,就差没再脱口一句“活该”。这家伙开起车来确实太野了。
“这些伤痕创缘整齐,但受伤方向各异,不同伤口的弧度与深度也有显著差别,可见当时砍伤你的人不少于五个,砍伤你的刀是不短于40公分的开山刀。”
然后他的手指调转方向,又从结实的手臂肌肉上摸过,滑向背部肋骨处另一道可怖的伤疤,“这一刀裂口约10cm,致深筋膜破裂,伤及肌肉……”
谢岚山的话说来非常肯定,对每一道创伤的判断都准确无误,骨节修长的食指轻轻一点划,灵巧滑于另一边,他突然轻笑一声:“这条伤疤应该就是开胸手术留下的痕迹了,左侧刀口16cm,肺破裂缝合……”
沈流飞从头到尾神色平静,似乎这些受伤的经历对他而言无足轻重,并不惧怕被人提及。
“还有这一处……”谢岚山的手最终游移至沈流飞颈部的一处伤疤,像抚摸一棵树的主干,手指自上而下,经由脖颈、锁骨、胸膛向下滑去,试图触摸这纵贯他一身的伤痕。
沈流飞适时顶起膝盖,攻击谢岚山的小腹,两人在床上又滚了一个上下,空间发生旋转——他夺回主动位置。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着,较量着。沈流飞一身冷白肌肤泛起薄红,原是狰狞丑陋的伤疤,经由谢岚山的抚摸竟有了勃勃生机,好像南方草长时候,花也跟着半抿半开了。
很快回归正题,沈流飞压制住谢岚山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视频监控恢复之后,我们都认为凶手是12点之后才杀了丛颖一家,其实是侦查方向被凶手误导了,假设在张玉春到达之前,凶手就已经潜伏在了丛家……”谢岚山一敛方才的玩笑神色,目光认真,“我有一个猜想。”
“巧了,我也有。”猜想只是猜想,凶手到底怎么避过监控视频潜伏进去,两人都还没厘清头绪。沈流飞冷静地提醒谢岚山,“但我也有听闻,省里高度重视这起灭门案,你们局长希望尽快结案。”
谢岚山不满:“又是他。”
沈流飞点点头:“所以他不会支持你这个毫无佐证的猜想,张玉春单方面的口供在种种铁证面前全不足信,他仍是最大的嫌疑人。”
谢岚山表示同意:“如果有目击者能证明他那天确实被抛进河里,才有可能扭转目前对他的不利情况。”
“你找到那个目击者了?”放开谢岚山,沈流飞起身穿衣服,他神色平静,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理智上我好像已经找到了张玉春的目击证人,然而……感情上我还不太愿意相信。”谢岚山也起身穿衣服,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冲沈流飞笑笑说,“我想请你画一幅肖像画,但在此之前我还想请你配合我演一场戏。”
差不多到了约下吃饭践行的时间,谢岚山是开车来的,主动提出载沈流飞一起去。
一辆国产越野车,军绿色,方头大脑,强壮周正。就是有些年头了,引擎与部件老化得厉害,一上路就隆隆作响,跟放炮似的。他倒是一直想换车,可悍马太贵了。
沈流飞头一回见谢岚山自己开车,微微一勾嘴角,语气戏谑:“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古董吗?”
“大哥,我是人民公安,低薪高压,开不起豪车很正常吧。”看出沈流飞嫌自己的车太老太旧,谢岚山不以为然,撇嘴轻笑,“这车是我今生挚爱,你要再糟践它,我就只能请你坐后备箱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同时瞠大了眼睛,旋即互相看了一眼。眉头先皱起,再舒展,最后恍然大悟。
凶手是藏在李睿的后备箱里,避过监控直接入户的。
第25章 追逃(5)
践行的地点约在谭伯家里。家里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了,但地方委实还是太小,谭伯搬了木桌木椅到小区的一棵洋槐树下,招呼着客人入座。
他弄了一桌好菜,辣子鸡丁灯影牛肉夫妻肺片,二荆条晶莹碧绿,七星椒鲜红光亮,谭伯冲两人面露歉意地笑一笑:“川生渝长,爱吃一口辣的。”
所幸谢岚山不忌口,沈流飞也不怕辣,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让谭伯坐在呈直角的身侧。
仲夏多云的夜晚,月亮在云里穿行,偶一露头,就从洋槐树的枝杈间筛落一些光亮,木桌上斑斑驳驳的,连带着桌旁三张人脸都忽明忽暗,晦昧不清。
“川菜配红酒,这是什么新奇吃法?”话是这么说,谢岚山启瓶拔塞毫不客气,尝过沈流飞的藏酒,怎么都灌不下外头那些廉价酒精了。
酒是沈流飞带来的,还是拉图,他说拉菲激扬,拉图浑厚,他偏好后者多一些。谢岚山深以为然。
谭伯不懂酒,仰脖子就灌下了一整杯,待酒杯见底才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问:“我这么喝,不合适吧?”
“酒是助兴用的,如果故意做作却喝不痛快,不就本末倒置了。”沈流飞淡淡一笑,也举杯一口饮尽。
这年轻人瞧来斯文高雅,却很平易近人,谭伯接不上这话,只能呵呵陪着笑。万把块的红酒和十几一斤的烧酒在他喝来其实没区别。酒这东西,于他来说不是助兴而是解愁用的,能喝上头的才是最好的酒,眼一闭,天旋地转,挣扎的不再挣扎,过去的才能过去。
这夜有风。风一过,头顶上槐杨树的叶子就觳觫不止,风再大些,就噼噼啪啪直往下掉。忽然间,一只拇指肚大小的灰青色虫子也跟着掉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一个空碗里。
“拍死它。”谢岚山佯作生气,手敏捷一翻,就让碗口向下,把那只虫子罩在了里头。
“别拍别拍,”谭伯有好生之德,忙出声阻止了他,“这是早蝉。”
谢岚山跟沈流飞对视一眼,故意一惊一乍地问:“这小虫子是蝉吗?时间还没到吧。”
“它出世早,是专门来向农人报喜的。”谭伯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蝉从碗底下解救出来,护在手心里,放它飞走了。
沈流飞静静旁观。这个瘦小黧黑的老人刚刚放生了一只小虫子。
谢岚山也看着谭伯,忽地冲他一笑,说:“谭伯,你真的是个好人。”
“不不,我哪儿……哪儿是好人……”老人貌似经不得夸,摇头摆手,“我就是这世上最常见不过的一个普通人……”
“不,不常见。”谢岚山替谭伯将空酒杯斟上大半,正色道,“干我们这行久了,接触的全是社会的阴暗面,为遗产大打出手的兄弟,为情人毒杀妻子的丈夫,特别容易对人性失望。亏了谭伯你的存在,我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这么纯粹的好人。”
谢岚山一举自己的酒杯,对谭伯说:“我敬您一杯。”
“我真……当不上……”老人脸涨得通红,想推脱,却拗不过对方一脸的诚恳。他再次举杯饮尽,太急,被呛得连连咳了几声。
“就像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个灭门案,”谢岚山放下酒杯,把话引向正题,“我们明明已经抓着了凶手,对方却死活不认,非说他是被人陷害的,12日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他被人迷晕载走,抛进了樊罗江里。不过,现在所有的铁证据都指向他,他再狡赖也没用,等移交检察院再上了ting,该枪毙的还是得枪毙。”
他强调了时间,确切的时间可以唤起确切的记忆。
果然,谭伯明显手抖一下,结巴着问:“不……不能吧,既然案子有疑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判了吧。”
“怎么不能?这样的案子还少么?”谢岚山用目光指了指沈流飞,“您问沈老师。”
“确实不少。”沈流飞淡淡说,“人们常说正义不会缺席,只会迟到,但迟到的正义对当事人毫无意义,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也在牢里耗费了半生。”
“咱们的局长忙着要结案,要邀功,限时破大案,真他妈把他牛逼坏了。”谢岚山兀自长吁短叹半晌,忽然把头扭向谭伯,“谭伯,你说要不要救他一命呢?”
“救……救谁?”谭伯一愣。
“救那个声称被人扔进樊罗江的嫌疑人,对了,他有名有姓,叫张玉春。”谢岚山定神注视谭伯,“张玉春说那天他被人从江水里救了起来,如果能找到那个救他的人,他就还有救。”
谢岚山从兜里摸出手机,像是要给沈流飞看里头的视频,结果却把手机放在了谭伯面前。
里面是一个面对审讯痛哭流涕的年轻男子,他反反复复地说着: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以前是犯过错,可我已经改了,我想做个好人……我真的是个好人……”
声声“好人”炙烤着老人的心。他再喝了一杯。他从没喝过那么好的酒,却一点没觉出它的好来,反倒觉得一种极致的苦与涩充溢口腔与喉管,难以下咽。
视频里,被讯问的年轻男子哭得嘶声力竭,眼泪鼻水流作一处,讯问他的警察厉声斥喝“老实交代!”,俨然根本不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