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坐在椅上,柔软的白绒毡毯盖住了手臂,松松地搭于他的膝盖。宽大的雪白华袍之上,那象征着教主身份的赤金烛龙纹在灿阳中闪着流动的金光,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逢春生发作虽然痛苦,但是一旦毒素被压制下去,中毒者便与常人无异。
云长流自幼习惯了逢春生的折磨,连痛楚过后的虚弱也摆脱的很快。距从梦魇中醒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他已经行动自如,恢复到旁人无法看出丝毫不妥的地步。
温枫在几步远处垂手低眉。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的沉寂之后,温近侍才用看似恭敬,实则十分愁苦的语气道:“……教主,温枫知道的,真的都坦白了。”
所以您再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也交待不出别的了啊!
“……”
在持续多时的沉默之后,在近侍诉苦般的的眼神之下,烛阴教主总算肯轻叹一声,打破了僵局。
“护法离教,你为何要瞒着本座。”
“这般欺瞒,误了事你可担待得起么?”
云长流的手指一阵收紧,座椅手柄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无绝竟是独自去了万慈山庄……
为何不肯待自己醒来?哪怕不肯等,从教中调些人带走也好……再怎么,他也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走了!
此前这一年,他虽说将关无绝赶出了息风城,可视察分舵那也是在自家里转,四方护法总不会有安危之虞。
可这回,这人是单枪匹马地往别家的老窝就去了。万一那碎骨鞭刑的伤真的还未痊愈,在外头遇上点什么事……
云长流连想都不敢再想,目光在看向温枫时便隐隐带了责难之意。温枫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妥了,当即跪下:“温枫知罪,请教主责罚。”
云长流淡然道:“今日日落前去刑殿找左使领罚罢。十鞭,算作小惩。”
温枫一怔。教主?" 无绝5" > 上一页 8 页, 敌〕停蔷驼娴氖切〕汀J蓿粽菩倘耸值紫滤勺判疾换帷S绕湮路阏獾认拔渲丝蹈锤欤成咸鄹鋈逄毂闶亲疃嗟牧恕?br /> 这种责罚,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温枫叩了个头,“谢教主宽恕。”
云长流望着眼前自幼陪自己长大的白衣近侍,淡声道:“起吧,知晓本座为何罚的轻么?”
教主甚少发这样的问,近侍摸不清上意,只迟疑着回道:“温枫不知。但教主从来都是宽仁的……”
教主却摇头道:“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次毒发之后,本座自知时日无多……”
云长流向来如孤峰冰雪般清逸寡淡的面容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微笑,“……我就要死了。”
“教主……!”
温枫心神大震,哪里想到云长流这般直白地将生死挂上了口。他骇然抬头,一时喉头哽咽:“不……”
云长流合上了眼,白皙隽秀的脖颈微微后仰在椅背上,平静地呢喃道:“本座死后……你们可如何是好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胸口骤然一阵细密的酸楚。
逢春生所带给他的二十余年的折磨在脑海中交织,似乎终于要迎来一个注定的终点,他却无法释然地离去。
当年的云孤雁执念过深,将太多东西系在了他的身上。这份重量,他活着的时候还能背的起来,并且一直尽力地背得稳一些,再稳一些……
——可他就要死了。
本以为上天还能多留给他几年的活头,没想到身后之事的安排竟已迫在眼前。
他死后,教主之位空缺。然而老教主早已心灰意冷不涉俗事,云丹景已死,云婵娟心性单纯顽劣无能,而他自己莫说子嗣,连娶妻都无有。如果当真传位于云婵娟……烛阴教便等同于落入了林夫人的掌控之中。
然而林夫人……林晚霞与云孤雁早已不存着半点情谊,她是玉林堂的小姐,私心向着哪方不言而喻。云长流死后,云孤雁或许还能震慑着她,但老教主毕竟手里早无实权……哪怕退一步说,云孤雁能够掌控大局,可岁月向来无情,曾经威名赫赫的云老教主也会老去。待得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巍峨息风城,鬼泣烛阴教”,江湖上威名赫赫数十年的烛阴教,天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任教主时沦为玉林堂的附庸。
云长流的视线凝在温枫身上。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如一闪的火光般窜过脑海——
哪怕拼着烛阴教主从此不姓云,他也不能把他的人……推向林晚霞的控制之下。
那么……
要过继一个孩子么?
亦或是更狠一些,直接禅位?
“教主莫要过分忧心了。”温枫柔缓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云长流的沉思。
“还未至山穷水尽之时,怎么就先说起不好的话来了呢?药门的方子还能再换,关长老的药研制了一整年也该有不少成效了——是了,护法临行前还曾对温枫说,他会保教主长命百岁呢……”
长命百岁……
云长流闻言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他将腿上白绒毡毯掀起,从座椅上站起来。
长命百岁自是不可能了,幸而,应该还有时间……还有一点点时间,留给他做转圜的余地。
只不过在考虑后事之前,总算还有一件眼前之事不放过他。
“去鬼门传本座的话。”云长流道,“点二十只阴鬼跟上护法。无论如何,至少要保证把人给平安保回来。”
温枫应诺,行了一礼便欲退下。
不料他刚走出养心殿的大门,便又听得教主的声音遥遥从后面传来:“慢着。”
近侍疑惑地转头,只见教主负手站在窗畔,沉默地向外望着若有所思。
温枫又等了少许,才听见云长流启唇:“罢了,护法那边,你不必管了。”
“还是本座……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
息风城那高大宏伟的城墙依旧是乌黑阴森的样子,城头上巡逻的烛火卫刚交接了一班,退下来的几个汉子聚在一起喝酒。
“就说首领老大果真是英明。”
墙角下,一个黑脸的青年憨憨地笑着把酒袋子递给身旁的首领,“前几天关护法突然归教,还说没有教主的旨意,可把俺们几个吓坏了。”
“当时这心里头就打鼓啊,心说这是放呐还是拦啊,放进去教主降罪可咋办啊……嗨呀,还是首领明白。放人进去之后啥事儿没有,教中那些大人们,一个个都和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一样……”
首领接过酒袋子灌了一口,顿时热辣辣的从喉咙暖到肚子,叫他爽快地长吁了一口气,“你们这些毛头后生,不懂!咱护法和教主那关系,能是一般人比得上的么?教主喜欢顺着护法,那其他人更不得跟着教主的意思走咯?”
黑脸青年憨厚地笑着,挠了挠头:“说起来昨儿晚上关护法又离教了。有够奇怪,也不知护法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这么急着连夜赶路离开又是为什么……”
首领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头,把酒袋子递还回去:“小兔崽子,这是你管的事儿吗?好好巡逻守城,干好了争取早日调进城里,你资质还不错,日后能有幸被派去守教主的养心殿也说不准呢。”
“哦……”黑脸青年摸了摸脑袋,也咕咚咚喝了几大口烈酒,偶然间抬头随意往城下瞧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噗——!!”
“噗咳咳咳咳……”青年嗓子里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个不停。他在首领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哆嗦着站起来,用手拽着首领往城下看,“首领你快看下头啊!俺的个亲娘,那那那不是教主吗!?”
首领定睛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一匹毛发如雪无垢的骏马自城内的大道冲出,一路踏着晨光绝尘而来。不是教主的坐骑“飞雪”又是哪个?
云长流白衣飞扬,执缰驭马。往常只于背脊散散一束的乌黑长发,如今一丝不苟地以玉制长冠结于脑后,愈显风姿凛然,气度洒落。腰间一柄隐隐含光的银鳞长鞭,正是昔年云孤雁云老教主所用的逐龙鞭。
距他身后不远,又有影影绰绰的几十个黑点慢慢地变得清晰。都是清一色的黑衣长剑,黑甲罩面——是鬼门的阴鬼。
云长流的飞雪脚力非凡,一路快的像是马蹄下卷着旋风。而这群阴鬼,竟是无有马匹,生生凭着轻功跟在教主身后——鬼门倾心培育出的死士之精良,由此可见一斑!
“……”烛火卫首领呆若木鸡地懵了大约两三个呼吸的空隙,忽然跳起来咆哮:“列队!休息的都滚起来快快列队恭迎教主——”
城上顿时一片喧嚷,烛火卫们立刻匆忙却不失秩序地调整了队形就往城下去迎。只有那黑脸青年还一脸恍惚的表情:
“首领老大我没做梦吧,咱咱咱们教主看这架势是要离教吗?”
“教主他——他有几年没出过息风城的大门了!?”
第24章 车邻(1)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
冬季总是干燥,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飞扬着细小的沙尘。土路两侧都是稀疏的杂树,枝干都枯秃着,在寒风中簌簌地抖。
这不起眼的荒郊野路是通往神烈山的必由之径,路边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酒肆,立着高高的木杆挂个酒旗迎风招展,上书“缘来酒肆”四个大字。
酒旗下列着七八木桌,三三两两地聚着客人。有的安安静静喝酒吃菜,有的和同伴们高谈阔论,生意倒是很兴隆的样子。
这地方的过客鱼龙混杂,有提刀佩剑的江湖中人,有赶路的商人和押镖的镖师,据说偶尔还会有不远处的山贼跑到这里来打几两酒,切几斤肉——至于付不付账,那便是两说了。
关无绝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捡了张靠里的桌子坐着,随意要了些粗酒和一碟点心,披星戴月双剑就搁在桌上。
他昨晚连夜出了息风城,主要就是怕教主醒来再多添麻烦,等真的离了烛阴教反倒放慢了脚程。
这个缘来酒肆,关无绝是很熟悉的。因为从神烈山往南行,直到下一个镇子的这一段路程里,只有这一所酒家。烛阴教众外出办事,基本上都是在这里歇脚。
而关无绝又尤喜这里自酿的土酒——酒味冲,劲儿猛,虽失绵厚醇香,却能叫人热辣辣晕乎乎地爽上头。刚裹了一身寒意从神烈山上走马下来,在这里灌上几大口烈酒,就能把全身都给暖了。
既然喜欢,关无绝自然来的多,不知不觉也成了这酒肆的常客。酒肆的老板姓杜——家中排行老四,熟客们就叫他杜四儿——也识得他的身份。
关无绝还记得有次他替教主离教办事,在外头奔波了足足三个月才把一切都料理的干净利落。回教的途中也是在这里歇息吃酒。
那天恰好杜四儿不在,却遇上个陌生的年轻说书先生在说书,正讲到不远处那神烈山息风城。四方护法顿生好奇之心,饶有趣味地听下去,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本以为要谈那刀光剑影之秘辛、江湖夜雨之恩怨,怎料这位说书先生不是个正经的,讲的都是风花雪月情万种,偷香窃玉春宵度,红烛软帐,鸳鸯交颈——真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竟把烛阴教中人当作了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臆想的对象!
而其间着墨最多的,赫然是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的情爱纠葛。
说来这说书先生还真有几分歪才,把话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凄婉幽怨又感天动地,听的关无绝几度想上前揍人又憋不住笑出来破了功——没法子,想想从自家教主那张嘴中说出缠绵入骨的情话儿的模样……实在是消受不起。
后来他便动了坏心思,找那说书先生买下了这册话本子,带回去逗教主……
关无绝想起以前一些事情,嘴角便不自知地带起了柔软的弧度。
他慢悠悠饮了两口酒,忽然听见希律律的马鸣——是栓在外头的流火在鸣叫。
流火是烈马,但很有灵性,平日很少无端地躁动嘶鸣。关无绝起初没答理,听它鸣叫不止便觉出点异样,不由得转头去看外面。
就是在他抬头的同时,酒肆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
映入眼帘的,便是酒肆之外缓缓而来的白马。风姿卓然的俊美白衣人紧勒了缰绳,于缘来酒肆的十几步开外下了马,牵着马儿就朝关无绝拴着流火的地方走过来了。
……没办法,流火的样貌实在太出挑,寻常人路过也不由得啧啧赞叹一句好马,偏偏这马儿眼尖又认人,远远的一瞧见教主就扬蹄儿叫唤。云教主可不早八百里开外就认出它来了。
马儿在此,马儿的主人自然也在此。云长流将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流火的旁边系了。那匹名唤飞雪的白马便立刻去嗅关无绝的流火,两匹马儿互相蹭起来,好不开心。
云长流任这两只玩闹,自己抬腿便进酒肆里去找他的人。他气质过于孤冷清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当然事实上只是在山上待的太久几年没出家门的缘故——很容易便引起酒肆里的客人一片低声的窃语。
“……”
关无绝眼睁睁看着他家教主跨进了酒肆的门槛,手一哆嗦,碗里的酒泼出来好几滴。
“这位公子请。”酒肆老板杜四儿迎了上来,他是个竹竿似的瘦子,唯独一双眼睛生的很大,一看就是个机灵伶俐的猴精儿。
杜四儿在这地方做了快有十年的生意了,一看云长流就不是寻常人,急忙堆起最热情的笑脸点头哈腰:“这位公子,可是要吃酒吗?”
“不必。”云长流风轻云淡地一指外头的流火,“我来寻这马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