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手覆上自己的前胸,指尖慢慢滑下,仿佛在描摹一道陈旧的疤痕。
“呵,如果他们知道,我当初是挨了教主二十来道碎骨鞭,气若游丝地滚出息风城的……大概就不会再容我这般放肆了。”
……
这息风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门处离教主云长流的养心殿有些距离,至于教主闭关之处——位于山顶,常年覆雪的卧龙台,那就更远了。
如今云长流闭关不出,关无绝稍作思考,还是决定先带阿苦回自己的住处,至少那儿冻不着这个没有内力御寒的柔弱药人。毕竟,这么一路用内力护着另一个人实在消耗太大,关无绝已经开始觉着有些吃力。
他循着记忆驱马前行,却在熟悉的那处小筑映入眼帘猛的沉下了脸色。
那地方已经变了样子。
一年前,这里还栽满了最好的朱砂梅。如今正应是开花的好时节,入目却尽是一片被毁尽的枯枝残桠。当初教主亲手写就的“清绝居”三字的牌匾滚落在尘埃里,似乎还沾着几个黑乎乎的脚印,取而代之的是高挂的“水月殿”的金匾,被打磨的亮堂堂,闪着光泽。
关无绝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之景,像是一时怔住了。
有那么一刻,他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隐忍之色一闪而过,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
就这么过了几息,他才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阿苦惊惶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护法大人,您……?”
“没事。跟我走。”
关无绝睁开眼,神情已经恢复如初。他带着阿苦下了马,冷着脸走上前去。曾经很是清净的门前立着四个带剑的粉裙女婢,一见到他便叽叽喳喳地哄然笑起来,青葱似的小手指指点点,嘲讽的意思毫不掩饰,声音娇俏:
“看看看看,丧家之犬往咱这边儿来了呢。”
“什么四方护法嘛,沦落到连自家住处都给丢了。”
“嘻嘻嘻,好可怜哦……”
紧接着,似应和这些女婢一般,门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出一个秀美如画的少女来。青丝挽发髻,眉心红花钿,肩搭白狐裘,樱粉长裙飘摇曳地。周身绫罗玉饰发着光辉,捧得本就动人的少女更加地千娇百媚。
那少女一望见关无绝,便假装做十分惊讶的样子,俏生生地倚着大门道:“啊呀,这不是关护法么?护法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莫不是把本小姐的水月殿,误认成你家清绝居了吧?可惜可惜,长流哥哥一年前便将这地方赏了本小姐,你不能再在这儿住了呢。”
“无绝见过婵娟小姐。”
关无绝又上前一步,仿佛没听到云婵娟语中的的讽刺,也没有听到那些婢女们的嘲笑,神情自若地行礼。
这让云婵娟皱了皱眉。
她似乎铁定了心要在这位年轻的四方护法脸上看到屈辱的神色,忽然扬眉笑道:“关无绝,你呢也无需担忧,既然护法大人归教,我长流哥哥必定另有给你安排住处才是——”
关无绝不说话,只是淡然看着她。
云婵娟仿佛很吃惊地抬手掩了半边儿红唇,“怎么?难道——教主哥哥给忘了?哎呀,这可不好办了……”
她很苦恼地皱着眉,忽然将掌一拍,乌黑如星的眼睛亮起来,笑吟吟道:“啊,对了!我记得这水月殿里有个叫阿吉的小厮昨儿出城采办去了,不如关护法你就先委屈委屈,住他的房间吧?虽然可能不及清绝居舒适,不过想必也是很不错的,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来来,若是关护法找不到地方,本小姐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给你指个路的。”
这样的侮辱实在令人难堪。那四位粉裙婢女又开始窃笑着指手画脚起来。
阿苦不安地将目光投向关无绝,却只见他忽然低笑一声,轻叹着摇头道:“这倒是不必了。小姐如此心胸宽大,竟甘愿住一个被逐出总教的下属用剩下的屋子,无绝实在是比不上。”
轻飘飘的一句话威力甚大。
云婵娟脸上的得意立刻凝固成一种扭曲的表情。
“关无绝!你——你这个无礼狂徒!”
少女美貌的脸“噌”地红了起来。她是什么人?烛阴教主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妹妹,尊贵惯了的大小姐,向来都是别人任她打骂,哪里受过这等嘲讽?
云婵娟气的七窍生烟,往腰间一摸,嗖地抽出一柄胭脂软鞭来,在寒风中一甩,柳眉倒竖地嗔道:“果然是天生的逆贼、叛徒、贱骨头!一年前是教主哥哥仁慈,没把你活活抽死。今儿你竟还敢回来,那我倒要教你尝一尝你家小姐鞭子的厉害!”
话音未落,那鞭子卷起风声,冲着关无绝面门毫不留情地抽来。
关无绝唇角一勾,左手把阿苦往后边一推,右手手掌扬起,白皙修长的五指一合,只听“啪”地一声响,那胭脂软鞭就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似被铁钳箍住一般。任云婵娟惊叫着,如何羞恼地用力拉拽,也不能动弹分毫。
“小姐自重。”
关无绝冷笑一声,凛然目光往那些意欲上前救主的婢女身上一扫,便把这四个小姑娘吓得哆嗦着不敢上前,“教主的鞭法自是极妙,只可惜小姐这般使鞭子可不好。平日里与这些丫头奴婢玩玩也就罢了……想要教训无绝,却着实差的远了些。”
第3章 式微(3)
“关无绝!你给我放手!”云婵娟双手死死拽着自己的鞭子,涨红了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擅自归教,这可是天大的违命之罪!居然还敢对本小姐不敬,等教主哥哥出关,一定要叫你好看!”
关无绝看着小孩子撒泼一般的小姐,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正欲开口,后面却忽然传来怒喝。
“关无绝!你在干什么!?”
关无绝眼角余光往后一瞥,便看到了一身蓝袍的烛阴教左使萧东河。
左使大人那张俊朗的面容正在止不住地抽,冲一年不见的知交吼道:“关无绝,你要不要命了?快放开小姐!”
“啊,萧左使,别来无恙。”关无绝回头,散散地应了一声,顺势把手一松。那头的云婵娟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着跌坐在雪地里。
“无恙个屁!你小子怎么一回来就惹事!”
萧东河简直不忍直视这般惨状。他赶过去扶起云婵娟,给那嘴一扁就要掉眼泪的少女拍拍身上的雪,好言好语地安慰,“好了好了小姐,快起来,您别跟这疯子一般见识……”
关无绝只当没听见那句疯子,上前一步,将手上马儿的缰绳塞到萧东河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道:“萧东河,你来的正好。如今我无家可归,流火暂借贵府宝地一宿。放心,你尽管好好养,若是火儿到时候瘦了,割你的肉赔我。”
“……”这人还真是半点都不客气。
“我说,”萧东河接过缰绳,死拧着眉打量着眼前人,“……怎么在外一年,也没把你这性子打磨打磨。”
云婵娟整个躲在萧东河后面,咬牙切齿:“哼,一定是吃的苦还不够,欠揍呢!喂,姓关的,你身后那个人是谁?你怎么敢乱往息风城里带人?”
听到这句话,一直乖巧地垂首站在一旁的阿苦抬了抬头,恭敬地上前跪下,开口便是悦耳的声音:“见过小姐、左使大人。奴乃教中药门下属药人阿苦,十年前被流放教外,如今是奉四方护法之命,归教服侍教主的。”
说着,阿苦缓缓伸出双手,将头上斗篷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清秀脸庞。
云婵娟和萧东流同时看去,只见这药人生的眉目雅致,皮肤如玉,虽远称不上什么绝色,却也极为养眼。
尤其他举止恭谨守礼,自称“奴”也觉不出多少卑贱,反而很惹人疼。浅浅软软地温顺一笑,显得尤其好看,与教中那些卑贱如尘的药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真是没想到,药门还能养出来这等人物,”萧东流性子直爽,当即便眼睛一亮,不由得赞了一声,“关无绝,这孩子真是你那‘百药为妻’的养父教出来的人?”
关无绝摇头,“他很小就被送出教了,几乎不能算是药门门下,我是从分舵把他找出来的。”
“什么?那岂不是更一一”萧东河目瞪口呆,吞下那个没说出口的“惨”字,看向阿苦的目光立马多了几分怜惜。
江湖上都知,烛阴教下直属两门。一为鬼门,门主为长老薛独行,统率死士“阴鬼”及禁卫“烛火卫”;二为药门,以长老关木衍为门主,门下养了数百药人,为教众所用。
关木衍又被称作“百药长老”,是个醉心医药,性情孤僻的神医,据说无妻无子无友无仇,只十年前破天荒收了个养子,正是当今的四方护法关无绝——却也不知为何,关无绝并未从父学医,而是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
这百药长老性格冷漠,训出的门下药人,或成了练功炉鼎,或养血以为奇药,都是活的极为凄惨。若是废了身子,便会从息风城中逐出,送往分舵。如此以来地位更低,只能在日夜苦熬中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悲凉地死去。看阿苦这弱不禁风模样的身子,大概没少受人摧残。
“萧左使别看了,这是教主的人,你可别想碰。”关无绝皱了眉,一把将阿苦的斗篷给他拉下来,又转向云婵娟行了一礼,道,“既然这里没有无绝的容身之处,那属下也只好直接上卧龙台等候教主出关了。小姐,无绝告辞。”
说罢,他牵着阿苦,红袍一扬转身便走。
后面云婵娟冷冷哼道:“好,你有本事最好在卧龙台一直等到教主哥哥出关!”
“唉,无绝你……小姐!”萧东河左右为难,苦着个脸,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没法子,匆匆拜别了云婵娟,便朝着关无绝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外面的风雪并无停息的迹象,很不好走路。幸好关无绝并未动用轻功,萧东河小跑几步便追上了人。
“无绝!你且等等!”
萧东河伸手拦了红袍护法,扯了无绝衣袖,小声急切道,“关无绝,你这到底是气昏了头了还是在路上被冻傻了,小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教主他真的没……”
“——我知道。”
关无绝把他横在眼前的手臂扒下来,唇畔不知何时荡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叹道,“婵娟小姐也实在天真了些。也不想想,教主宠她这个妹妹入骨,怎么可能将他人用过的住所赐她?退一步,就算真赐了,那旧牌匾又怎会在大门口搁上一年?那梅花的残枝怎可能一年都无人打扫?”
说着,关无绝忍不住好笑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欺负个人都漏洞百出。有教主那样宠着,小姐还是长不大。”
“原来你不是赌气。那又为什么……”
“……怎么会气?我感谢小姐都来不及。若不是她,我去哪里找这么个好理由去卧龙台守着?待教主出了关,万一他不愿见我躲起来了,我可无处去寻……”
萧东河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节他也闲来无事,说着说着话就不自觉地跟着关无绝走上了去往山顶卧龙台的路。恰好半途遇见巡视的烛火卫,便命来人把关无绝的爱马送回了自己的住处。
随着他们往上走,寒风也更加刺骨。萧东河逆着风走了几步,就觉得吃了一嘴的冰碴子,这才忽然想到:阿苦一个孱弱药人,如何能受的住这般寒冷?
他转头一看,却发现关无绝已经牵上了阿苦的手腕,一边运着内力为阿苦驱寒,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只不过那些朱砂梅,我倒还真是心疼。是当年教主赏下来的,养了好几年了,长的那么好……”
关无绝与萧东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后者偶尔也会和那个安静的小药人搭上几句话,阿苦一一恭敬地回了。这么几番下来,萧东河对他的印象倒是很不错。
不久雪白的山路渐窄,通向一处幽静松林。两个身姿笔挺的黑衣少年守在这儿,见到来人便抱拳行礼,“见过四方护法,左使大人。前方卧龙台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我在这里等候教主出关,”关无绝走到路边,一掀衣袍下摆,也不管地上厚厚的积雪,径直单膝跪下,对两个少年淡然道,“你两个继续值守,不必管我。”
这下,萧东河与那两个少年侍卫都愣了。
一个少年为难地说:“关护法,教主闭关向来是没个时辰,如今又是这般风雪,您……”
关无绝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他竟是真要跪到教主出关为止的意思。
旁边阿苦见了也急忙跟着要跪,被他抬手拦了。四方护法自嘲地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几许黯淡了的流光,低声对阿苦道:“我是擅自归教,有罪在身才如此。你不必学我跪着,只是大约……要叫你陪我站上许久了。”
第4章 式微(4)
神烈山巅,万年覆雪。
谁都知道,神烈山的最高处不是山峰,而是烛阴教主的卧龙台。
卧龙台宽约五丈,着实不算大,四周立着八根石柱,暗合阴阳八卦之象。石柱间拉起层层叠叠的白幔,挡了外边呼啸的风雪,也挡了里面的人影。
就是这么个小小高台,如今已是教中戒备最森严的禁地。不为别的,此处乃教主闭关之所,容不得半点马虎。台下守着的十二只“阴鬼”,均是鬼门所出的最强死士。教主近侍温枫一身白衣,垂首立于卧龙台下,不敢有半点松懈。
一位黑衣的少年侍卫从遥远的松径那头跑来,被一只阴鬼带到温枫面前。
少年附在温枫耳边低声禀了几句,后者的脸色便立刻变了。
关护法……居然擅自归教了?
还直接找上了卧龙台,现在已经外面跪了大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