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河边挖泥巴,河对岸地里大妈的提醒瞬间迸进脑海,激得路荣行脊背上瞬间腾起了一串寒气。
万一关捷出了事,这个念头轰得他简直无法思考,唯一记得的事就是得去找人。
凉鞋提在手里碍事,路荣行不假思索地将它们丢进了路边的草丛里,然后跑起来,大声让前面的人让路,他撞到了一堆躲避不及的人,也没想起来要道歉。
靳滕就见这个连说话都像是一个语速的小大人,猛然超过自己,跑出了一个火烧屁股的速度。
关捷向来小运糟糕,大运却还不错,在肚皮喝得溜圆之前,被一个不认识大伯一个举俩地提出了水面。
附近迅速有其他人游过来接手,将一时难解难分的两人往岸边送。
路荣行赶到的时候,李云已经昏过去了,一个不算太老的爷爷将他的肚子朝下压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猛拍他的后背,一边告诉鼻息和脉搏都还在。
其他人在旁边喊醒醒醒,真正醒着的关捷倒是暂时被冷落在了一边。
他岔着腿坐在草皮上,低着头咳得不成样子。
路荣行撑着膝盖弯下来大口喘气,看他耳朵眼里都是水,咳一下就被震下来一股。
他用手背碰了下关捷的肩膀,赶上对方看见地上的鞋抬起头来,抖着眼皮、皱着鼻子,没打照面,先用一个喷嚏劈头盖脸地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大概是被刚刚的惊吓所驱使,路荣行也没有嫌弃他的心思,将关捷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没看出异样来,这才囫囵去抹自己的脸,嘴里关心道:“还好吧,啊?”
关捷一连打完三个喷嚏,跟着又打了个被水灌饱的嗝,呕出一滩清水,这才缓过劲来,看向路荣行,用湿哒哒的手背去揉酸痒胀痛的鼻子:“嘶……没。”
路荣行紧绷的肩颈陡然一松,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一屁股撅在了地上,跟关捷一样,有点脑子缺氧地看着大爷折腾李云。
李云的后背被大爷拍得震天响,人还没醒,应激反应倒是正常,在外力下下雨似的往外吐水。
过了会儿靳滕赶过来,看见关捷盘着腿,脱成了一个光膀子,正歪着脑袋在控耳朵里面的水。
他旁边的路荣行说:“没滴水了,坐好吧。”
关捷不听,不仅歪着他还抖了两下,一脸全神贯注感知的架势:“还有,我感觉到它在里面流。”
路荣行摸了下他那只耳朵,同时露了个笑:“都说了没有了,是你脑子里面有水。”
关捷提着脱下来的湿短袖去抽他的腿,抽了两下又变卦了,让路荣行抓着衣服的另一头帮他拧水。
两人将衣服拧成了一条挂满水滴的细绳,靳滕站在斜坡上,看见那些水滴折射出了一串钻石似的光。
后来的人们慢慢将河堤围成了包围圈,有的在说李云这孩子真是造孽,有人反驳说都这样了别说了,也有人夸关捷是个好孩子,虽然他没有成功地救到人,但是这种勇敢的精神值得鼓掌。
闻讯赶来的关敏却不这么想。
她过来的原因是听说李云跳河了,抵达之后才发现她弟弟在里面掺了一脚。她无从得知关捷在水底的遭遇,因此也没担心,只是有点生闷气,觉得杀人犯要死就让他死好了,有什么好救的。
这种心思不可谓不冷酷,但追根究底也不过是情绪之下的产物。
再往后李云无水可吐,但人始终没有醒,被他的语文老师和副校长用摩托车送向了镇医院。
人群急聚很快又散去,有些大妈会照顾人,走前没忘叮嘱关捷赶紧回家换衣服。
湿衣服贴在身上,连小鸡鸡的形状都藏不住,这让关捷有点尴尬,不想到马路上去被人看。
再说路荣行还把他的鞋丢了,他全身上下最娇贵的就是脚底板,石子碎木渣样样烙脚,他就用手托着下巴,一边将短袖摊在草皮上晒,一边让路荣行还鞋。
路荣行刚刚跑急了,肚子现在隐隐作痛,不怎么想动,于是给了他一块钱说:“拿去买吧。”
关捷一边捡钱一边抽他:“买鸡毛,这本来就是我的钱。”
路荣行鬼扯道:“不是你的,你那一块钱和凉鞋一起丢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关捷信他才有鬼,这钱分明就是他的,塞在兜里被水洗过,边角毛毛的,他一看就知道,但他还是跟路荣行先礼后兵地说:“无所谓,我还有你,快点!去给老子捡鞋!”
路荣行将眼神打横了看他:“你是谁的老子?”
关捷到底还是怕路荣行不给他找鞋,憋住笑说:“我以后儿子的。”
路荣行十分擅长钻文字的空子:“那等你有了儿子,我再去帮你捡。”
关捷冷漠地说:“不用了,等我有了儿子,我让我儿子给我捡,就轮不上你了。”
路荣行听他那语气,好像给他提鞋是个什么光荣的任务。
但关捷那一句不过是废话,因为他说完就俯身扑到路荣行腿上,准备软的不行来硬的,抢了路荣行的鞋,让他光脚回家。
按理说人平安救上来了,靳滕也可以走了,但这两个小学生赖在河边一直不走,他不是很放心,便上岸跟一个同事打过招呼后,又原路折了回来。
靳滕再和气,毕竟也是老师,他一来关捷就老实多了,那些和路荣行你死我活的小动作通通没了,不自觉正襟危坐,摆出了一副这一节也是生物课的架势。
靳滕感觉到了他的拘束,摸了摸他的头,主动挑起了话题,他笑着说:“见义勇为的感觉怎么样?骄不骄傲?”
关捷心里顿时炸开了锅,心想骄傲个屁啊。
李云看着没比路荣行高太多,居然能重成那样,他在这河里带路荣行能飞流直下三百米,带李云就不行,直接沉了个底。
他没说话,心累地摇了下头。
靳滕心说我替你骄傲,但他不敢这么引导别人的孩子,只好说:“要是没有后来的叔叔伯伯,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把那个哥哥救起来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扯出了关捷在水底的记忆,他无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心口,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使他生理上迎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
这让他舔了下嘴唇,比刚刚更快地摇了下头。
路荣行不易察觉地挑了下眉毛,隐约感觉到水底或许发生了什么,不然以关捷的个性,面对最后皆大欢喜的结局,他即使不吹牛说“小菜一碟”,一句暗藏得意的“应该可以”总不会少。
可他迫不及待地摇了头,路荣行决定等回家了再问问他。
同样面对这个摇头,靳滕的心思和路荣行不同,一阵悲哀逆袭心脏,让他忽然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尊敬这世间所有的善意,但却并不鼓吹自己尊敬的东西。
在即将开口的这一瞬间,靳滕觉得自己简直自私又冷漠,但他还是要说,因为比起在不可预测的危机中成为英雄,他宁愿关捷能够一帆风顺地长大。
同时靳滕又在想,仅仅是作为一个老师,他就希望这个孩子和他一样,做一个在桥上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的人。
那么和孩子更为亲密的父母,不用想都会更加不遗余力的用自己的经验教育他们,因为绝大多数的成年人,都会无意识地认为自己所擅长的那一套,才是最适合生存和生活的规则。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赞同这几天满镇流传的那句关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谚语。
一个小孩的性格缺陷,不能完全归咎于父母,他所处的大环境以及天生拥有的感知力,都是影响他们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的重要因素。
这世上有无数的孩子在家暴和溺爱的环境中成长,但最终会走上歪路的却只有一小部分,所以对于乡亲们对李云产生的极端同情和否定,靳滕都不能认同。
他扯起嘴角假笑道:“那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还会跳下去救人吗?”
关捷救李云的动力是本能,现在老师却逼他思考,而一旦人开始思考一件事,那就说明他在正反对立的答案中摇摆。
学校和书本上学来的传统美德让关捷觉得他应该点头,但是差点溺水的后遗症又让他真实抵触,关捷道德性地犯了难,抉择不了就想去看路荣行,在他看来路荣行才适合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但是路荣行没理他,只是对他朝老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不要磨蹭。
关捷只好回头去看老师,缩了下脖子,又怂又老实地说:“我……不知道,可以吗?”
本来就是个假设题,胡乱作答也没问题,靳滕没想到他会答不上来,笑了一声之后,撸猫似的捏了下他的脖子:“当然可以,你紧张什么?”
“这不是上课,也不是考试,敢救人是很好的事情,比考一百分还要好,老师也应该向你学习,我呢,就是希望你下次以后能知道,行动之前你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能力救对方。”
关捷听什么课都是稀里糊涂一遍过,特别不求甚解,这次也一样,表面上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心里却连关键的问题都提不出来。
于是路荣行就来帮他提了。
“老师,我要怎么确定自己,是有能力救对方的呢?”
靳滕转向他,温和地笑道:“这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题,因为应对不同的事故,需要不同的能力,我们就拿刚刚这个事说一下,好吗?”
只要是老师说的话,关捷自然无条件点头,路荣行比要他认真得多。
靳滕说:“刚刚我没有下去救那个中学生的原因是我不会游泳,所以需要的能力,首先是会游泳,但是光会游泳就够了吗?不够对不对,关捷?”
关捷刚被现实教育完,“嗯”了一声,竟然觉得有点丢脸。
靳滕不知道他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继续说:“因为你还太小了,力气不够。就我知道的,除了力量,还需要技巧,还需要人,人多力量才大,不然很容易人没救上来,还把自己搭进去。”
路荣行顿了顿,还是问道:“要是我能力不够,或者说只有我一个人在场,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靳滕哭笑不得道:“傻孩子,你可以去喊人啊,去喊有能力的人来救他。又或者,在你犹豫的时候,比你更勇敢,更有能力的人已经接过了这个责任。”
“当然,我以我的情况和经验,告诉你们遇到事情前要想一想,但实际情况是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就是更热心、更善良,有的就更冷静甚至冷血一点,前面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跳出来救人的。”
而后面那种,即使没人教导,他们也会无师自通地学会优先自保之道,这无可苛责,因为英雄之所以被赞扬,本来就是因为稀少。
关捷继续点头捧场。
路荣行却瞥了他一眼,感觉靳老师说的那种爱跳的,就是旁边这位本人了。
湿衣服一时半会儿还晒不干,三人就在太阳底下侃大山。
关捷抬头看见了天上的云,由此及彼想到了李云,李云跳桥前喊的那句“没有杀人”他是听到了的,那他到底杀了没有?
他去问靳滕,靳滕却答非所问:“这个问题不应该去问警察吗?”
路荣行愣了下说:“可是警察不是还在查吗?”
靳滕眨了下眼睛笑道:“那大家是怎么知道他就是杀人犯的?警察还没有破案,他现在应该叫嫌疑犯。”
两个小孩答不上来,只好面面相觑,靳滕扯起一根草芯,轻轻将它抛进了河里:“因为大家心里都希望他是。”
这也正是为什么李普曼会说,人对于自己没有经历的事物产生感觉的唯一途径,就是借助于自己脑中为它勾勒的影像的理由。
第16章
嫩黄色的草芯瞬间就被流水给冲走了。
路荣行看着它被动远去,恍惚感觉老师这话不对。
在他接受的教育里,看过的电视节目中,警察才是应该信赖的存在,可那些口口声声说出了事要找警察的大人,现在却变得比警察还会“查案”了。
他们更超前地确定了杀人犯,然后传播他、议论他、批评他、同情他……甚至路荣行陡然发现,更诡异的事情是,在刚刚靳老师提出这个反问之前,他自己根本都没有想过,李云还存在无辜的可能性。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深信不疑?
路荣行仔细想了想,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从关捷那儿听来的,而自己相信关捷,然后关捷是听他姐说的,那关敏又是怎么知道的?
个中的细节路荣行暂时无从得知,他只是因为关捷和靳滕的对话,引得心里埋下了一颗不确定的种子。
“那万一他真的不是,”路荣行想起这条河里刚刚发生的事件,依稀感觉有点不公平,他问靳滕,“大家不是冤枉他了吗?”
小孩子相信世界的公平的,只要努力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与人为善就能手留余香,可是靳滕已经不信了。
他见过一场悄悄在夜里升起的大火,那把火烧尽了他对公平所有的想象,然后灰烬里留下了四个字,无妄之灾。
很多人觉得日子无聊而漫长,可另一些人想要活下来都是奢望,那些死去的都是恶有恶报的坏人吗?不是,噩运向来都是无差别打击。
所以冤枉就冤枉了,他至少还有被归还清白的可能,靳滕心里这么想,可是嘴上不能这么说,因为小孩的无意识模仿性太强了。
于是他只好点了下头,压抑住了心底的世故笑道:“有可能,不过警察还在查,一般不会随便冤枉人的。”
关捷正在给他的湿短袖翻面,闻言插嘴道:“要是不是李云的话,即使警察叔叔查清楚了,告诉大家不是他,那不是更冤枉,明明跟他没关系,却被骂了好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