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于是跳过了这个看似和盗窃无关的东西, 清算评估了一下驼背的盗窃数额。
赃物大多都是钱,间或还有一些小玩意,比如造型精致些的打火机、阿迪达斯的新袜子以及一些造型各异的吊坠,估算下来不到犯罪的量刑线,只好依照条例收缴了赃物,并对他进行了行政处罚。
民警走后,由学校负责将盗窃物归还给学生,可这个简单的环节又出了幺蛾子。
有些学生信口开河, 明明被偷了30,他说他丢了300, 校方一听数目就不对,总共才500来块钱,他一个人就占了一大半,那其他人均下来一个人只能丢10块了。
有的更扯,小偷被抓到之前没他什么事,一到归还他突然跳了出来,又是丢这又是丢那,明显就是想浑水摸鱼地占便宜。
校方为此只能让失窃的学生先找宿管登记,填写各自都丢了什么,最好附上特征,因为特征越全取回越快。
打火机、袜子等物品类的东西,很快纷纷回到了失主的怀抱,钱这儿复杂一点,因为会观察自己的钱身上有几个褶的人很少。
食堂后面的宿管那儿扯了好些天皮,按照金额从低到高的顺序,慢慢将被偷钱也还了回去,还到最后居然还多出了几十块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除了钱之外,最后唯一剩下没人认领的物品,是一块用红绳子穿的石头吊坠,看起来不怎么值钱,宿管原本打算往抽屉里一扔,让它搁置算了。
但隔天晚饭期间副校长来了解情况,得知还只剩一样东西,想起学校从去年至今的层出不穷的糟心事,随口就说了句还是有始有终比较好,尽量让更多的学生免受损失。
既然领导都发了话,尽管宿管觉得那颗石头算不上什么损失,但还是去学校借来了相机,拍了张照片打印出来,贴在了男生寝室的大门口。
两天之后,这则失物招领启示迎来了它的失主,但却不是男生,而是初二的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表示,这是她去年在冬运会期间丢的东西,是一枚藏区的亲戚送的三眼天珠,运动会怕跑丢了才取下来放在宿舍里,没想到当天就被偷了,她还以为有生之年,没有再见它的机会了。
男生这边的宿管听她描述完石头的特征之后,将东西还给了她,并且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但重获爱物的女生回到班级和寝室,大肆宣扬了自己的喜悦,当时一起被偷的同寝室女生心里就不平衡了。
她们想室友和男生那边的失物都能找回,自己的为什么不可以?
碍于去年找学校讨公道没什么结果,今年男生那边又是靠自己的力量抓到的小偷,对学校失望过一次的女生寝室这次直接报了警。
来的还是上次那两个民警,他们稍加梳理,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都在想为什么去年女生寝室被偷的东西,会和今年的失物混在一起?
校方更不知道,他们比谁都希望各种不良的事件能够通通就此止步,可事情的发展确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件又一件的陈年往事在细微的牵连下开始陆续浮出水面。
在班级不同、消息断层以及上课的阻碍下,路荣行和关捷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街上的民警又在课间来过学校。
这时经过沟通,驼背已经被请出了学校,但他的母亲还在经营小卖部,只是近些天生意很差,因为不少学生们在对她进行道德审判,觉得养出了那么一个儿子,她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
民警再次造访,让这个历来泼辣的妇女有些惶恐,心里暗自在犯嘀咕,思索他们怎么又来了。
民警从她这儿获得了驼背的地址,并带着石头吊坠去问他出处。
驼背正在村里的老房子里睡懒觉,被民警从床上敲起来,颇为惶恐地给对方端了椅子,又一人递了一根烟。
民警没有接他的烟,面对面坐好以后就开始提问:“这个坠子你还有印象吗?哪儿来的?”
驼背端详着石头,回忆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有的,这是我去年冬天,在生物园的院墙下面挖荠菜的时候在草丛里捡的,当时看这个花纹挺稀罕的,就拿回家了。”
两个民警一个唰唰地写,一个板着脸问他:“你捡了为什么不上交啊?”
驼背动了动嘴唇,最后没说话,只将目光转开了,用沉默来表示他并不是非得拾金不昧的。
比起坑蒙拐骗,捡了东西不交不犯法,民警没有跟他纠缠,继续问道:“那你对去年11月16-18号运动会期间,学校的女生寝室被偷的事情,有什么了解没有?”
驼背声称他只听来买东西的学生议论过一嘴:“我听他们说……好像是初一的一个女学生偷的,被老师当场在园子里抓住,开除了。”
民警问他还有吗,他说没有了,记笔录那个民警让他在纸上签名画押,走完程序离开了他家。
按照驼背的想法,那个女生早就被开除了,民警就算不怕麻烦,查到她的家里去,那她当着一堆老师亲口承认的偷窃,难道还能否认不成?
这个思路固然没错,但驼背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的性格和处境是会变的。
民警找到孙茵茵家里的时候,她刚提上保温桶,准备骑车去医院送饭。
她爸爸刚出完车祸,自己伤了不说,并且还作为肇事的一方,把一个过路的年轻男人撞成了全身多处骨折。
对方特别年轻,还是个稀罕的大学生,回街道上来做毕业实习,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她爸爸可以说是耽误了别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伤者的家属比较讲道理,没有对她家狮子大开口,但光是正常的治疗费用就足以压垮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了。
她妈妈筹不到钱,哭着说不然把家里的房子抵给对方,可农村的地基不能卖和转让,街上的人要它也没用。
伤者的妈妈大概是看他们还算有诚意,没有催得很紧,非要他们立刻赔完,但对于本分的老实人来说,欠人钱财如同心上压着大山,她爸爸在病床上长吁短叹,妈妈整日以泪洗面。
年幼的孙茵茵面对如同行至断崖的人生坎坷,在惶恐、痛苦、怨天尤人等情绪沸腾又冷却以后,心里只剩下了一颗结晶,那就是钱。
卡拉ok的老板平时很抠,但是知道她家出事以后,偷偷在她的工钱里多夹了500,这份心意不算少,但对她的窟窿来说远远不够。
孙茵茵需要钱,来付医药费、来还债、来让她的家庭脱离这种凄苦的气氛。
所以民警问她女生寝室的东西是不是她偷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她的家再也经不起任何经济上的损失了。
“是小卖部那个驼背偷的,”时隔经年,孙茵茵语出惊人地说,“那天我在生物园里,亲眼看见他从宿舍楼靠院墙那边的,2层的窗户上爬下来的。”
“他当时头上还戴了顶假头发,扎起来的,但是他那个驼背很好认,我肯定是他。”
两个民警对视一眼,相互都觉得这案子真有意思,居然出现了两个相互指人的嫌疑人。
之前记笔录那个民警立刻质疑:“可是驼背说是你偷的,而且学校的老师也说,去年是你自己承认,偷东西的人是你,这个你怎么解释?”
这问题放在一年前的孙茵茵面前,她大概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在羞耻、光彩和成年人危言耸听的恐吓里,选择继续沉默。
可这一年多以来,她看到了社会的冰山一角。
她辍学以后在亲戚的介绍下,来到市里的ktv后厨里当了帮工,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几百块钱,在周围人们的影响下,她慢慢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在别人还在贴钱读书的年纪,她已经开始赚钱了。
因为不这么想她会钻牛角尖,当时学校里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杨劲云偏偏选的是她--
过来唱歌的客人们形形色色,学生只是少数,更多的是社会中人,有传说是在道上混的大哥,也有按摩店的年轻姑娘,有流水线上的年轻工人,也有正儿八经过来放松的办公室白领。
包间就像个藏污纳垢的乾坤袋,里面什么都可能有,打架、乱搞乃至于k粉,孙茵茵一桩一桩地开了眼,大惊失色的底线得到了质的飞越。
再说娱乐城的老板,早八百年就结婚了,可出现在店里的却从来不是他结婚证上的老婆,是个浓妆艳抹的小三,不算特别漂亮,而且嗓门特别大。
按理来说这种见不得光的人挺讨厌的,但这位大姐人缘不错,她有点疯,生起气来逮谁骂谁,自己也贱、老板也贱、说她是贱人的人也贱,喝醉了还会给服务员发钱。
孙茵茵有次离得近,被她打醉拳似的贴过来,往手臂上拍了张一百,收了她的好处,之后就对她厌恶不起来了。
有时老板不来,大姐就带着好姐妹来,两人坐在前台对面的沙发上,操着大嗓门相互给对方点评傍家,哪里好哪里还需改进。
这个三观姑且不论,但孙茵茵第一次见到这种人,别人叫她们婊子,但她们自己不以为耻。
她们不能说给了孙茵茵多大的勇气,甚至可能带歪了她,但她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一点东西,那就是人的唾沫淹不死所有人。
卡拉ok的生活很无聊,但是不缺吃穿还能小有存款,并且最近走廊里有个男生在追她,如果不是父亲的车祸,孙茵茵大概会先谈个甜蜜的恋爱,彻底将杨劲云抛在脑后。
可是命运将她逼进了山谷,孙茵茵最近正因为车祸愤世嫉俗,她感觉自己真惨,并且被凑不出来的赔偿逼得无处发泄。
所以面对民警的提问,她恶向胆边生地突然决定,她要拉杨劲云共沉沦。
虽然她并不知道,杨劲云已经离开一中,去了市里。
孙茵茵抿了好几次嘴唇,接着将发热的目光投向了灰粉剥落的墙角,沉默了半晌才说:“因为那天我在生物园里……被上机课的老师性骚扰了。”
“我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当时又慌,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明明在开运动会,自己却在生物园里……所以副校长问我,刚刚从楼梯那儿爬下来的人是不是我的时候,我就顺着承认了。”
“后来又怕杨老师还会继续找我,我就编了一套说辞,把偷东西的谎给圆上了。”
她的表情不像是装的,两个民警大吃一惊,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偷窃案件调查到一半,会突然变性成为未成年人猥亵。
民警心里疑窦顿生,其中一个问道:“既然你都承认了,是你偷的,当时学校没有让你赔偿吗?”
孙茵茵:“没有,第三天女生寝室没丢东西,我只承认了那天我准备偷,但是没有得手,我说第二天丢的东西跟我没关系,是别人偷的。”
民警挑了下眉,想起校方和驼背都没有提过这个细节,他们记下了这段供词,继续顺藤摸瓜:“好,盗窃的事情我们先放在一边,我们说一下骚扰的事,可以吗?”
孙茵茵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随后民警询问了相关细节,越问越觉得这个杨老师手法熟练隐蔽,俨然个中老手,这让他们直觉猥亵可能是一个多发事件。
当天下午,在征得孙茵茵父母的同意之后,民警为这事做了立案。
孙茵茵的妈妈同意追究这件事的原因令人心寒又悲哀,因为她从民警那里得知,如果猥亵属实,她们有向杨劲云索赔的权利。
由于镇上最近比较太平,这个可大可小的事件立刻引起了所长的高度重视,民警们带着孙茵茵直奔一中,却意料之外地扑了个空,问及杨老师调职的原因,校方显得有些支吾。
但是民警不会只向校方采信,他们问了一些学生,一下扯出了罗雨晴的事情。
民警于是又来到罗雨晴曾经就读的初二5班了解情况,罗雨晴的室友们都还算厚道,将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包括罗雨晴最后的国旗下讲话。
关捷看见孙茵茵,吃惊又好奇,出来问她怎么回来了。
孙茵茵对他比较冷淡,也不想自己的过去被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只说:“没什么,就回来看一下。”
大部分时候,关捷的迟钝不在于他的智商跟不上,而是心思没放对地方,他有一种和路荣行截然不同的敏感。
路荣行是想得很深,而关捷是天生的直觉比较准。
池筱曼、罗雨晴和孙茵茵,都是牵扯着杨劲云,而又过得不那么顺利的女生,眼下警察带了一个来问另一个,关捷就觉得来意八成和这老师脱不了干系。
上次见到孙茵茵,关捷因为迷路和赔钱的事,没有跟她聊上天。
走了之后他想和路荣行聊,路荣行又一个劲地拉着张一叶说话,关捷就一直没机会说,其实他很想问下这个女生最近怎么样,然后听她说一句过得还行。
至于对方会不会反其道而行地说一句不好,关捷没有想过。
他只是因为知道了孙茵茵可能被伤害过的隐情,又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所以想扯着人性关怀的大旗,来掩饰自己的看不过去和无能为力。
这次机会难得,关捷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向她笑道:“哦,那你看到吴亦旻了吗?”
孙茵茵惜字如金:“没有。”
“那你在这儿别走行不行?”关捷征求道,“我去把他叫过来,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孙茵茵心想看到小偷有什么好高兴的,嘴上拒绝道:“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了。”
关捷本来想的是吴亦旻跟她熟一些,比较好问她来学校的理由,但是现在吴亦旻指望不上了,他为难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决定打破砂锅问一下。
“你回学校来,”关捷时刻关注着她的表情,打算一有不对劲就闭嘴,“是不是要找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