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一带是江南较繁华之所,大大小小的几个城镇都依水而建。锦江并不宽阔,江面上的桥有二十几座。奉城最出名的桥,就叫锦江桥。这是一座很独特的桥,桥面平坦,桥上一侧是一座茶楼,名为望江楼。另一侧才是供行人通行的道路。
望江楼的雅阁中设着三尺约高的坐塌,踏上置一矮几、两张坐垫,两人对座饮茶对弈,可谓快意。周风独自一人坐在望江楼二楼的一间雅阁中,面前是一杯花果茶,洁白粉红的花瓣混着一些绿色的小果子,在杯子中缓缓浮动。加了冰糖的茶水香甜清润,和周风很相宜。不过,品茶这样的高难度的事情他可不会。那些名贵的茶水,在他尝来都是些只有香味没有味道的水,难以下咽。对茶叶的种类尚且一无所知,何况是优劣?来望江楼喝茶,纯粹只是为了看锦江边的景色。他的身体不好,一年中大半的日子都被关在家中,没有父亲的允许是不能随处乱跑的。虽然常常会不听话偷跑出来,但是如此一人悠闲的时光恐怕一生都难有几回吧。
江边沿岸都是集市,行人来来往往,小贩的吆喝声隐约可闻。初春方至,水中尚无绿意,江面上只是镀着层银光,随风闪动。
楼下不时传来茶杯与杯盖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和一楼大堂众人的高谈阔论声。楼上阁间的笑声细语是听不真切的。
突然间,"呀--"的一声少女的尖叫突兀了整个茶楼的平静。走廊上随即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周风也跳下坐塌跑出阁间,查看发生了何事。"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快醒醒......"走廊一处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刚才尖叫的少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带着明显的哭腔。
"快点去请大夫,有人晕倒了。"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向楼下喊,另有几人已经奔下楼梯。大堂几个小二闻言也飞快跑出大门。一时间,脚步声、叫喊声、哭泣声、议论声混杂一处,沸沸扬扬。
周风努力排开围观的人群,挤进最内边。一女子倒在地上,身着华服,应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绿衣的少女扶着她的上身,手足无措地边摇边哭。女子的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嘴唇紫得异常。"呀,她中毒了!"周风蹲在女子身边,见她颈下皮肤透出丝丝青色,小心询问绿衣少女道:"我懂一些医术,先让我看看好么?"绿衣少女转过头,两行泪水挂在脸上,抽泣着点了点头。
周风见她答应,抬头对围观众人道:"各位帮我将她抬至阁间好么?"众人应允,七手八脚把女子抬进阁间。绿衣少女把矮几和坐垫拿走,让女子躺在坐塌之上。周风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和小包,从药瓶中取出一粒丹药放入杯中,加入些许水。丹药如水即化。"这是清毒丹,我身体不好,便随身带着。对小姐的毒好歹有些缓解作用。"将杯子交给绿衣少女。"多谢这位公子。"少女用袖子拭掉眼泪,接过茶杯,至坐塌边扶起女子,一点点灌药。
周风将小包展开,原来是一个针灸包。拇指和中指夹住银针,食指抵住针头,并无多加犹豫,银针准确地扎入女子的几个大穴。
"究竟怎么回事?""行不行啊......"围观人群中有人对如此年少的周风的医术表示怀疑。有个似也是懂穴位的人却对他的熟稔的针灸手法予以肯定:"不要吵,我看这位小哥下手精准,将来必是名医。""嗯。"另一个淡淡的声音赞同了前面一个嚣张的声音。周风回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两位佩剑的青年。稍高的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头上裹着头巾,不像是本地人。稍矮的对周风报以微笑,态度甚好。其实周风会的也就是缓毒解毒之术而已,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几年,自然是手到擒来。医术高明这样的事情恐怕是没有的。
将将扎完针,方才去请大夫的几个人簇拥着一位青年文士模样的人进了雅阁。"萧大夫萧大夫!"周风几乎是跳到了中年文士面前,将病人指给他看。"萧大夫,那位姑娘仿佛是被毒蛇一类咬伤了......""周小公子居然在此。"打断周风的话,中年文士一捋山羊胡须道:"莫急,待敝人看看。大家少安毋躁。"又向众人摆摆手,走到坐塌边为女子号脉。
绿衣少女从周风施针开始便不安地在坐塌边踱来踱去,想伸手也不知能帮到些什么,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向下掉。周风见状走到她面前安慰道:"你别担心,你们家小姐不会有事的。我刚才用针封住了她的穴道,毒性暂时不会再扩散。萧大夫的医术精湛,一定能够治好的。"少女闻言稍微安心了一些,向周风行礼致谢:"多谢公子相助。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周风的年纪原本就在孩童和成人之间,由于父亲宠爱,至今行为仍然表现得像孩子多一些。此刻听到与自己岁数相仿的少女如此正襟恭谨对自己说话,也假装出一副成熟的模样,"姑娘无需多礼,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风字。不知姑娘芳名?"边说边做了个揖。可惜他长着一张娃娃脸,配上江湖翩翩公子的行礼动作,委实有些滑稽。原本心情极度沮丧的绿衣少女差点笑了出来。"奴婢小名鬓云,我家小姐姓孙......"说着又朝主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大夫萧紫坛正用细小的刀具在女子的颈部切开一道口子,接着立刻用白布热敷住,厚厚的白布马上透出黑色的血迹。鬓云被这情景惊了一惊。周风解释道:"没事的,把毒血放出来就会好许多。伤口一定是在颈上,因为太小,才看不出来。"鬓云惊疑不定地点点头,仍不是很放心的样子。
此时,楼下闹轰轰的人声忽然间安静了下来。一群穿一色素青劲装的人在大门两遍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立好。一名身着浅黄衣衫的年轻公子,从两行人中间穿过,疾步跨进大堂。"风儿,出来。"一声呼唤似乎并不响亮,引出雅阁间许多人来观望。年轻公子的目光从倚着栏杆的人身上一一掠过。那是一张难得一见的俊美脸庞,仅是惊鸿一瞥,就能使人印象深刻。他似乎是在急切的寻人,口气却并不严厉。
"爹--"一抹宝蓝色的身影从楼梯上飞下,正是方才替孙姑娘施针的少年,衣摆下一枚雪白色的玉佩摆露在外。听他唤"年轻公子"为爹,众人皆分为惊讶,想那人的年纪怎么也在三十上下,外貌却与一般二十岁的青年无二。周玖时伸手,笑着接住他狂奔下来的的孩子,用一只手把他抱了起来。周风已经是少年,一般说来,早已超过了让父母背背抱抱的年纪。众人更是愕然。
"小心点。让我好找,居然独自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骗人。爹你根本派人跟着我。"
"哼,不派人跟着你还想不想让我找到?"周玖时让周风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无视众人的愕然,带着一帮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去。
贰
一群人走在大街上,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爹,我要吃荷芳斋的桃酥。"周风坐在父亲的肩头,俯下身调皮地挡住父亲的脸。
"好了,别闹。"周玖时轻轻拍开周风的手,"给你买。"随即吩咐了一个手下去买。
"嘿嘿。"周风傻笑了两声,"爹最近好像很忙。"被拍开的手绕到周玖时的头上,弄乱的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是有些忙。你就能趁我与别人谈话时偷偷溜掉。"周风整个冬天都没有出过门,今日周玖时有笔生意要亲自出面商谈,周风软磨硬泡得到同行的许可,却由于在商铺中等着周玖时感到着实无聊,便趁大家不注意,自己跑到大街上乱逛。走着走着就到了著名望江楼。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人注意,起码负责保护周风的杜若肯定会尽职地盯着他,其他人才会放任周玖时最疼爱的孩子一人离开。
斡旋山庄是周家的产业,座落在奉城最东面。周家不管在江湖中,还是在商业上都有一定的地位。原本周家人都住在斡旋山庄之中,八年前却不知什么原因一家二十几口皆被飞雪宫所灭,只留下周玖时和失散多年的周风。而飞雪宫的宫主也被周玖时所杀。八年前名噪一时飞雪宫就此败落,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力被宫中一位有地位的女子接管,此后飞雪宫行事一直低调,再无参与任何恩怨纷争。这是世人眼中的事实。
回到家中,周玖时把周风放饭厅在凳子上,大气都不喘一口,接过手下买来的一包桃酥。荷芳斋的点心远近闻名,纸包一拆开,甜甜的香味就飘散开来。周玖时随手取出一块递给周风,剩下的又重新包好。
"小净,这些收起来。"被唤作小净的侍女小心接过纸包,准备收到厨房去。
周风哀怨地看着一大包桃酥变成了一小块,无话可说,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咬。
周玖时柔声道:"现在吃太多,待会就吃不下饭了。乖乖在这里等会,我到书房去,很快便回来。"替周风倒了杯水,周玖时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又转身向周家的管家道:"杜叔,去厨房吩咐可以做晚饭了。然后,请到书房来一趟。杜若也来。"边说边跨出了饭厅。
"好。"杜叔应声,随着周玖时出了饭厅。后面跟着的是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杜若。
书房中,杜蘅早已在静候。周玖时走到书案边坐下,杜若杜蘅两兄弟在两侧相对而坐。稍许,杜叔进来便坐在周玖时对面。
"杜蘅,说一下你调查的结果。"周玖时首先说话。
杜若抢在杜蘅发言前问道:"蘅,你这次去调查了何事?"
杜蘅把转向周玖时的目光又转到杜若身上:"就是关于紫雷门的事情。"
"嗯!"杜叔叹了口气道:"此帮派出生诡异,两年前才刚成立,发展极为迅速,这两年来处处与我们为难,照此情景现今,恐怕会成为我们主要的敌手。"
周玖时道:"我曾经多次不惜损失巨资想将此派扳倒,但,他们总能很快回笼资金和人力,背后定有支撑。"
"庄主,"杜蘅站起来道,"属下回玲环堂整理了这两年对紫雷门的调查资料,发现他们有很大一部分与西域的生意往来。而且,与旻王府的接触密切。"
"即是说,旻王府恐怕就是其背后支撑了吧。"杜若接口道。
"哦。"周玖时提起毛笔,写下"旻王府"三个字,"一个贵族子弟也会有如此高明的经商手段真是难得。近段时间正值琥珀蚕籽的收购时期,紫雷门高价收购了不少天纭绸。使得目前雪蚕籽的价格也高得惊人。我今日只能亲自与刘长治交涉,他顾念我们多年合作,方用高出两成的价格卖出。不至亏损。"天纭绸是一种上好的丝绸,每年的出产为数不多,只做贵重服饰或霞披用,以琥珀蚕丝纺成的为上品。
"他们想抬高价格后卖出,趁机大赚一笔吧。"四人中对经商最不在行的杜若道。
杜叔问道:"庄主可记得何时得罪过旻王府的人?"
周玖时笔一带,划掉了纸上的三个字。"旧时得罪的人过多,自己也记不真切了。不过,得罪亲王这样重大的事不至于完全没有印象。"那张写字的纸被揉成一团扔掉一边。
"也不尽然,"杜蘅道:"也有可能是王府中的某人借了旻亲王的名义而已。"
杜叔抚须道:"作为皇室的人,涉足江湖本就于理不合。如此看来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周玖时点头道:"容我好好想想。今日就先到此,也该用晚饭了,我们先回去吧。"
四人回到饭厅时,饭菜已经备好,周风手拿一把筷和勺正在分发。周玖时在习惯的座位上坐下,小净就开始从饭桌中间的大碗中往外盛饭。周风发完后坐到周玖时身边。杜家三父子也坐到他们对面。
周家繁盛的时候,家规也和一般大户人家一般森严,主仆同桌用饭之类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周玖时原本就对这些不以为意。周家家破人亡之后,对服侍了周家三代的杜氏父子更是如亲人一样对待。
周玖时舀了一勺汤,吹凉了送到周风嘴边,道:"前两日就吵着要吃荠菜,今日多吃。"
周风就着喝了,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爹......"
"有事?"周玖时自己也喝了一口荠菜汤。
"我想,你能不能调查一下今天的事情......"
杜叔抬头问道:"小公子又做了什么好事?"
周风当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调笑,扒了口饭含糊地说:"其实也没做什么好事。今天在望江楼恰巧碰到一位姑娘中毒,我就帮着缓了些毒,主要还是萧大夫的功劳。"说得貌似谦虚,实际却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周玖时道:"这些事情官府也会查。你若不放心,等过两天萧大夫替你检查时再询问那位姑娘的情况吧。"
"嗯。"周风应道。
"多吃些,把冬日失掉的元气都补回来。"周玖时又往周风的碗里夹了不少菜,使他的碗都高出了一层。杜家两兄弟见状,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叁
富贵人家的春天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的早。平常地方要到半月后才开放的花朵,在王府的能工巧匠的细心栽培下,早已争奇斗艳。花圃地错落有致地围绕在水池的边缘,看似是漫不经心的装扮,实际上每一丛的花朵都与他处拥有不同的颜色和形状,而整体却看不出特意雕琢的痕迹,可见花匠所费的苦心。水池一侧是怪石嶙峋的假山,一条小径曲折地从中间穿过,自然地衔接上池中小亭附带的水廊。
小亭中的贵妃塌上,一位贵妇人正半垂着眼睑,慵懒地躺着。贵妃塌摆放的角度,刚好能够使阳光照到她的全身,令她的衣衫泛光一层淡淡的鲜亮光彩。袖摆上金丝绣成的牡丹栩栩如生。她乌黑的发髻光滑整齐地梳在脑后,样式繁琐。三枚金钗皆为鸟首噙珠的样式,垂下的金穗细细地直挂到肩头。
"母亲,我回来了。"假山这边,还未见人,先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呼唤。
贵妇人闻声抬头,对迎面而来的锦衣少年报以微笑。"斐儿,你可回来了。一切都顺利吗?"
满面春风的华斐将手中的的一个小罐放在石桌上,为母亲对他的归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关心而微微皱眉。"儿子做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华斐在石凳上坐下,摆出一副准备倾听母亲的心事样子。"母亲似乎有什么烦恼之事。"
"话不能说得太满。你虽然聪明过人,毕竟还是太年轻,阅历不足。我怎能完全放心。"
"阅历不足,还不是照样抢到了旻王府世子的位置,还不是照样能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所以,母亲无须多虑,放手让儿子去做吧。您也该静下心来,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诶......"贵夫人坐起上身,仍忧郁地道:"话虽如此,但你这次要对付的可不是王府那些无知妒妇,卑鄙小人。周玖时此人城府极深,睚眦必报,又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我悔不该多年来一直念叨着让你报仇报仇......现下你在府中人心初定,这般折腾,又要落人口实,要是他们乘机非难你,少不了又是一堆麻烦。不如先在府中待两年,等到府上的人都归顺了你,再报仇也不迟,也好让你再历练历练。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两年,保准万无一失才是要紧......"
"母亲!"华斐打断贵夫人的教诲,轻轻握住她的手表示安慰,"儿子这些年已经历练了不少。准备,两年前就开始了,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太大进展。王府的人要归顺早已归顺,剩下的人可有可无,并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而且,您也知道我一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您说的,我心中都有分寸。"
贵夫人也反手握住华斐的手,轻拍道:"我也知道,你考虑事情一向比我周详,可我就是放不下心。也是我不好,让你小小年纪就出门吃苦,当一个亲王世子,何曾有你这般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