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那些枪伤当然可以算得上是惨不忍睹——看到这些伤口,就连加尔文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确实是奇迹。但是重点当然不是那些枪伤,真正让加尔文在意的,反而是那两道在枪伤的衬托下显得并不起眼的陈年伤口:那两道翅膀切除手术留下来的痕迹。
肩胛骨下方的丑陋疤痕正在发炎和红肿,加尔文可以感受到那宛若被火灼烧般的剧痛。
他咽下一口唾液,死死咬住了牙关。
他伸出胳膊,环住自己的肩膀,以一个相当别扭的方式够到了那其中一道伤口。
“呼……”
他下颚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呼吸滚烫,苍白的皮肤上渗透出细小的汗珠。
疼痛正在加剧。
他的指尖嵌入了红肿的疤痕之中,小心翼翼地按压着,探寻着他先前察觉到的那一点儿异样。
没错,异样。
在刚才被压倒在床上时候,加尔文感觉自己的背部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一小块石子(当然你也可以说那是豌豆)梗在了他的肩胛骨处。
最开始,加尔文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直到某个瞬间——他那因为维吉利而稍稍有些过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来了,那种异物感究竟从何而来。
在他切除那该死翅膀前的十多年的岁月里,他无时无刻不忍受着那样可怕的异物感。
当他平躺的时候,他的肩胛骨也会疼痛。
那沉重而累赘的翅膀梗在他与床单之间,让他夜不能寐。
当然,现在加尔文感受到的那异物感并不明显,但是作为一个曾经与背后畸形物相处了无数岁月的人,加尔文知道,自己的背上长了东西,而那该死的玩意就长在他的肩胛骨——那两道疤痕所在的位置。
一线殷红的鲜血顺着加尔文的背脊,缓慢地沿着起伏的,微微颤抖的肌肉往下流淌。
加尔文有节奏的小声呼气和吸气,心跳很快。
时间似乎被无限地拉长了。
加尔文的指尖触到了肿胀的皮肉,湿漉漉黏糊糊的血,还有……
一小截坚硬的东西。
在碰触到那玩意的瞬间,加尔文了感到自己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弹跳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燃烧,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痕。
在很短的一瞬间里,他彻底地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就像是被人剪掉了拉绳的扯线娃娃,加尔文砰然倒地。
“加尔文?!”
加尔文摔倒时候,不小心带翻了落地镜旁沉重的螺旋金属装饰架,发出的轰鸣很快就惊动了维吉利。
有着薄荷绿眼睛的青年几乎没有多做犹豫,一脚踢开了洗手间的大门冲了进来。
“老天——加尔文!你怎么了?!”
维吉利惊叫了起来,但那声音落在加尔文的耳朵里,却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三层玻璃勉强传过来的收音机声——声音里还带着嘶嘶作响的白噪音。
“我……该死的……翅膀……”
加尔文眼前一片昏暗。
他艰难地想要说话,但是滑出嘴角却只是支离破碎的单词。
一直到维吉利将他死死抱在怀里,加尔文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不自觉的痉挛。
肩胛骨上那伤口传来的剧烈刺激依然残留着余韵,不断地冲刷着他的精神。
加尔文感到自己身体似乎被投到了烧得滚烫的汤锅里,而那汤锅还同通上了电。一瞬间他好像忽然之间坠回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童年的噩梦之中。他的身体开始变虚弱和瘦小,浑浊的雨水从天空直直落下,拍打在他那两片不断爬出蛆虫的翅膀上。
他躺在那里,凝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
哦,不——
他模糊地想道。
或许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那个时空,成长,霍尔顿医生,艾扎克,维吉利,还有伊莎……一切也许都是他的幻觉。
他从一开始就留在了那里,那场大雨之下的脏污后巷,那两片沉重的腐肉之中。
而就在这个时,在加尔文那已经完全扭曲,遍布着跳动条纹和斑点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
加尔文看见了伊莎。
年轻女孩的尸体弯折成了两半,像是一个倒过来的U形。
红色的鲜血从眼眶中淌出来,倒着流过满是尸斑的额头,隐入破了一小块头皮的发际线。
少女的瞳孔血红,米色的小虫子在她的耳朵和嘴唇里不断涌出。
(我还有一些功课没有做完,我觉得我或许应该走了——)
她对着加尔文说道。
当她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喷出了腐烂的恶臭。
(那场火很酷,加尔文哥哥,我跟感谢你。我想我们所有人都会感谢你的。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你应该完成它,那很重要,记住我说的话,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完成——)
“咔嚓,咔嚓。”
伊莎转动着自己的身体,从那具腐烂的尸体里传出了骨骼破碎,皮肤被撕裂的声音,加?8" 畸骨0 ">首页40 页, 亩坏玫娇醋叛矍暗纳倥油湔鄣纳硖謇锷斐隽烁嗖园椎氖直塾胄⊥龋讼傅墓趋佬巫聪允境鏊堑闹魅吮居Ω檬悄暧椎暮⑼?br /> 那些手臂与小腿毫无顾忌地从伊莎的身体两侧冒了出来,皮肤上沾着鲜血。
伊莎痛苦地发出了惨叫。
她倒在了地上,然而那些手臂却开始在地上蠕动。
一只巨大的,以人类手臂作为纤足的人形蠕虫出现了。
加尔文喘息得越来越厉害,现在他已经完全听不见来自维吉利的呼唤了。
刺耳的电子音乐声响了起来,一个似乎在惨叫的孩童在支离破碎的音乐中唱着歌:
“Knock! Knock!
Who is it
Mommy’ s home!
Open the door!
It’s mo Let’s open the door……”
一扇红色的门出现在伊莎的背后。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门,看上去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红色公寓大门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它显得乏味而廉价,单薄的压合板门板上有一只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的黄铜把手。
“不……”
加尔文艰难地呻吟道。
“不要……开门……”
强烈的恐惧与不详的预感铅块一般压制了他的每一块肌肉。
他不知道那扇门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那扇门是不应该被打开的东西。
但是伊莎……或者说,那条蠕虫,依然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道门蠕动了过去。
“不可以……”
红色的大门上把手缓缓地开始转动,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拧动那只把手一样。
“嘎吱——”
一片混乱之中,加尔文却可以清楚地听到那扇门打开时,久经风霜的门轴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门后是一片昏暗。
但是那昏暗却让加尔文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背部的疼痛几乎快要杀了他,他强烈地想要呕吐,嚎哭,然后倒退着离开那扇门,到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去。
加尔文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尿了裤子。
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也无法用人类理智来概括的恶臭和污秽。
而伊莎却毫不犹豫地爬入了那片光线无法靠近的昏暗之中。
加尔文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下一秒钟,一阵热流伴随着酸臭喷出了他的喉咙,他呕吐了出来,这让那种几乎让他直接窒息的污秽感稍微减轻了那么一丁点,而就是在这短短的片刻中,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门后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影。
消瘦,高大,全身被笼罩在雾气一般的黑暗之中,但是莫名的,加尔文知道那会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个男人安静地站在那扇红色的大门背后,一只手轻轻握在黄铜把手上。
当伊莎的最后一只手臂也隐入了那片混沌的黑暗之后,它悄无声息地将门扉关上了。
加尔文觉得那个……东西,那个人影或者说别的什么,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他看了一眼。
“加尔文……加尔文……醒醒……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维吉利的声音缓慢地从另外一个世界飘落下来。
加尔文的瞳孔骤然收紧,他面无表情,无法动弹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那是维吉利。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熏香的香气与浓郁的铁锈味,温度适宜,不过加尔文还是感觉到了冷,光线刺眼,色彩逐渐回到加尔文的视野之中。
加尔文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但是他的感觉并不好。
“你到底干了什么?!”
维吉利的脸色白的就像是鬼魂,他看上去心惊胆战饱受惊吓,脸上和身上都是加尔文的血迹。
“我……”
加尔文迟钝地看着维吉利。
“我的背上有东西。”
他愣了片刻,随后战战兢兢地将脸靠近了维吉利,他异常小声地对着维吉利说话,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维吉利皱紧了眉头。
他当然不会忽视掉加尔文这一刻的不对劲。
他的天使这一刻似乎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那对几乎可以将他彻底吞没的紫色瞳孔之中闪烁着异样的微光。
加尔文现在的表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疯疯癫癫。
“该死。”
维吉利发出了一声咒骂,他闭上了眼睛……
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瞳孔颜色变得更加浓郁,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而冰冷。
芙格出现了。
“加尔文。”
他伸出手,在加尔文的眼前晃了晃,在发现怀中的青年几乎完全没有对眼球前的手指做出任何反应之后,芙格面无表情地在加尔文颈后的血管处重重一按。
几秒钟后,芙格的臂弯一重。
加尔文侧着脸,晕厥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看看你干的好事,亲爱的维吉利先生。”
芙格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像是直接从毒液中捞出来的一样。
然后他把加尔文的身体翻了过来,异常冷静地检查起了加尔文的背部。而在视线触及到加尔文背后伤口的一瞬间,即便是毫无情绪波动,宛若机械人一般的芙格,都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从那被加尔文自己撕开的伤口中,露出了一小截白色的东西。
芙格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不会看错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羽毛。
洁白的,神圣的,精致的羽毛。
第117章
芙格痴痴地看着那片羽毛。
那片羽毛逐渐地变得明亮了起来,它自内而外地开始发光。
最开始是珍珠在月光下散发出来的朦胧的光辉,然后那光线变得越来越强烈,那光线雪白而纯净,强烈到似乎能够将所有直视它的人灵魂都融化。
芙格的眼泪在光线的刺激下不停地往外流淌,他的眼球刺痛到像是有千万根银针在跳动。
然而他完全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事实上,这一刻的他连最轻微的移动都做不到。
光线给他造成了剧烈的痛苦,但与那痛苦相伴的,却是同样强烈的狂喜。
芙格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漂浮,他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其他人也与他一样,被那光线从这具沉重而丑恶的身体里提炼出来,洗去污垢和愚昧,变得更加精纯,更加洁净。在这过程中,灵魂与灵魂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痛苦与欢愉并存,他感觉自己正在光的火焰里燃烧,而其他人也是一样。
红鹿的思绪与欲望前所未有地席卷而来,在很短的一瞬间,芙格仿佛与很多年前死囚房里那个囚徒窥见了同样的场景。
一位天使。
那是剥下了所有伪装,没有一点遮掩的加尔文的身躯与面孔。
银色的长发与紫色的瞳孔让他看上去无可比拟的圣洁和美丽,可是他脚下是丑恶的血泊与硫磺,身后的翅膀只留有苍白的骨架,恶人们肿胀的面孔在阴云中交替出现,从腐烂嘴唇中流淌出来的唾液形成了自天儿降的火雨,他们的哀嚎与呻吟构成了这地狱般场景中隆隆的雷声,而天使却像是浑然未觉。
他平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前方,一只手握着一把装饰有鹿角的血色长剑,而另一只手正轻轻按在一条硕大黑狗的头上。
在看见那条狗与那把长剑的同时,芙格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感觉在自己的灵魂中炸裂开来。
那是红鹿——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条有着雪亮牙齿与红色眼瞳,整个身体都被包裹在狂怒与不详烟云中的黑狗就是红鹿。
那把装饰着眼球与鹿角,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鲜血的长剑也是红鹿。
而他,这个名为芙格的灵魂本身,也是红鹿。
白而亮的光晕在芙格,或者说红鹿,或者也可以说是维吉利,梅瑟,希斯图的碎片中交迭闪烁。
你很难再用一个简单的名字来称呼这一刻的他——他们——红鹿和他的碎片们,他们同时存在,但是又并不存在,一个全新的灵魂在圣洁的光线中显现出了粗糙的轮廓。
他缓慢地伏趴下来,喘息着,带着狂热的心情与极致的幸福,在地上蠕动。
他想要去亲吻加尔文的脚趾,并且对这现世的天使献上自己最炙热的灵魂与心脏。但是就在男人的嘴唇即将碰触到加尔文冰冷的皮肤的瞬间,光晕的背后出现一道黑色的影子。
一个极其细微,但是又极其宏大的声音宛若漆黑雨云后面的响雷轰然炸开。
“砰——”
“砰——”
“砰——”
……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连串玻璃的碎裂声。
一个老人的影子在男人的视野中稍纵即逝,紧接着,从加尔文身上散发出来的光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