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错喜欢雪怀。
他喜欢他,雪怀猛然醒悟,这件事情是昭然若揭的。
但他也只知道这一点,其他的一概不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起点和终点,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上,再见到时已经是别离。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又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他?
云错,为什么会喜欢他?这是不应该的,他喜欢的人应该是雪何。
雪怀觉得有点头疼。他在风雪里站了半晌,一直站到茫茫大雪平定,日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的时候,他才往家中走去。
*
这次一别,就是十几天没再见到云错的人。
十几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雪宗偶尔会问起雪怀:“你拜把子的云老弟呢?最近要他来深花台确认成品质量了,怎么一直联系不到他人?”
雪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说:“他说很忙,过段时间再来。”
少男心思你别猜。
平心而论,那次不算云错的告白,连被他拒绝都算不上——雪怀看了出来,没说。
云错也看了出来。
只是被他发现自己的喜欢,就要这么慌张地离开么?
云错不像是会为了这种小事慌张的人。他是那种被对方发现“啊,你原来喜欢我呀”之后迅速上门提亲,要以奔雷之势把人牢牢地抓在手中的人。
雪怀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也想不明白,云错为什么会喜欢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这辈子喜欢,那么上辈子又是为何不喜欢他呢?他上辈子跟在他身边的时间,和他的接触,都远比这一世要多。
想来想去,他找不到解,只能归为世事无常四个字。
因为这件事,雪怀也烦闷了一段时间。说不清为什么,仿佛他欺负了云错一样,心里有个猫爪子在挠啊挠的,一腔酸涩。
慕容氏那边又传了信过来,说是他的外公已经修行出关了,让雪怀随时可以过去。雪怀想散散心,便跟雪宗说了一声,收拾东西出门了。
青鸟载着他飞了三天,终于平安落地。
慕容老夫妇一大早就出了仙门去迎接他。
他外婆是个巫女,精通药理与治愈术,温润宽和。外公则是一位功法深厚的剑修,居于仙山中,常年开设仙观收弟子,桃李满天下。
慕容金川性格极为沉稳,办事也雷厉风行,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子。但一见到雪怀他就破功了——因为和他家姑娘生得九分神似的小子,从青鸟背上下来后就直接扑进了他怀里,并把他这个向来最讲究规矩的尊上抱起来转了几圈。
“臭小子。”慕容金川只差没对雪怀吹胡子瞪眼,“越来越没规矩了。”
雪怀眨巴了一下眼睛,又躲去了外婆身边,仗着有人撑腰,还敢做鬼脸。
他外婆只是认真打量着他,语气轻轻柔柔的,叹息道:“高了,瘦了,小怀,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只有在这两个人面前,雪怀才像个少年人。他扶着外婆进门,在路上又简略地将自己近日的事情说了一下,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在帮父亲料理深花台的事情。
慕容金川道:“胡闹,你才多大点?那个男人害了我女儿还不够,还要来耽误你吗?小怀,你听我的,来我这里修行,等你修为进益,考中仙班,到时候我慕容家都是你的,雪家那一亩三分地哪里算得上。”
外婆瞪了他一眼,慕容金川却还硬气,就是梗着脖子不松口。
雪怀对这种场面倒是习以为常。
上辈子他跟着云错跑去打仗了,同时激怒了他父亲和他外公。按照预定计划,他是应当在十七岁这年来到外公的仙山,在他的教导下修行的。
他死前还有诸多疑点记不清楚,要想全部知道,必须将修为提到金丹水平,学观心法,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自己的记忆。这要求长时间的闭关和高度的精神集中,慕容氏所在的北斗仙山倒是可以为他提供这个条件。
再者,他清楚,不出两年,云错便会掀起九大仙洲的一场动乱——执掌九仙洲的老帝尊去世,不承认云错的人很多,他要一个一个地连根拔除。
雪家虽未受到太大波及,但深花台乃至慕容山庄,后来都是被云错的竞争对手挟持征用了的。乱世将来,雪怀得学得一技之长,力保家人平安。
银丹修为还不够,他要在动荡中杀出一片净土,至少也要金丹期。
还有一点——
他突然想到,等到了这里,他就真正地跟原来的地方切断了联系。云错将彻底成为他人生的过客,他对于云错也亦如是。
雪怀道:“好,我答应您,等时候到了,我就过来这里修行。”
*
在慕容家的日子平静又安然。
雪怀与外公商议好了过来修行的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五,等他回家将一切打点妥当,便先到这里来。
他本来还不急着走,慕容老夫妇的意思也是想多留孙儿住几天,但催着雪怀走的不是别人,居然是雪何。
雪何寄了信过来,在信中哭着说:“哥,你快回来吧,云公子他出事了。”
第17章
云错是那天跟他告别后不见的,一去就是十几天,不见踪影。起初是诸星他们这群纨绔约他出来走动,总是不见人,这才想起来问到和云错有生意往来的雪家这里。
结果一问,雪怀不在,雪宗也表示好些天没见到云错的人了——他钱还没给呢。
众人担心云错是出了什么事,雪何尤其心慌,他修为不高,连最简单的驱使青鸟和信鸦帮忙找人都做不到,柳氏不在,他不敢找雪宗求助,想来想去居然咬牙给雪怀写了一封信,找他求助。
这倒霉孩子送的信还是封着留声法术的那种,雪怀为了了解事情经过,不得已循环播放了几下,雪何嘤咛抽泣的声音响彻整个仙门,听得他整个人都木了。
他收拾了包裹,跟外公外婆说明了情况,想过之后,没有直接回仙洲,反而去了魔界边境的一个峡谷。
他记得云错有一个修行的禁地,在他正式起兵之前,平常静心、修行、参悟都是在那个峡谷的某个灵洞里,禁止其他人踏足。
他上辈子也没去过。云错不许他去,说那基本已经是魔族的地界了,他以仙的根骨过去,非但看不清路,也可能遇到危险。
当时他们关系还很好,云错怕他担心,每次修行都告诉他时间,如约出关。
不过以前修行时间再长,也不会超过十五天,今天却是第十九天了。
雪怀想到云错那一头银发和隐红的双眸,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不会是气息走岔,走火入魔了罢?”
云错本来就是半仙半魔,这种体质修行起来最是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乱子。
先不说云错和他的纠葛,救人要紧,那片危机四伏的地方,也唯有他的修为可以只身前往。雪怀意识到时间耽搁不得,动身的同时,他也写信给了他认识的医者,请他们带人等在峡谷口。
*
魔界和仙界,在雪怀眼中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顶多是长得奇奇怪怪的东西多了点。要说他养的那只饕餮鬼,追根溯源也是跟妖魔搭边的。
只有一点麻烦,他看不清路。
就像他看魔界的蝙蝠只是一团黑雾一般,他有点难以想象云错压不住魔眼时,是怎么看他们仙界的。会不会自己的脸其实在云错眼中看起来也是一团雾呢?
他胡思乱想着,眼见着越走越深,道路越来越崎岖,树木参天,山道逼仄,御剑和腾云已经不管用了,只能老老实实地下地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好几次踩空,寸步难行。雪怀想了一会儿后,他干脆封闭了视觉,沉下心来用灵视打量四周。
周围潜藏着千百个伺机而动的黑影,可能是蝙蝠,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不知为什么,雪怀感觉到这些东西在打量他,却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他干脆出声,问道:“你们好,我来这里找个人,并没有其他不好的意思,能不能劳请你们指个路?”
无人应答,只听见片刻后,群鸟飞离深林的声音,数以万计的翅膀扇动声由近而远,离他越来越远。
一个毛茸茸的爪子碰了碰他的脚踝。
雪怀睁开眼,发觉阴云笼罩的峡谷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开阔了一些,再仔细一看,天边升起一轮阴沉的红日。脚下蹲着云错那只银灰色的小猫咪。
那阴惨沉闷的红日照耀下来,将眼前这只温驯可爱的小动物也照得显出几分邪性来。它突然不那么亲雪怀了,碧绿的眼眸里闪着警惕的光,雪怀刚要蹲下来抱它,便被它凶了一下,而后看着它一个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雪怀这下有了目标,径直跟上。
这呆瓜猫倒是很灵活,左奔右突,好几次差点没入鲜红的雾气中消失不见。这种雾气似乎对他的法力有限制,等视野开阔后,御剑御风渐渐都伸展不开了,雪怀连点了好几个法术,发觉就好似烛火熄灭一般,彻底施展不出来,与凡人无异。
施展不出就施展不出吧,雪怀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当武器,耐心地往上爬。
出了峡谷深林,他发现自己走得越来越高,踏上一条乱石虬结的天梯,背后就是万丈深渊。走上去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看见,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处断崖,顶上再无其他,只得一个阔大幽深的山洞。
山洞内无光,仿佛可以将人吸进去一样。
修行之人所在的地方,应该都是提前打点过的,不会出现什么穷凶极恶的灵兽和陷阱,但为了修行不被打扰,入口常常也会设置结界。
雪怀随手把手里的树枝丢过去,刚碰到洞口时便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嗤啦一声——凭空化为了灰烬。
他看着这堆灰,有点发愁。
那只猫却又出现了,它的眼神比刚刚在山下时清明了许多,出来叼住雪怀的衣角往里拖。雪怀指着门口问:“小呆瓜,这里的结界要怎么破开?要救你主人,也要给我指条明路呀?”
这只呆瓜猫楞了一下,上来蹭了蹭他的手,而后继续把他往里拉,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雪怀打量了一下这山洞的岩壁——他并不打算以身犯险,但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放弃。
他一向是个剑走偏锋的家伙,既然此门不通,那么不从门通过就是了。
*
仿佛平地惊雷起,“轰隆”的巨响炸开,一声又一声,碎石滚落。雪怀面无表情地用手肘反反复复地撞着山洞侧边一处略薄的地方,企图钻个洞出来。
他法力全部使不出来,只能将根骨灵气汇聚到身上,能挡一点是一点,等到他砸出一个空隙后,手肘处的皮肤已经崩裂,渗了点血,湿湿黏黏地藏在衣襟里。
雪怀松了一口气,又捡了几根坚实的木头,将这个缝隙捅开,而后不甚体面地钻了进去。
落地就把他吓了一跳——
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横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此人应当已经死了很久了,风都能将他吹为齑粉的程度。雪怀走过去看了看,在地面上找到几个石刻的字:大荒三年雷火浩劫,修行不灵,应劫而死。
再走几步,这个洞穴便变得更加可怖——雪怀越往深里走,见到的就越不止尸体这么简单。这山洞里不知堆积着多少人的骸骨,行走坐卧,大部分都是走火入魔就地羽化的。走到最后,终于看到了一些有人活动的迹象——大约是觉得成片的尸体干扰修行,有人把这些骸骨分拣起来堆放在一边,码得整整齐齐。
还有一些年月更久的,嵌在山洞的岩石里,连面目都模糊了,雪怀还看见了复杂的壁画,上面画着飞禽走兽,深春花木。
雪怀越看越奇怪,总觉得这些画上的东西不像是魔界的东西,仿佛……和仙界更近一点。
是一个扭曲的、沉闷的仙界。
死气沉沉,黯淡无光,还有形象极为高大的人形——几乎大到可怖的地步,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雪怀仰头仔细辨认,居然找到了几个认识的人——
有横行江湖算命的江湖骗子,有开黑心铺子的老板,这些人雪怀小时候或多或少有印象,更多的则不认识。还有一个面目阴沉的男子,被云雾包裹,似乎是云错的父亲。
走到最后,他看见了一个抽着花烟的女人形象。
和别的狰狞可怖的形象不同,这壁画上雕刻得很美,眉眼含笑的女人,温柔慈和得如同神灵。
这是云错的母亲。
雪怀走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个山洞是云错本人的心中幻景。
观心术。
他听说过这种修行方法,和他未来要深入自己的记忆、追查上辈子的疑点所必将用的办法是一样的,非常凶险,如果没有人盯着,一旦走岔,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想学观心术是为了看清上辈子不为人知的细节。云错又是为了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探查自己的记忆和内心呢?
雪怀停下脚步。
走到尽头,面前的天地焕然一新。他踏上去,寒气用来,雪咔嚓一声碎了,慢慢化开,而后又重新冻结。
山洞里面居然下着雪,连这整个地方,都是雪怀熟悉的——那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让他汗毛倒数,脊背发凉。
这是他死前最后一战的荒原,也是云错的故里。那天苍茫大雪,远处有微凉的、淡红色的月亮。
那种铺天盖地涌来的、彻底荒芜与死亡的气息唤醒了雪怀最不愿面对的一段记忆,魂魄离体,他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身体软软倒下,整个世界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这山洞中积压的阴灵缓缓从背后逼近,窥伺着他。
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心魔还是云错的心魔,强烈的眩晕感和阴息涌入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