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村里和张素琴套近乎的人多了不少。村支书和镇长也来拉家常,话里话外就想让牧永楠为家乡做点贡献。
牧永楠不是忘本的人,捐钱给镇上的中学修了一栋教学楼,又给村里修了一条路。至于那些借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来讨好的人,他则一律回避了。
牧永楠发达了,却不带着村里的人一起发达。渐渐的,大家从吹捧到眼红,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也出来了。
当时说法最多的,就是牧永楠吃软饭,靠老婆养活。
顾绵还小的时候,就曾听村里的王大妈怪声怪气地说过:“书读再多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吃软饭的!借着着女人装阔气,我都替他丢脸。一有钱就忘本,连自己亲妈都不认了。以为修座房子就是孝顺了?他要真要有心,怎么不把他妈接到B市去住?要我说,这软饭就是吃不得。吃多了,连良心都没了。”
当时顾绵和张素琴在一起,她那个时候不懂事,拉着张素琴的手问:“张奶奶,什么是软饭?”
顾绵至今都还记得张素琴那时的表情,她笑着,却像是有人扯着她的嘴角让她笑一样,看起来僵硬而悲凉。
顾绵见牧永楠的次数并不多,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刻。牧永楠长得高高大大的,每次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起来和电视里那些成功人士一模一样。
虽然有钱,但牧永楠一点架子都没有。他随时都笑眯眯的,对人很和善。
顾绵再小一些的时候,他还抱过顾绵,亲昵地带着顾绵去买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顾绵心目中的爸爸都是牧永楠这样的。
那个时候,没有爸爸的顾绵抱着牧永楠,突然很羡慕他的孩子。
而现在,牧永楠的女儿就在她眼前,她却怎么也羡慕不起来了。
“怎么了?”顾绵的视线热切得让人难以忽视,牧槿终于抬起头,开口问道。
顾绵从各种思绪里回过神,慌乱道:“这、这道题我看不懂,想问问你。”
她为了掩饰尴尬随便指了一道题,却不想牧槿拿过书,看了看那一小节的内容,三五两下就在草稿纸上把解题思路写出来了。
“给你。”牧槿把书和草稿纸推到顾绵那边,低着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顾绵对了答案,又看看草稿纸上详细的解题步骤,惊叹道:“我天,小槿你也太厉害了吧!”
“没什么厉害的,那道题很简单。”牧槿把手上的书翻了一页,漠然道。
“简单是简单,但是我们不是都还没开始学嘛。”顾绵凑到牧槿身边,八卦道,“小槿,你这么聪明,成绩一定很好吧!”
牧槿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书吧。”
“哦。”顾绵悻悻地坐回去,重新翻开了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张素琴一叫吃饭顾绵就站了起来:“小槿,张奶奶叫我们吃饭了。”
“我听到了。”牧槿合上书,把桌子上的课本收拾整齐,这才站起来,“走吧。”
顾绵看着自己这边乱糟糟地桌面,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好,我这就来。”
吃过饭,顾绵提出要回去睡一会午觉。
张素琴取下围裙,挽留道:“绵绵,你就在奶奶这儿睡呗,和小槿挤一挤,醒了再一起看书。”
顾绵有些心动,但是看到一旁的牧槿眉头微皱,她又拒绝了:“不了张奶奶,我睡觉不老实,怕把小槿挤下床。”
“你这孩子,”张素琴也察觉到了牧槿的抗拒,改口道,“要不这样,你去我屋里睡,反正我也不睡午觉。”
“不用,我回去睡好了。就这么点距离,几步路就到了。”顾绵拉开大门,闷热的空气席卷而来,“张奶奶,小槿,我先走了,一会见。”
走出大门,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顾绵把手遮在头顶,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下午睡醒之后,顾绵又去了张素琴家。张素琴摇着扇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声音很小。
看到顾绵来了,张素琴招呼道:“绵绵来啦,小槿在屋里看书,你直接上去找她吧。”
顾绵点点头,几步跑上了楼。
下午的时光同样难熬,顾绵看不进去书,牧槿又不和她说话,她只能在草稿本上乱写乱画。
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就是牧槿的房间开了空调,要说避暑,这可比她们家那台吹了十几年的风扇强多了。
顾绵一直在张素琴家里待到了肖臻慧下班。
肖臻慧在一家鞋厂上班,鞋厂工资不高,工作却很多。她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点到家,中午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顾绵还小的时候,肖臻慧经常早上就帮她把午饭做好,等到了中午再让她自己热着吃。后来顾绵长大了些,便开始自己学着做饭,为此还被周边的邻居夸能干了。
不过那些人当着面夸顾绵能干,背着怎么说的就不一定了。
顾绵虽然没听他们议论过自己,但是也能猜到一些。什么“没有爹的孩子就是可怜”,什么“她那个不检点的妈也是作了孽了”,语气带着同情,眼里却闪着兴奋。
这些人向来喜欢八卦别人的家事,尤其偏爱从批判的角度来八卦。好似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他才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可事实上,他们家的那一摊子烂事,也同样是其他人嘴里的八卦。
张素琴作为把儿子嫁入了豪门的“阔老太太”,肖臻慧作为未婚先育的“不检点女人”,两人很多时候都是那些人八卦的主题。
再加上张素琴不爱八卦别人家的事,肖臻慧早出晚归没时间参与这些人的八卦,因此潜移默化的,他们两家被周围的人孤立了。
虽然邻里邻居的,大家见面还是会打个招呼。不过他们和其他人的关系,也就仅止于招呼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张素琴和肖臻慧两家倒变得更亲近了。
第三章
回去的路上,顾绵显得没精打采的。
肖臻慧问道:“怎么了?怎么焉了吧唧的?”
顾绵揉了揉鼻子,闷闷道:“没怎么。”
肖臻慧对顾绵是再了解不过的了,见状了然道:“在张奶奶家看书无聊了?”
顾绵诧异地看了肖臻慧一眼,没有否认:“我坐了一天,屁股都坐痛了。”
肖臻慧拍了拍顾绵的屁股:“我看你分明就是一天没蹦跶心痒痒了。”
“你也知道我心痒痒了呀!”顾绵苦着脸道,抱怨道,“坐在那里看书真的是太无聊了,小槿她又不和我说话,我觉得自己都快成哑巴了。”
“哪儿成哑巴了,你这不嘴皮子翻得挺快吗?”肖臻慧故意说道,“既然看书那么无聊,那你明天就别去了呗。”
顾绵急了:“不行,我都和小槿说好了。”
肖臻慧有些意外:“看不出来,你还挺喜欢小槿的嘛。”
“她一个人,我不陪着她,就没人陪她了。而且,张奶奶也希望我能多陪陪她。”顾绵看着肖臻慧道,“人要知恩图报,张奶奶对我那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现在她遇到难事了,我也应该帮助她。”
“哎哟,我们家绵绵长大了,还知道知恩图报了!”肖臻慧抱着顾绵的脑袋亲了一口,“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决定奖励你一个雪糕!”
顾绵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要两个,还有小槿!”
“没问题。”肖臻慧一口答应道,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顾绵,“给你五块,想吃什么你们自己买。”
“谢谢妈妈!”顾绵接过钱,喜不自禁。五块钱,她能买好多好多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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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顾绵准时到张素琴家报道。
张素琴今天有事要办,她照顾牧槿吃了早饭,又交代两人好好看书,然后拿着东西出了门。
屋里只剩顾绵和牧槿两个人,顾绵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书,很快便坐不住了:“哎,小槿,你想不想看电视?”
牧槿正在草稿本上计算着什么,闻言头都没抬一下:“不想。”
顾绵想起自己兜里的五块钱,继续说道:“那你要吃雪糕吗?或者辣条?”
牧槿不为所动:“不要。”
顾绵动了动身子,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牧槿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漠:“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看书。”
顾绵又被嫌弃了,“哦”了一声,老老实实闭了嘴。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行走时出发出的“滴答”声。
顾绵双眼无神地盯着课本上的字,百无聊赖。
她向来是个坐不住的主,让她安静十分钟都难,更何况是安坐一整天。如果不是为了陪牧槿,打死她她也不会在这里坐这么久。
“喂……喂……顾绵!”
顾绵正发着呆,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问道:“啊?怎么了?”
牧槿眼里闪过不耐,用比指了指窗外:“外面有人喊你。”
“喊我?”顾绵走到窗边,拉开窗户往外看。楼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正扯着嗓子喊“绵绵”。
“哎,我在这儿呢!”顾绵吼了一嗓子,以便楼下的两人看到她。
那两人顺着声音看过来,眼睛被太阳晒得只剩一条缝了:“绵绵,你怎么跑到张奶奶楼上去了?”
“我看书呢!”顾绵洋洋得意,好似自己真的是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学生。
肖华建这个小胖子接嘴道:“看书?你看什么书?小黄书?”
“滚你丫的,老子看数学书呢!”顾绵懒得和他们这群凡人说下去,直接说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没事就早点回去吧,别打扰姐姐我学习。”
肖思思瘦瘦小小,说话声音也不大:“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摘莲蓬吗?”
顾绵一拍脑袋,她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你们等等,我马上下来。”
顾绵关了窗子,回过头对牧槿说道:“小槿,我们去摘莲蓬吧。”
牧槿愣了一下,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不去。”
顾绵凑到牧槿身边,想拉她的手:“去嘛,书我们可以回来再看,你天天待在屋里不见阳光也不好。”
牧槿躲开顾绵的手,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我不去,你想去就自己去。”
顾绵面露失望,在牧槿对面坐下:“那我也不去了。”
牧槿抿了抿嘴,说道:“你想去的话去就是了,不用管我。他们还在等你,你就这样放人鸽子不好。”
顾绵神情有些松动:“可是我走了,你就一个人了。”
牧槿不在意道:“一个人就一个人,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看着。”
顾绵内心挣扎着,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走。
摘莲蓬是顾绵想了好久的事情,杨柳小学后面的那一池莲蓬长得可诱人,大朵大朵的,她从结莲开始就惦记上了。
无奈那个池塘有人守着,就是防止他们这些熊孩子靠近。好不容易今天守池塘的张老汉要去走亲戚,他们早就做好下手的打算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见顾绵还在犹豫,牧槿说道:“你看,你待在这里也没看书,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着他们出去玩,我也清静一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奶奶她们。”
顾绵被说服了,站起来看着牧槿:“那我走了?”
牧槿挥手:“去吧。”
“我真走了?”
牧槿恼了:“走!”
顾绵走出几步,突然转过身对牧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小槿,你好好把家看着,姐姐我给你摘最大的莲蓬。”
牧槿脸上也带着笑意:“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谢什么,应该的!”顾绵挥挥手,潇洒的走出房间。
随着房门的关上,牧槿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盯着房门看了好一会,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低着头继续看书。
一个人的时候时间似乎被拉长了,牧槿心不在焉地把一小节的内容看完,时间才过去了十分钟。
她有些心烦意乱,连看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干脆一把合上书,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牧槿的认知,接二连三的噩耗把她的世界被捣了个天翻地覆。
最开始是她一向敬佩的父亲被抓,罪名是行贿——数额巨大、牵涉广泛的行贿。
那段日子对她而言是灰色的,他们家的别墅被封了,车被收了,银.行卡也被冻结了。她的母亲四处求助无门,只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父亲的判刑。
当时正临近小考,她明明害怕得不行,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依然正常上学放学。
学校里,同学的欺辱、老师的漠然,让她本就已经沉甸甸的心情,更加阴暗。
她终日惶惶、受尽委屈,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她的妈妈做了一辈子的公主,遇到事情比她还慌乱。她非但不能向她诉苦,还得为她撑起一片天。
最后,父亲的判刑下来了。因为他的主动坦白,刑期比预期的要短。
这个时候小考已经结束了,她看着逐渐坚强起来的母亲,想着虽然消瘦但精神尚佳的父亲,总算是在灰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可上天似乎就见不得她好,她刚对生活重拾了希望,变故再一次发生——她的母亲自杀了。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2003年7月14日。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去上游泳班,回来却发现母亲不在家。她当时也没有在意,只当母亲是出去买菜了。
天气太热,她打算去浴室洗个脸。推开浴室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她的母亲泡在浴缸里,头发凌乱,神情安宁,了无声息。
浴缸里的水满满的,带着不正常的红。她一步步走近浴缸,最后一口血吐出喉咙,滴落在浴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