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衡道了谢,恭送帝王御驾离开之后,才身体一转朝东宫而去。
就跟宋衡了解楚文帝一样,楚文帝也知道宋衡是个什么人,要说他关心太子是真,可到了一日不见念得慌的程度,那就是个笑话。
楚文帝从来不拘着宋衡跟太子见面。可太子的性子慢吞吞不说,小心翼翼还优柔寡断,干脆果断的宋衡实在是相处不来,不说两句话就立刻出宫去了。
然而这次宋衡却反常的很,日日去,也似乎很乐意去。
楚文帝一时间想不明白,问他也只得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
“臣既然上了朝,自是不能以养伤为由拒不见客,想想还是进宫探望太子更妥当一些。”
这话听着有道理,实则放屁!
不过楚文帝问不出什么来,只能作罢。
陆瑾日日跟太子在一处,对于患者,他有十足的耐心,而太子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被娇养的孩子,脾气不坏,这就足够了,他并不关心太子有没有能力担当得起国之重任,瞧着他的目光也少了一份政治意义。
这让太子面对陆瑾的时候轻松了不少,毕竟就是最亲近之人如同太子妃也时时刻刻不忘提醒储君的身份。
是以相处过程中,他更乐意跟陆瑾一块儿。
今日,宋衡军中有事不便过来,太子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走完圈,沐浴更衣,陆瑾和章太医会给太子把脉。
饭要一口一口吃,病要一点一点治,虽说太子的病暂时看不出什么起色,不过没有变坏总是件好事,而太子的体力在渐渐增大中,休息间隔也在减少,一切在他的设想中慢慢地变好。
在午膳之前这段时间,太子一般看书或者小憩片刻,而陆瑾也能做些自己的事。
他交给宋衡的紧急救治报告的初稿,宋衡已经看完了。
之前出了宫门,他俩就此份报告做过多次商议,宋衡很重视,提出了诸多不解之处,陆瑾作了回答,可也发现几个地方并不适宜,这份稿子他改了五次,两人都是有足够的耐心将它完善起来,直到今日宋衡带着它去了军营,让诸将过目。
而他现在正在忙活的则是即将开业的医馆,宋槐给了他图纸,地方很大,他想着或许可以将它弄成后世医院的模样。
太子见他涂涂写写画画了好几张,好奇地走近来看,忍不住问道:“陆大夫,你是要建房子吗,看起来好生奇怪。”
他手里看着一张简易平面图,左看右看瞧不出来是什么,倒是上头写了两个字——病房。
陆瑾不是学平面设计,他画的东西也就自己勉强能看懂,闻言有些汗颜,于是跟太子解释了一通。
“这是要开医馆呀,原来如此。”太子终于明白了,可是依旧有些疑惑道,“陆大夫不是舅舅的随军医官吗,怎么开起医馆来了?”
陆瑾说:“这并不冲突,将来大人出征,我照样会随他离开,至于医馆,会有别人照看的。”
太子点点头,将这张奇怪的图纸放下,因为今日宋衡不在,他胆子不免大了一些,问道:“陆大夫医术高明,为何要做随军大夫?危险不说,又无升迁可能,孤之前同舅舅说,孤向父皇求个旨意,封你为太医,不过舅舅拒绝了。”
似乎所有人都要问一下这个问题,仿佛宋衡亏待了他似得,可事实上只有宋衡明白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看着面前的太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耐烦同达官贵人打交道,还是大人懂我。”
“你似乎一点也不怕他。”
陆瑾想到太子见宋衡时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为何要怕,大人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又关怀下属,在他手底下做事最安心不过了。”
平易近人,没有架子?
太子殿下只觉得陆瑾和他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陆瑾看他神色便知道,于是笑了笑,“您可是太子,还要怕他?”
太子闻言叹息了一声,“你不觉得舅舅沉下脸色时那气势就让人喘不过气来吗?”
陆瑾想了想,就不说话了。
太子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愤愤道:“孤就知道,他压根就没给你看过脸色。”
陆瑾暗暗叹了一声,心说您的舅舅正在追求我呀,怎么会给脸色?不过他还是安慰道:“大概这叫责之深爱至切吧?”
“那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太子殷切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这般客气,让陆瑾难以拒绝,“您说。”
“你既然不怕他,那你让他明天别进宫来了,行吗?孤看见他心里头就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
陆瑾:“……”
太子想了想不对,又道:“不只明天,还有后天,大后天……反正孤在强身健体,他都别来,他看着,孤连路都走不好。”
陆瑾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不亲自跟大人说?”
太子似难以启齿,可最终心一横轻声说:“孤害怕,不敢说。”
陆瑾:“……”他似乎能够理解宋衡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了。
见陆瑾没答应,太子觉得这个要求似乎的确有些难,毕竟陆瑾只是宋衡的下属,可他自己真心不敢面对,于是再问了一句,小心翼翼地,“行吗?”
陆瑾真是一言难尽,只能道:“我试试看吧。”
太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尽力而为便可。”
第85章 甥舅剖心谈
等陆瑾回到国公府不久, 宋衡便回来了,他没去别处, 径直走进问凌轩。
他手里拿着那份文稿, 嘴角的弧度微微往上,似乎心情不错。陆瑾忍不住细细打量他, 心中纳闷, 这人有这么可怕吗?
他不是没见过宋衡对其他人沉下脸色的时候, 只是像太子那样害怕还是第一个, 或者说太子殿下身娇肉骨,心里承受能力比不上皮糙肉厚的兵痞?
宋衡感受到陆瑾深究的目光, 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放轻了脚步问:“怎么了, 这样看着我?”
他是有一些紧张的,可是面上依旧淡定从容。然而陆瑾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心意, 便能感受到他那份细微的变化。
陆瑾心里顿时异样了起来,本想说没什么,可是一想到太子的嘱咐, 还是说:“太子殿下托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
陆瑾觉得有必要提前打个预防,“说出来您可不要同他生气,也不要给他脸色看。”
宋衡觉得真是莫名, 他怎么敢给太子殿下脸色看,每次见到他都是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规劝, 不过这话宋衡不会说, 只是道:“说吧。”
陆瑾清了清嗓子, 尽量淡定地说:“太子殿下说,要是无事,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您别进宫看他了,他看见您压力很大,心情很沉重,病都好不了。”
话音刚落,果然宋衡的整张脸都黑了,良久,只听见他磨着牙问:“他为何不亲自跟我说?”
陆瑾想起太子对宋衡的描述,忍着笑道:“殿下说他害怕,不敢。”
有什么好不敢的?宋衡觉得一股气从心底直直往上冒,堂堂太子说出这样的怂话,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陆瑾瞧着宋衡很想冲进宫逮着人教育一番,忙道:“大人息怒,现在宫门都下钥了,您还是放过他吧。”说着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给宋衡,“天热,消消气。”
宋衡看在这端到跟前茶的份上,于是坐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说:“这样的太子如何担当大任。”哪怕身体好了,改不过这个性格,于国而言也是灾难。
可陆瑾却不是这么认为,“至少太子殿下心地善良,脾气温和,不会成为暴戾之君,也挺好的。”
宋衡看了他一眼。
于是陆瑾反问道:“齐王殿下倒是能屈能伸,可手下人说放弃便放弃,果决的很,您难道希望的是这样?”
京城之中如今最大的话题便是这剿匪后续,楚文帝下令彻查,翻起了淤泥污浊无数,天牢里的官员关了不少,菜市口的地皮每日都是红色的。
因齐王势大,多是他手下的官员,可他并没有多保的意思,甚至为了首尾干净,暗中处理了一批人。
有些人其实罪不至死,然而也没了。
陆瑾不清楚其中的弯弯道道,可呆在国公府,消息总会传出些来。
这样相比,太子可爱的多。
“你倒是挺喜欢他。”
陆瑾笑道:“我喜欢讲道理明是非的人。”
宋衡很想说一句我也很讲道理,你喜欢不喜欢?
然而想想也只是想想,倒是他听出了里头的意思,“阿瑾,你觉得我对太子太苛刻了?”
陆瑾本不该参合这件事,可是太子拜托他,那小心希望的模样,虽然胆小可并不会以势压人,他觉得总该为太子说一句话,于是点头:“我旁观着的确如此,大人你可不是如此冷酷严苛的人,小裴将军这样跳脱的性子您都无所谓,为何对太子要摆出如此高冷模样呢?”
宋衡想了想,暂时沉默了下来。
陆瑾最后道:“我觉得越是胆小的孩子越不能冷着脸色斥责,您该多多鼓励他,给他信心才是,毕竟撇开太子这个身份不谈,他还是您的外甥,本该多加照拂的。”
宋衡看着陆瑾那认真的表情,突然哧笑了一声,一边笑一边点头叹息,“我明白了,只是阿瑾,你跟太子的年纪不过一般大小,可能他还比你大一些,为什么你能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也没见你养过孩子?”
陆瑾闻言一愣,接着尴尬撇开脸,心说加上上辈子我的年纪比你都大,如今也只是老黄瓜刷了新漆看着嫩罢了。
撇开太子不讲,宋衡不再打趣陆瑾,他将文稿放在桌上,说:“这份报告几位将军都看过,他们没什么异议,你就依照着你的想法来吧,需要什么跟我说。”
陆瑾连连点头,“您放心。”
宋衡当然放心,他瞧着陆瑾,今日一天不见,心中便是想念,就是军中要不是为了这份报告他也懒得去,很想陪着陆瑾进宫混日子,刚刚说了会儿话才满足了些。宋衡瞥了一眼桌上,摊着陆瑾的图稿,似乎是为着医馆的事,于是问道:“太子的身体,阿瑾,你看什么时候可以让人放心?你的医馆也该开起来,那时候怕是没时间进宫。”
说起医馆,陆瑾有很多想法,他说:“过两天看看太子身体状况,估摸着可以加快散步速度加长锻炼时间,稳定之后我便可以抽身放在医馆上,其实我更想开一家医院,里面有门诊、治疗室、手术室、病房、药房……只是没什么设备,很多检查做不了,相关医务人员也没有,只能先出个雏形,慢慢地培养完善起来……”
说着说着,陆瑾便将自己花的草图拿过来,展示给宋衡看,毕竟出资人可是这位,作为将来的院长,他有责任向董事会反馈进度。
宋衡对一家医馆,或者说医院并不关心,然而陆瑾愿意跟他多说说话,表示亲近,他自是乐意的。瞧着说到擅长处眉飞色舞的心上人,他忍不住幻想着此刻若是陆瑾已经答应与他执手白头又该多好。
宋管家站在问凌轩门口,哄着何澜和孙白去后院紫云苑找两位姑娘去,别去打搅里头说得尽兴的两人。
第二日,当太子殿下照旧看到宋衡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那股泄气就别提了,果然陆大夫也是不行。
他正打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如往常般见礼时,却听到宋衡问道:“殿下,昨日阿瑾同臣传达您的意思,不希望见到臣可是?”
宋衡此刻面无表情,似在陈述一件事实,可太子却紧张地捏着膝上拳头,惴惴不安,他怎么就忘了,不成功的第二天舅舅是会来算账的呀!
面对此刻的宋衡,太子很想就装个病晕过去,不过两位大夫就在身旁,他一时间想晕也晕不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陆瑾,很想问问,你昨日是怎么说的呀,难道就这么直白地交代了?
然后陆瑾忍笑着点了点头。
太子觉得真是前途黑暗,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推脱了,只得讷讷道:“是,是啊……舅舅在,孤,孤害怕……”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宋衡,后者倒是没生气,该生的气昨天已经生过了,只是很冷静地问:“您怕臣什么,您才是君,臣该听命行事,不是吗?”
太子咽了咽口水,他觉得需要点勇气,环顾了一圈,唯一还面带微笑只有陆瑾,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陆瑾又朝他点了点头。
好吧,破罐子得破摔,太子捏了捏拳头,说:“您每次见到孤,都黑沉着脸,孤从来没见您对孤笑过,就是笑也是带着嘲讽的,感觉孤做什么您都不满意,不是孤的舅舅么,为什么不对孤笑?您是不是不喜欢我?”
说到最后,太子吸了吸鼻子,是真难过了,“可我很喜欢您,您是大英雄,除了父皇,是我唯一的亲人,可父皇还有其他儿子,您却只有我一个外甥,总该有些不同吧?”
自称都变了,可见太子这话藏心里很久,今日终于趁着这个时机说了出来。
这在后世不过刚高中毕业的年纪,实在称不上大,会这样说陆瑾觉得很正常,太子就算万般不好,可从来没有坏心思,单纯一些,又有何不可?
陆瑾觉得宋衡对他太苛求了些。
太子说完,心情莫名舒畅了起来,他自小没了母亲,这份孺慕之情在他有了自己想法开始便存在了。
每次宋衡打胜仗归京,他总会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就是生病都能好受一些。
然而当他真看到宋衡,望着那带着杀伐之气走来的男人,见到他眉宇间露出的那丝不满,太子瞧着自己羸弱的身体,不够自信的表现,他知道自己让舅舅失望了。
之后宋衡越是不满意,太子便越害怕见到他,这种恶性循坏多年,到如今两人是习惯这种相处方式,直到宋衡陪着陆瑾日日耗在东宫,让太子终于质问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