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它似蜜

作者:它似蜜  录入:05-22

第十一批,他们一家子都上去了。

”  “这我知道,新闻里说过,”陆汀放下刀叉,“而且他爸,你爸,我爸,不都认识吗?”  “还真是,”舒锐眨眨眼,好像忽然很开心,“小时候我们见过吗?他比我大五岁呢,比你大十岁!见了也不稀罕理咱们。

”  陆汀赶紧把话题拉回重点:“所以何振声掉下来,还想死,是没移民成?”  “是他的家人都死了,所有人都没移民成,他和我说,”舒锐暂时放下烟杆,垂眼瞧着杯中烈酒组成的那个平面,张力让它有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说他们死在太空,只有他一个人逃生成功了,穿透大气层,掉下到地上。

”  “原来的那个飞行器也找不到了,什么证据也没能留下来。

可能早就被捡他的小孩当废铁卖了吧。

”舒锐又长长地吸了口气。

  “不是,你说清楚,什么叫‘都死在太空’,他们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没有意外,何振声说只要上天就是送死,整个移民计划就是骗局,火星城是假的,里面谁都没有,活着的人都在半路,连火星的影子都没见到,就遇到了没法解释的力量,没有人事先提醒,也没有人救他们,直接变成成千上万的太空垃圾,”舒锐顿了顿,“他说地球已经养不活这么多人了,平均医疗水平又太高,瘟疫只对没有治疗环境的人造人好用,再这样下去就是一起等死。

所以政府不惜耗上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层层筛选,对一部分自然人进行有着精美包装的、名正言顺的,屠杀。

”  “这都是原话。

”舒锐又补充,看着自己的膝盖,声音哑得很难过,“何振声和很多人都说过,花了很多钱,去到处宣传这个‘事实’,但是没有人相信,因为他拿不出证据。

他还被拘留了,被归为残疾人,还被诊断出存在精神疾病,有减刑。

出来之后就选择了自杀。

”  陆汀的头皮已经绷紧,冷汗冒了下来。

舒锐在喝过酒后格外坦诚,陆汀相信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但这一切都显得太匪夷所思,也太缺乏根据。

阴谋?屠杀?一百多万的参与者。

早已深入人心的移民计划。

联邦政府十多年以来一直在做的事。

  也是他父亲上任以来坚持的事。

和他哥哥、姐姐都有关的事。

  和舒锐也有关。

  “那你呢,你自己觉得是怎么回事,”他紧紧盯进舒锐的眼睛,“你在体检审核的医院里,我姐也在。

这么多年,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舒锐摇头:“完全没有。

我有几个朋友是移民者,已经定居了,还会定期和我视频。

”  陆汀想,我没有这样的朋友,都不在一个星球上了还会保持联系。

确切地说是我根本就没什么朋友。

  但他的心悸还是停止了,僵直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靠回柔软的椅背上。

  “但何振声的家人还是联系不上了,对吗?”他问。

  “嗯,我想意外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消息被压了下去,这件事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而其他都是他的想象,大脑通过展示攻击性给他提供应激保护。

但我是个外科医生,对这些也不够了解,”舒锐把烟嘴放在破了皮的下唇上,轻轻地磨,“我也和他说过我的想法,不是说**之前人都会比较有感情丰富耐心吗?他果然很温柔,笑眯眯和我说,滚出去。

”  “……然后呢?”  舒锐饱含歉意地看过来,双眸正对陆汀,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脸上,像在看另一个人:“然后我给他找了个心理医生,很快就辞职不干了,我又找了一个,还是一样,然后我再找。

”  “我知道你的感觉,”陆汀斟酌着说,“你很想理解他,但总觉得自己不能。

不是觉得,是你真的不能。

”  舒锐似乎有点惊讶,眼中也有水光,嘴角动了动,过了两秒才发出声音:“至少有一件事很幸运,后来他没有再自杀了。

”  这就幸运吗?死还是不死,竟做不出一个说得上甘心的选择,所以每天笑癫癫,做怪人。

这真是很难过的一件事了,但这也不是你欺负你救命恩人的理由。

陆汀想。

  这场似乎过于沉重的对话结束过后,舒锐又喝了很多酒,把暴食进去的那些昂贵的东西又吐了出来,在餐厅一直耗到夕阳西下的时分。

  陆汀还是把烂醉如泥的他送回了住所,舒锐就住在自家公司总部的顶层,保密门好比重重关卡,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进去。

女佣慌慌张张迎上来,陆汀把臭烘烘的发小交出去,叮嘱女佣把他的电子烟没收,煮点好消化的热东西喂一喂。

  之后陆汀回到毕宿五,几百部电影和纪录片来回切换,就是找不到一部看得下去的,又去收拾菜地,等到腰酸背痛了,还是没有想要入睡的感觉。

  他洗澡之前给第四区的警长发去了一封客气的信,提醒对方反馈他的表格,又邓莫迟发信息:老大晚安,今天一切顺利吗?我和舒锐见了面,他昨天果然看见咱们了。

  半个多小时后,擦着湿发钻出浴室,他看到邓莫迟的回复:嗯,晚安。

  三个字,基本相当于没有交流,但陆汀还是看着它们入睡了,在M83星系微暗的光线下。

他把自己的枕头想象成那间小屋里扁扁的枕头,把自己的床想象成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面全都是邓莫迟的味道。



那天他其实很想要走一件衣服,或者要走很多件,足够把自己埋进里面的那种,那样睡觉就会变成一件幸福的事。

但邓莫迟的衣服似乎都挂在墙上,实在是没有多少,陆汀的脸皮不允许他提出那种诡异的要求。

  那么一起买新衣服的活动就提上日程了。

  之后就这么过去了几天,陆汀知道邓莫迟有事,也不想把自己放纵成一个骚扰狂魔,于是就没有联系太多,两人每天寥寥几句对话都终止于“晚安”二字。

当然他自己也没有闲着,把所有时间都荒废在靶场和菜地里,心中那些疑问还在,陆汀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身份上待着,却像个不折不扣的瞎子,不光是移民计划,他对这个联邦究竟在干什么、这个星球每天都在发生什么,全都了解太少。

  同时他的检索水平和破解技术都不够支持他在公开网络上找到核心的资料,邓莫迟又不在身边,他总不能天天指望人家帮忙。

  于是陆汀在胡乱晃悠几天过后,来到了博格图书馆,位于特区中央环内、全球现存最大的那个电子资料库。

几年前,陆汀还在警校的时候,陆芷曾经在他的毕业论文写作期间赠送过一张验证卡,权限足够查阅全部保密二级及以下的资料。

  当时陆汀不想走捷径,就和同学们一样,只使用警校提供的资料,高分完成了论文。

现在这张卡被他翻出来,倒是派上了用场,它让陆汀顺利地坐在了保密区域的电脑屏幕前,高大的拱形窗和廊柱让这片空间仿佛古老教堂的遗迹,而人造白噪音和遍布空气的光轨还是明确地提醒,现在是2099。

  这台小小的计算机背后连着无比庞大的信息海。

  陆汀戴着保密屏专用的变光眼镜,沉下心来,翻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决定把接下来的几个下午都泡在这里,记下以后可能有用的东西,顺便练练自己的手写字迹。

上次他在邓莫迟房间里看到手稿,只是草纸上的演算而已,那些笔锋有些凌厉,有些流畅,有着自成一派的潇洒,无一不让他自惭形秽。

  尽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脑子算东西、用笔去写,但是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天才,仍旧在谦虚地做着这种事,陆汀认为自己不能落后太远。

哪知他生硬地握着笔,还没记完一面,手环就响了起来。

只有特殊联系人来电会在静音模式里保留提示音,果然是邓莫迟,陆汀顾不上别的,快速跑去阅览室外接听,入耳的却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是R180。

  “警、警察哥哥,你快、你快来,”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口,却让陆汀全身的毛孔霎时紧缩,“哥哥晕过去了,好几天没回家,一回来,就晕过去,怎么也不醒,我们没有医院……你快来救救他吧……”  第20章  陆汀在漫长的走廊飞奔,跑出这座恢弘的悬空楼阁,他的Aldebaran-b就垂挂在街桥旁的停机杆上,像只栖息在钟乳石上的蝙蝠。

陆汀没走需要排队的正规通道,而是直接翻出栏杆落在飞船的左翼,从舱顶跳了进去。

  齿状旋窗迅速闭合,安保机器人的警报声被他隔绝在外。

  拉起油门前他已经考虑了一路——叫急救和自己一块往那边赶是否会比较稳妥。

他们当然会对他言听计从。

但最终陆汀还是没有这样做。

最近的急救中心离邓莫迟家也得有一百多公里远,距离上不比他多占太大优势,刨去申请通行许可的时间不说,不熟悉情况的话,也很难从那片破纸箱般混乱堆叠的民居里迅速挑出特定的某一家,把人给捞出来。

  况且也没有哪家中心的急救船快得过他自己开的这艘能打仗的,对方比他先到可能性基本等于零。

  除此之外,陆汀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

信号对面两个孩子嚎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他不知道邓莫迟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两天身上发生过什么,又能不能让外人插手。

邓莫迟向来很神秘,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现在的行程。

对于他那些缄口不提的秘密,陆汀放不下好奇,却也对坦白没有强求,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更要保护它们,那些只跟“自然人”搭边的公共医疗机构仿佛是不可信的。

  于是陆汀只是在设定好线路又把速度调到交规上限过后,拨通了陆芷的通讯码。

  “姐姐,你带几个懂急救的、嘴严实的,去毕宿五等我,Lucy会给你们开门,我那里设备药品基本都是齐全的,”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去。

”  陆芷似乎刚从会议室退出来,“等等你先别急,出什么事了?”  陆汀盯着前方的金色巨厦,面对即将到来的急转弯,他缓缓推深加速杆,道:“有人可能要死了,然后我也死,你明白了吗?”  说完他就紧闭上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潜意识里他根本不觉得邓莫迟会死,这件事自动被他的大脑归入“绝不发生”的禁区,但他现在就是非常害怕,怕得从后脑勺到后背都是一跳一跳的疼。

  “马上去,现在就去,求你了。

”陆汀又道。

  听声音,陆芷已经穿着高跟鞋跑了起来:“最多二十分钟我就到,Lulu,你要听话,遇到什么你都像个警察那样做事,一定安全驾驶。

”  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沉着,让人暂时地觉得可以放松。

陆汀忽然能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角度上,理解他们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心情。

  都怪小孩哭得太凶了,才不是因为邓莫迟真的会出什么事。

陆汀找到了自己害怕的原因。

  但是在挂掉电话、意识到能安排的都已经妥当过后,陆汀自己也变成了哭鼻子的那个。

他手动驾驶,把飞船的时速提到了引擎极限的80%,远超交规之外,这种天气下再提一点就会被安全系统自动制止了。

然后他继续头痛欲裂地在放射尘中穿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流了一脸。

  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Aldebaran-b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巷口停下,这是附近唯一能找到的、不会压坏他人财产的落脚处。

陆汀跳出舱门就看到不远处那座淡黄墙壁的平房,也看到等在门口的R180,夹着担架和急救箱跑过去,小姑娘同样处于失语状态,抱上他的手臂,几乎是把他拽进了屋里。

  邓莫迟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比预想中的情况要稳定。

确切地说是稳定过了头。

他就穿着平常的装束,马丁靴都没脱,灯芯绒外套的袖子也像干活时那样挽了起来,皮质的半指手套也还在。

一眼看去没有血,没有皮外伤,就是呼吸很轻,脸色差劲。

  就像是劳累了很久,风尘仆仆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哥好几天找不见人影,说有事,他经常这样,然后今天中午他才回来,本来坐在地上修椅子,就、就突然晕过去了,”R179尚且还能捋直舌头,开口道,“我们不敢乱动,他也不理我们……”  陆汀已经把自己的手环套上邓莫迟的手腕,给他测起各种基本指标,余光扫过旁边那把断了条腿的椅子,还有摊开的工具箱。

他发觉自己竟然平静了下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虽然方才淌入领口的泪水还凉飕飕地挂在锁骨上,但邓莫迟此时就在面前,活着,可以摸到,手心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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