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它似蜜

作者:它似蜜  录入:05-22

  “哎!”他叫道,“这个我也能坐吗?”  “不好意思,我……我迷路了,而且很饿,走不动了,”他心虚地补充,生怕得不到回话似的,“以前我没有坐过大巴车,没办乘车证也没安装程序。

你可以帮帮我吗?”  高个子已经登上最高的那级台阶,却又停了下来,也不握扶手,直接往下退了两步,“回上层的轻轨站就在前面,直走,看到一家自助妓院就向右拐,不要绕进窄路。

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

”  说的居然是中文,无需传译。

嗓音略有沙哑,语调缺乏波澜,却能听出,他很年轻。

  陆汀抬眼看着他后领上的灯片,也看他贴在背上的黑色衬衫,旧得在肘部都打了补丁,灯光竟把脊沟也照了出来,确实是太瘦了,松垮的牛仔裤用银色的战术腰带扎得很紧,八成是为了避免滑下,背上挂着的确实是把长刀,直身渐窄,刀鞘和刀柄都是深灰,陆汀从没在警校的武器课上见过,不像是现代的形制。

  还有黑得像油漆的半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耳后、颈上,那几片冷白的皮肤。

  腕部和手背上横着几道伤口,也有淤青。

单是那么小的面积上就有很多。

  陆汀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开始,一股气味始终萦绕鼻间,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锈铁,却又明确地和他路过的那条锈迹斑斑的大街区分开来,引得他不住地大口呼吸,本能地想要分辨出具体的区别。

在此时,那气味尤为鲜明浓郁。

  “谢谢,我明白了,”陆汀开口,“请问——”  他竟头脑发慌,想问问这人叫做什么名字。

  却在说出口前被打断了,“这是酸雨,你应该知道吧。

”巴士上的青年回过头来,身子也跟着转了一半,微微挑起眉梢,目光清明,笔直地落在陆汀脸上,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地站着。

  巴士鸣笛两声,发车时间还剩二十秒。

  他垂手一扔,雨伞落进下意识伸手的陆汀怀中。

  陆汀愣神的那几秒车门就关了,无人驾驶的巴士以标准的60千米时速冲了出去,扑啦溅了他一身的水。

  他却怔愣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橙色的车消失在逐渐暗淡的蓝光中。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在二十秒前。

水痕顺着下颌利落的线条不断滑下,一双异色的细长眼眸,一张薄唇鲜红的嘴。

  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柔和,且锋锐。

陆汀一时间只能在头脑中找到这些俗气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美。

但他心知远远不够,方才全世界都是暗的,是空的,唯独那人是一道闪电,赫然横出,是上百万伏特的爆裂,而陆汀就像是唯一被劈中的那个人。

  此时清醒过后,他只能说,看到那副古典美人的五官出现在那么苍白的一张面孔上,被一具伤痕累累的暴雨淋透的身体撑起,心里就很难过。

  同样的,他后悔摘掉面罩,因为他好像被雨水迷了视线,说不出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看向自己的时候,光在瞳孔里折射出怎样转瞬即逝的色谱。

这也让他觉得难过。

  还有那青年紧扣的领口,还有即便如此也没有被遮住的洁白脖颈,还有从喉结到颈侧、印了小半圈的黑色条形码……

这意味着,他是人造人的后代。

  陆汀只看清编码的尾号是M83。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具体坐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央特区的下层是自然人的聚居区。

  二十多年前,新户籍制度实施过后,在这座都城中,人造人的种群就被固定在河的另一边。

  陆汀头脑顿时一片混乱,低下头,握紧那把简陋的折叠黑伞,没有急着打开。

  雨幕压在他的肩上,还是那么重那么密,好比凝成固体的颗粒,连缀着滚入他的领口,却又被防辐射服阻隔,难以接触肌肤。

  这就是酸雨吗?毁了那么多土地的东西。

陆汀当然知道酸雨的危害,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淋到一场真正的雨,在平时,总会有人紧紧跟着他,帮他撑好伞走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塞进各种建筑、飞船,沾湿一点都不行,好像他就是他养的那些花草蔬果,只能在室内生存。

蓦地想起方才那青年平淡的语气,“你应该知道吧。

”怔怔地,陆汀抬手摸了摸脸颊,皮肤依旧光滑,好像未曾被腐蚀,他又伸出莫名发僵的舌尖舔舔唇角——  没有怪味,只有那股锈铁气息依旧不散,好像顺着雨水被他吃进唇间,咽入腹中,迷惑他的味觉。

长长地深吸口气,钢铁氧化的腥气浓得让他错觉自己咬破了嘴唇。

  不对,是真的已经咬破了。

  陆汀缓缓蹲下身子,鼻梁和冒血的嘴唇贴上伞骨,闭上眼睛深深地嗅闻。

  热风热雾还在周身蒸腾翻涌,他忽然很怕那味道就此消失。

  好在没有。

当他微微打着哆嗦,把自己藏在伞面下,把每一丝呼吸贴近伞柄的时候,味道还更加浓郁了,那时常被紧握的部分,方才也被攥在那位编号M83的青年手里。

  舌尖的血是甜的。

或许锈铁也是。

  第2章  八点出头,陆汀才回到警局,一般情况下他被要求在七点三十分之前过来报到。

那座帐篷状的大型飞行器长期驻扎在一座豪华赌场的屋顶上,纳米材质的黑色船体倒映着下方错乱的灯光,雨水像油一样顺壁滑下。

  陆汀滴着水,咳嗽着闪进走廊,内部入口处的扫描仪响了两声,几束红色光线构成的网格和面部线条贴合,陆汀把视线对准摄像头,皮笑肉不笑地按要求做出几种表情,吹吹拇指,按住门框侧面的指纹锁。

  “欢迎您,Officer Lu,霍特警长请您在二十点二十五分之前去她办公室一趟。

”  “好的,”陆汀也说起英语,防爆门在他身后关闭,“谢谢你啦,平克小姐。

”  这位“平克小姐”是个名为“Pink”的综合计算机程序,核战后在治安系统全面普及,各部门共享部分数据,之后又逐年更新,逐年优化。

陆汀幼时总会溜出家门跑到警局找母亲,而母亲总是在外出警,于是他就时常被托管给这位电子保姆。

  他从小就觉得这机械女声足够以假乱真,比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虚拟管家、虚拟伴侣之类的AI产品还要精致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来值班,闲得无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几分钟的天,年幼时的影像和谈话内容还存在平克的数据库里,说起话来就像与久别重逢的长辈交谈一样。

  “系统检测到您身上辐射物质过量,”平克又换了中文,提醒道,“请优先前往清洁室。

”  “那我可要抓紧了。

”陆汀看看腕表上指向数字2的秒针,心不在焉。

  警局的辐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当高,每个警员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陆汀只需把污染报废的衣裳丢进隔离桶,赤身钻进充气清洁舱里,二百秒后听到提醒声,再钻出来。

  平时甚至无需淋浴,但这次却有些不同,穿内裤的时候,陆汀在自己腿间摸到一点稀薄的液体,没有味道抑或颜色,也不沾手,就是挂在大腿根部,让他打滑,一动就拉丝。

擦干净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衬衫,提裤子前一摸屁股,却又有些湿了。

  难道擦不干?  于是他又匆匆冲洗了两分钟。

  陆汀并不愿意再往细处想,他正心烦意乱,淋浴就是仁至义尽了。

之后他就烘干身体穿戴整齐,把身份磁条按进领带,又从去辐射的铅箱里取出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一佩戴妥当,敲响警长的门。

  “请进。

”霍特警长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Madam,我必须要道歉,”陆汀在她桌前笔挺地站定,“今天出了点意外,我没请假,却迟到了。

”  “是啊,早七点半,晚七点半,总统先生对你下的特殊规定,也是对我们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发髻,“平安回来就好,再晚我们就要出警找你去了。

”  “没必要,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  “成年人失踪也可以报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个月的Omega。

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  又是这种论调,作为这间警局里唯一的一位“异性人士”,陆汀明里暗里听过太多了,一个身高175厘米体重61千克的Omega就不该在这里入编,似乎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

他警告自己不许烦躁,道:“您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是要派什么活。

”  “没有,”霍特看着桌上的电子屏,举起咖啡杯,“Lu,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虚弱,早点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见。

”  “所以您还是不准备给我分配辖区吗?”  “对了,”霍特忽然抬起眼来,“你刚才说,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陆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觉又冲上心头,逼出他的倾诉欲,“就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开始腿软,浑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点失调,可能是辐射增强的原因,或者低血糖。

在轻轨里坐了一会儿才好了一点,然后我从车站慢吞吞地走回来,就迟到了。

”  “你去下层了?”  “嗯,路过。

”陆汀有些紧张,他不打算多说,盯住霍特的眉头。

  “我知道了,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

”霍特开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陆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联系自己的父亲,说什么下层的事,他也不想知道。

不过思忖许久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Madam,请您给我授权一张调职申请表。

”  “嗯?”霍特眯了眯眼。

  “您永远不会给我分配辖区,或者安排工作,因为您怕我如果出了意外我爸那边会有什么麻烦,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之内,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烫手货,塞到这里,您觉得倒霉,”陆汀认真地说,“但也许不是所有警长都是这样,我通过三层考试才当上Ⅰ类刑警,现在却连罚单都没资格开,只能坐班。

天天吃闲饭还是会良心不安的,总要去碰碰运气。

”  霍特略有惊讶,目光聚在屏幕上,还在缓缓敲字,沉默了片刻,“好,表格已经发到你的账户,接收的那一秒起你就不再归本局分管,”她叉起双手,“Lu,祝你好运。

”  “谢谢。

”陆汀露出得体的微笑,鞠躬道别。

  “晚安,Officer Lu。

”平克也在防爆门口和他道别。

  坐在引力车里等待自己的飞船的时候,雨还在下,陆汀倒在计算机前的软座上,调了几个参数,车外的电子涂装就由原先的纯白变成豹纹,是他从没试过的那一类,但不知怎的,他现在就是觉得躁动,想来点特别的。

  雨被隔绝在外,却也在铁壳上打出明朗的声响。

  晚餐还是没来得及吃,只在路上嚼了几颗补充能量的警用口粮,人造可可混着合成淀粉的味道陆汀一般可以忍受,现在却直犯恶心。

他在小冰桶里摸了摸,给自己开了罐味素饮料,喝下去半口,又一次拿出那把伞。

之前他一直挂在腰后不想让人看见,甚至没法撑开它,给自己挡一挡雨。

  因为每每把它举在面前,嗅到伞柄上的味道,他的腿软状况就会加重。

  倒是对不起人家借伞的一片好心。

  不对,到底是借是送?陆汀自问。

当然是借,我还要还给他呢,他又这样自答。

  深呼吸一番,陆汀打开雨伞还高高地举了起来,轻轻地旋转。

黑色的伞面沉而厚实,有几块腐蚀留下的陈旧斑驳,车顶亮白的照明环都被挡住大半。

  事实上,现在的确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远离那片“动乱区域”,坐在自己绝对私密、安全的空间,就算腿软成泥似乎也无所谓。

但陆汀又立刻把它收了起来,紧紧绑上细绳,那股生锈的气味散了又收,隐隐地蓄着,被他藏回腰后。

  陆汀坐直,低头喝水。

  然而,当透明汽水跳动在舌尖,这流动的蜜糖也让他脑袋发晕。

怎么办呢?辐射清除了,血糖也回升了,他怎么还是这样?是因为伞吗?是因为他……产生了什么变化吗?……是因为之前雨中好像雪白皮肤也带气泡的青年吗?  闭上眼睛,他的影子仍旧刻在眼皮上。

  M83,M83。

  陆汀轻轻念了出来,用各种想得到的语调,这编号其实很好,曾被用来命名星系,也是世纪初的一支电子乐队,陆汀很喜欢。

但是,对一个人,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称呼。

  他想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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