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它似蜜

作者:它似蜜  录入:05-22

他还有一个末日的夜晚,每一秒都和他的爱人相拥着度过。

  然而等他真正迎接天亮后的清醒,情况却不如陆汀想的那般乐观。

上午十点出头,两人到达欣古医院的入口。

这家悬浮在火山湖上空的豪华疗养院已经对外开放了将近一天,从大厅到走廊挤满排队挂号的市民,昨晚全城的暴乱发生了太多,现在仍在持续着,有数不清的伤患等待处理。

陆汀经过头破血流的人群,也看见躺在急救床上全身烧伤的人,被匆匆推入紧急电梯。

  几乎每一双眼睛都在追着他们,确切地说,焦点是邓莫迟。

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人能忘掉他的脸了,“你的同类终于要来接你了?”“拜托从我们的星球消失!”“你不该做点什么吗!”层出不穷的人声,越喊越愤怒,再接着就是砸过来的杂物,药瓶、装着热茶的一次性塑料杯、缠成坨的纱布……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就会委屈,一旦委屈了,就喜欢砸点什么。

  邓莫迟并不搭理,也不躲藏,好像疲于运用自己的能力,因此前一天的神奇也并未再现。

而陆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护在身前,急匆匆地往前赶,尽管,砸向他的破烂和咒骂也一点都不少。

在众人眼中,他与邓莫迟近为一体,也承接了父亲的错误,早就难逃罪责了。

  医院仅余的私人病层还保有一点清净,陆芷正在电梯口等待。

到R179的病房要走一段长路,可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到了病房门口,邓莫迟敲了敲门,就要抬步进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

  他看到陆汀正在踟蹰。

  “我不进去了,”陆汀说,“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别吓到孩子。

”  他又扯出一个笑:“你们俩好久没见了,单独说说话也挺好的。

”  邓莫迟也没再拉他,错身进屋,把门轻轻掩上。

  “陆岸也在这层,要去看看吗?”陆芷轻声问道。

  “醒了吗?”

“不能说话,但意识很清醒。

”  “我不去了。

”陆汀没有犹豫。

  “你还是觉得是你的错。

”陆芷插上白大褂的口袋,靠上门边的白墙。

  “什么?”陆汀眉头跳了跳,“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对这孩子,对陆岸,我都不知道。

他们应该也都不想看见我,所以就躲一躲吧。

胆小了就躲,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孩子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他哥,昨天的新闻我们没给他看,所以他现在很单纯地,就只是开心,”陆芷侧脸枕在房门玻璃的边缘,轻描淡写地往里看,“见上最后一面,说说话,也挺好的。

”  陆汀的目光越过她头顶的碎发,也落在邓莫迟身上。

R179精神很好,虽然空着一条腿,但两只手都挥在半空,嘴唇也跟着兴致勃勃地开合,他一定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邓莫迟就坐在床沿,静静地聆听,目光比在走廊的时候柔和许多。

  空中的霾层还没重新聚拢,有阳光落在他们肩头,有几个瞬间,邓莫迟几乎是在笑的。

  可陆汀看得再痴,再入神,终究是没能踏进那一步。

他把方才挨砸留下的纱布碎屑从肩头拂落,和陆芷一样,靠在门的另一边。

  “你怪我吗?姐姐。

”他说。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Lulu,从你站不稳,还要我拉着走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希望的只有这一件事。

现在你和他在一起,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知道你的遗憾都会比和他分开少,那我还会为你高兴呢,你们很勇敢,没有让我的错误发酵,”陆芷就像是早就在等着他问,也早就想好了回答,说到这儿,却忽然笑了,“所以怎么会怪你啊,你如果不怪姐姐就好了。

”  陆汀短短地怔了一下,过去拥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个男人一样把姐姐紧紧搂住,“我不怪,真的不怪。

”他把自己的泪忍下来,又听见陆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后背。

  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在想。

  邓莫迟在病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经睡着了。

对此邓莫迟没有解释,对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站回陆汀身边,跟在陆芷身后,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并排。

  陆芷邀请两人在医院的员工餐厅吃饭,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不仅是牛肉鱼肉市面上少见的龙虾,还有色彩丰富的蔬菜,琳琅满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开不了餐,那干脆就把所有好库存都用上。

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灭亡时——当他们真正手足无措——接受起来的速度就快得出奇。

医院的知识分子们都是矜持有礼的,他们的绝望也是这样,不会像外面那样上街大吵大闹,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没有人会冲出去挑战“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让它凌日。

在倒计时的默数中,这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在吃饭,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从前的节省换来这最后的饕餮,却都说的很少。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谈笑,有几个人在调侃前总统的惊人语录,说这次也是死前吓一吓人,放在这满室寂然中,越发显得苍白,无异于一种无人捧场的自我安慰。

陆芷听得苦笑,陆汀则闷头剥虾,装听不见,唯独邓莫迟仍然毫无波动,他还是安静的,十分配合地解决掉陆汀给他选的每一盘食物,自己拿回来的却只有一颗桃子。

  他把它放在最后,连着它晕着粉红的、毛茸茸的皮,一口一口地吃完,又把桃核擦干净,塞到陆汀手里。

  “以前那颗我弄丢了。

”他看着陆汀发红的眼睛。

  “所以这颗你不应该好好收起来吗?”陆汀噙着点笑,推他的手指。

  邓莫迟却不肯接,坚持道:“你帮我收好。

”  他理直气壮得就像马上有大事要做。

  从欣古医院离开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室外等待了。

那个沉甸甸的时刻,离现在还不剩一个小时,下层的地面上、特区的大厦顶部,到处都挤满仰面四望的人。

Last Shadow缓速行驶,影子从满城人丛划过,绕过都城的各个区域,从第四区的垃圾场,到曾经跳过舞的“Chorus”舞厅,每每路过什么,都勾起陆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邓莫迟抱有和他相同的心境,最终却没有回往毕宿五的方向。

  他把飞船停在陆家,都城中心,曾经最为明亮热闹的宅邸,如今人去楼空,顶部那颗被撞坏的大玻璃球还没来得及修缮。

  接着,他没有关闭飞船的引擎,却打开左侧舱门,让陆汀下去。

  这是13点09分,离“那个时刻”只余不到三百秒。

  陆汀照做了,却像含着一口热气,把整个人憋得紧绷,当邓莫迟跟在他身后跳下飞船,站在停机场的塑胶地面上,他突然狠狠攥住邓莫迟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每一根手指都攥紧了,他仰起脸,瞪着邓莫迟问。

  “我们看不到金星凌日。

”邓莫迟不挣脱,带着他往停机场边缘走,又和他一同坐在这镂空楼层的边缘,俯瞰严阵以待的城市。

  也可以抬头看天,太阳挂在那儿,尚未出现异常。

  13点12分了。

  “老大,你不要和我说谜语。

”陆汀喃喃道,话音未落,他弄不懂的就有了解答,天是一瞬间黑下来的,却完全不同于夜晚,日光被遮蔽,那是飘在高空的浓雾滚滚,灰黄相间,阴影在其中流动,它有沙尘暴的颜色,重于沙尘暴的质感,凭空长出似的,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把青白的天色填满。

  然而被骤降黑暗的城市连灯都来不及点亮,呼喊远近都有,就像土地本身发出的哭声,陆汀的视线在幽暗中趋于模糊,“这就是’他们‘?他们来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回船舱取出手提电脑,那些不会在新闻播出的消息很快鱼贯而入。

政府迅速做出反应,派了大量探测器上去,上升过程一直正常,但只要接触到浓雾的高度——约在对流层顶部,离地面17-18千米的高度,就是有去无回,连信号都无法向地面传送。

  同时大部分卫星也都遭遇了失联,部分电台和网络同时出现问题,极少数成功送回的卫星云图显示,浓雾正在全面入侵大气,正在逐步缩小空隙,连冰封的无人区都要占领,那些灰黄的颜色疯狂地生长着,漫延着,总有某个时刻,它会把地球团团包围,完全地裹在内部。

  约定中的奇观就在外面发生,却没有谁能看见了。

反观地球,被泡在一团雾中,消失与否,是不是也都会是默默无闻的了?  “空气含氧量正在降低,”邓莫迟又调出了一组数据,“他们不用下来杀人。

”  陆汀盯着那个百分比,黑色的屏幕,红色的字,小数点后几位的数字正在匀速递减,而带着小数点前的数值下降,眼看着就要跌破16%。

  “他们……只是要把大气抽干?”他问。

  “可以理解成那些不明物质对氧气有吸收能力,”邓莫迟抬头,又那样冷眼看向天空,“不用纠结到底是什么物质,结构是什么,性质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只是他们定义的功能。

”  “地球也是个磁盘,这就是他们……给我们安插进来的自定义程序,是吗?”陆汀抱着邓莫迟的电脑,方程式已经写出来了,根据现有的数据,他做出推算,大约三个小时之后,空气含氧量会降到8%。

  这是青藏高原地区的氧气含量,也是人类能够承受的一道极限。

  邓莫迟看着这计算结果,点了点头。

等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含氧量降过3%大关,连燃烧所需氧气最少的气体之一,乙炔,都将无法再产生剧烈氧化反应。

  也就是说,到那时候,地球将再也燃不起一把火。

谁都逃不过,万物归为静止,人类也只是万物之一。

  校正者原来要把这颗星球上的所有都毁掉,重新洗牌,从头开始。

所以说,人类已经被归为弃民了?神动起手来,还真是高效、严谨、悄无声息。

  陆汀直视面前世界的一片混沌,警铃大作,哭声四起,人们都在徒劳的人造灯光下无序地移动着,好像正在经历一场遍及世界的消防演习。

而他在旁观,不,他当然不是旁观者。

他也在这个即将被绞杀的世界当中啊。

不知不觉间,六小时中的十分之一已经过去了,他实在不能说眼中所见不像地狱。

  邓莫迟却还是像缕风,带着些许清凉洁净的温度,绕在他的身边。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

”邓莫迟说。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陆汀放下电脑,睁大双眼用力地看着他,“从昨晚开始,你做的都是在告别!”  “你不知道吗?”邓莫迟反问。

  “……我知道,”陆汀愣了愣,“我只是,没什么好问的。

最后一天,我和你死在一起,对我来说就够了。

”  “你不会有事,这是都城最牢固的建筑,”邓莫迟却拿下他攥在自己腕上的手,站起来,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我也要走了。

”  “去哪儿?你要上去?”陆汀跟着一跃而起,凭直觉大吼。

  “是。

把他们赶走。

”邓莫迟说得理所应当。

  陆汀一时间瞠目结舌,没错,就是这个词,“你觉得你能打败他们。

”  “也许是说服。

总要试试。

”所幸邓莫迟还站在原处,是要耐心解释的样子。

  “派再多人和武器上去,都是没有用的。

安全局提出的鼓风方案也完全是在胡扯,”他接着说道,“能和他们产生接触的,只有我了。

”  “所以你要去救人。

”  “我没有义务救任何人,”邓莫迟仍然全神贯注,正在努力记忆般,望着陆汀脸上浮现的每一丝痛苦,“但我喜欢这里。

我需要它继续存在。

”  陆汀感到晕眩,他撑起自己,迎上邓莫迟的目光,幽幽的绿色,看得他脊骨生凉,却又的确是,那么的美。

  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沙漠里的宝石。

  “我和你一起上去。

”他把自己的拥抱扑了上去。

在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张网。

  但邓莫迟不是他网住的鱼,“那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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