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还嫌麻烦不够多似的,女二号苗颖时不时非得提出点儿不同的意见,有道理没道理且不论,总之都是为了她自己的戏。她带的小编剧抱着笔记本电脑瑟缩在一旁,苗颖吵赢了,小编剧就马上坐下来改剧本。有一次吵得实在过火,导演当场不知道给谁打电话。最后放下电话,却只能冲苗颖挤出一个笑来:改吧。
年轻的流量女星,背靠的是资方的偏爱。就算是导演,也要让她几分。
可是主演们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你自己加戏,让别人怎么办?一时间剧组里明争暗斗,只苦了底下的小演员和工作人员。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大佬发话,苗颖终于收敛了一些。可是轮到她自己的戏,又要让小编剧七改八改。吃一盏茶,写几笔字,也要加一大堆台词,弄出许多花头来。
有时候改得不够如意,导演催得又急,她就把气都撒在那个小编剧身上。
这天拍到入宫的一场戏,小编剧照旧闷头改剧本。苗颖偏要加在宫中赏花吟诗的戏份,小编剧和她解释,以她在剧中的身份,在宫中随意行走是不合规矩的。没想到话一出,苗颖就发了火,把小编剧骂了一通。小编剧解释了两句,竟然被她抬手扇了一个耳光。
苗颖的团队在剧组中招人烦,原本大家都远远地看戏。见到打人,有好心的也只能上前劝一两句。安璇本来靠在假山后头补觉,听见尖叫声醒来,正看见这一幕。
他盯着苗颖那跋扈的脸孔瞧了一会儿,又把眼睛闭上了。
剧组的工作人员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其他演员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小编剧又是苗颖团队里的人……所以大家背地里嘀咕几句,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
苗颖的戏份拍摄不太顺利,安璇偏偏在她的戏份里有一个小镜头。于是这天吃到午饭时又已经是下午了。
苏镜瑶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正好看见安璇拿着筷子在冷饭里翻搅的模样。剧组的生活大都是这样,但她才见过夏孟阳被助理精心照顾的样子,回头猛然瞧见正在吃糠咽菜的安璇,只觉得心里头难受。
安璇吃着吃着饭,冷不丁一个大塑料袋递了过来。他抬起头,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你回来了?小夏那边怎么样?”
苏镜瑶本来正心疼他,结果见他头一句就问夏孟阳,顿时觉得自己一番真情付诸了流水。她没好气道:“他能怎么样?好吃好睡好得很。我让他去和女主多说说话,好在剧组的宣传物料里露脸,他倒好,躲在一边儿玩儿消消乐。要给他接通告他就耍赖装病,让他开直播他也不开……没见过懒成这样的明星。他那个助理和他一路货色,两个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琢磨下顿饭吃什么。气死我了……”
安璇理智道:“起码他拍戏是很敬业的,也不给你惹麻烦。演员本来就情绪消耗大,他总得有个放松的时间。小夏人很好,你多和他相处就知道了。”
苏镜瑶不太高兴:“得了吧,你就是向着他说话。早知道不给你去买桂花鸭和蟹粉小笼了。”
小笼包还是温热的。这是从大塘回来的中途,在市里特意下车一趟,买了东西又赶回来的。
安璇嘴角翘了翘:“你要是真想让他开直播,可以问问他能不能直播玩儿游戏。”
苏镜瑶情绪不高:“明星直播玩儿消消乐——你可真是个人才。我算知道为什么你俩成天往一处凑了。”
安璇没接话,看见袋子里的鲜榨橙汁,温声道:“谢谢。”
苏镜瑶叹气:“别谢我,快吃吧,小笼包都快凉透了。我回来是想后天带你过去拍杂志。已经谈好了……”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一声尖叫:“怎么还没改完!要你干什么吃的!”
苏镜瑶皱眉望去:“什么状况?那是苗颖吧?脾气这么坏的?”
安璇放下小笼包,冷淡道:“闹了好些天了。”
苏镜瑶在郭豪身边呆过,平生最烦这种不把身边人当人的明星。她厌恶道:“真是够受的。”
安璇一直望着那边。苗颖走开没多久,那个小编剧合上电脑,整个人蜷缩起来。安璇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在塑料袋里翻了翻,翻出一条巧克力,向那边走了过去。
果然就像他预料的,那个小编剧抱着膝盖,哭得几乎抽搐。他走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别哭了,吃点儿东西吧。”
安璇走路本来就特别轻,拍戏又穿的是软底靴,几乎完全听不到脚步声。那女生被吓了一跳,抬起挂满鼻涕眼泪的脸,小声尖叫了一声。回过神来,她低头用衣襟擦了擦眼镜,戴上后瞧清楚安璇的脸,有点儿愣怔。
安璇把巧克力剥开递给她,转身又走了回来。
苏镜瑶远远看着,摇了摇头,无奈又伤感地微笑了一下。
下午照旧是等戏。安璇把魔改后的剧本提炼了一下,理出了一条逻辑完全不通的线。书里明犀对越王起初是感激带着攀附,后来天长日久,情谊慢慢生了出来,才有为主赴死的结局。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家国天下的格局,所做的一切纯粹只是为了能让越王活着而已。书中对他的笔墨不多,但是往深处想会有许多微妙之处,比如他对越王的感情。
魔改后的本子转变突兀,为了突出女二号的智谋,把明犀这个角色魔改成了一个遭人利用,忘恩背主的小人,最后明犀刺杀失败,被越王一剑杀死,越王也为此受伤,才为怀王争取到了继承大统的时间。但原著中,到了最后,越王本就已经落了下峰。
安璇在本子上勾勾画画,忽然想到:如果是……明犀明知必死呢。刺杀成功与不成功,其实这个人物都是要死的。以他前期的聪明,后期也不可能是改动后那种会轻易遭人利用的样子。他的目的在书里也很简单,想让越王活着。反过来想,如果他正是因为想让越王活着,才接下了刺杀的事,也是讲得过去的。别的刺客去刺杀,越王必死无疑,但一个不想让越王死的人去刺杀,越王就一定不会死。
逻辑一下子就通畅了。
他的笔在纸页上敲了敲,合上了本子。
苏镜瑶坐在他身边给夏孟阳后援会整理物料,随口道:“我剪了点儿你和夏孟阳的视频,点击还不错。”
安璇困惑道:”日常的视频么?什么时候拍的?”
苏镜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日常个鬼。是剧的视频。”
安璇还是不太明白,于是他没有说话。
苏镜瑶叹气:“你多少也关注一下粉圈吧。”
安璇悠然道:“关注也没什么用,反正他们粉的又不是我。”
苏镜瑶正要对他讲道理,突然目光一顿,盯住电脑:“沈元枢苗颖上热搜了。”
外人看着大概会觉得是绯闻,其实都是演员营业博取关注度的法子。安璇想起沈元枢每次和苗颖对完戏后转身时挂在脸上的那个假笑,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苏镜瑶翻着微博,笑了一下:”岳忱的经纪人在骂人了。”她合上电脑,慨叹道:“黑红也是红。”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安璇。
安璇喝了一口橙汁,淡淡地回望过去:“还是算了。”
“是啊。”苏镜瑶失落道:“你确实也不是那个体质。”
白白消磨了一整天,安璇的那个镜头也没拍上。下了戏对通告,被告知取消了。没了镜头固然可惜,但出去拍杂志的时间终于有了。
安璇上一次正式面对摄影师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苏镜瑶托关系给他借了好几套衣服带过去,但是到了拍摄现场,编辑却已经准备好了衣服。
安璇套上那些衣服,感觉就像个跑销售的愣头青。造型师嫌弃他头发长,上手一通乱剪。苏镜瑶在一边干着急,提醒了好几次。可惜造型师一意孤行,三句不离“给周亦开做过造型”,言外之意,是安璇这种小透明,还不配对他指手画脚。
最后理出来个狗啃过一般的寸头。
安璇在相机面前按照要求作出种种奇葩的造型。他配合得认真,摄影师相当满意,算是圆满地把工作完成了。
苏镜瑶要去还衣服,还得赶回去带夏孟阳给一个新开业的男装专卖店站台。安璇与她在写字楼底下分别,独自一人往申江火车站去。时间都是算好的,搭高铁回临近东溪的市区,然后正好可以坐最后一班客车回影视城。
路过一个商业区时,看见广场上人山人海,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手上拿着应援物,一个个脖子抻得老长。沈元枢的大幅宣传照正醒目地挂在广告位上。
安璇抬头瞥了一眼,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世界有时候挺小的,他想。没想到沈元枢今天也在申江。
火车站有些空旷。非年非节的,又是个工作日,自然人并不多。安璇取好了票,突然听见隔壁有人用低沉而愤怒的声音骂道:“我他妈信了你的邪!”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戴口罩和兜帽的高大身影正在隔壁的取票机边上愤愤地挂断手机。
安璇走过去,试探道:“沈元枢?”
沈元枢余怒未消,猛地扭过头来,脸上表情介于怒气冲天和营业假笑之间,几乎有点儿狰狞:“不好意思今天不签名。”
世界是真的挺小的。安璇想。
第十二章
“我不是要签名。”安璇平静道。
沈元枢看清了人,也是一愣。他四下看了一圈儿,把口罩拉了下去:“你怎么……”
安璇晃了一下手里的票:“回东溪。”他打量着沈元枢有几分狼狈的样子,轻声道:“怎么了?你的助理呢?”
沈元枢抬手要拽他,伸手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收回去了。安璇会意:“这边没人。”
两个人走到角落,沈元枢已经看不出发火的痕迹了。他语气平平:“遇上了点事。经纪人让我坐高铁回去。取票要身份证,身份证在助理那儿。”
安璇看了一眼大厅上方的时钟:“离最后一趟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助理什么时候能来?”
沈元枢摇摇头,没说话。
安璇想了想:“那就去办个临时身份证吧。”
车站有临时身份证补办机,不到两分钟就办好了。安璇看着沈元枢欲言又止的样子,拿过他的临时身份证帮他去柜台取了票。
沈元枢的口罩已经拉起了,眼睛向着安璇弯了弯:“谢谢。”
两个人坐在快餐店的角落等车,安璇问沈元枢吃什么,沈元枢表示不吃。安璇也就不再问了。他买了大份的生煎,牛肉汤和烫青菜,自己一面吃东西,一面刷手机,不知不觉吃光了所有的东西。剧组的伙食实在太差,偶尔能出来吃一顿有菜有肉的热乎饭,已经算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手机刷着刷着,跳出一条新闻。原来沈元枢今天参加申江一个公开活动,离开时现场组织没有做好,引起了粉丝的不满。
安璇抬起头,发现对面的沈元枢靠在墙上,已经睡着了。
临到检票的时候,安璇把沈元枢叫醒。两个人走到站台上,沈元枢才发现安璇和自己不在同一个车厢。他拿的是商务座的票,安璇自己的票是二等座。
他皮笑肉不笑道:“那我过去了。”
安璇点点头,转身走了。
高铁上人不多,安璇定了闹钟,抓紧时间睡了一觉。快要下车时醒来,想起沈元枢那个困倦的样子,觉得最好还是去看看他,免得坐过站了。没想到手机亮了,沈元枢的消息出现在屏幕上:“我在扶梯边上等你。”
小地方的站台,晚上旅客稀少。沈元枢的口罩始终没摘,正在扶梯边上打电话。安璇走过去,他抬了抬眼皮,率先往扶梯上走。
听筒声音很大,安璇离他又近,能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在叮嘱他片场上要发挥绅士风度,多多和苗颖互动,“相爱相杀”什么的。
沈元枢眉头紧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事儿我不同意。黄牛追车的事儿你赶紧想办法给我公关掉,然后让主办方发道歉公告。这事儿不用我教你吧……”他咬牙道:“你他妈闭嘴吧!到底咱俩谁才是谁的经纪人!”
他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一收起,沈元枢身上方才那股怒气就像按了开关似地不见了。安璇对人的情绪一向敏感,见状忍不住轻轻瞥了他一眼。
沈元枢察觉到他的目光,挑了下眉毛:“怎么,想去爆我的料?”
安璇摇了摇头:“打电话最好把听筒声音调小一点。”言外之意,声音大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要被周围人听去了。
沈元枢拉下口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他们并肩穿过站前广场,往客车站走。入冬了,夜晚气温很低。安璇上车之前买了烤地瓜,问沈元枢吃不吃,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不吃。
客车上没几个乘客,他们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外头很快淅淅沥沥起来是又下雨了。入冬了,夜里天冷,客车里温度也不高。安璇吃着热乎的烤地瓜,听到了身边很响的咕噜声。
沈元枢气定神闲地望着窗外。
安璇没说话,继续一口一口吃着自己的东西。像他走路一样,他吃东西也没声音。但是包着地瓜的纸一直在沙沙作响,烤地瓜的香味在阴冷空气里格外明显。
过了一会儿,沈元枢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好吃么?”
安璇淡淡地回头看他:“要吃么?”
沈元枢把脑袋转回去了。安璇低头又咬了一口。
片刻后,沈元枢又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吃独食不好吧?”
安璇从没咬过的地方掰了一块儿递给他。
沈元枢叹了口气接过去,低声道:“今天碳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