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算是赢,什么又算作输?”少年问。
“我能看到你的欲望。”守门人突然从树上飞下来,站在少年身前,用那长满黑羽毛的手抵在少年心口,“你后悔了,对吗?当年你明明是心甘情愿跳入这地狱之中,如今却不甘心被彻底遗忘——”
“轮不到你来讲。”少年眼中闪过一道凛冽的光,他一抬手,便有什么东西将守门人拦腰斩开。
“哎呀,生气啦。”守门人被斩断的地方飞出无数漆黑的羽毛,片刻之后有慢慢聚合起来,恢复了原状。他在稍高一些的地方盘旋着,说道:“其实很简单,我先问你个问题吧,你有所爱之人吗?”
“有。”少年回答的没有犹豫,他虽然父母双亡,幼时也有过相当痛苦的经历。但自从遇到师父之后,他过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那确实是爱意,虽然少年也许永远不会说出口。
“那么,他也一样爱着你吗?”
“……是。”这次少年的回答略有犹豫,师父对他很好很好,永远都是挑了最好的东西给他,平日里也给足了宠爱。但少年知道,那种爱也许并非情爱,所以他回答时微微抿了下嘴唇。
守门人虽然没露出眼睛,但少年的一举一动他都十分清楚,见少年的反应,守门人笑得十分惬意:“看样子,这份爱并非等同。”
“不是这样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神中有怒意,却又很快沉下去,“……是我太贪心。”
“嗯——我明白了。”守门人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什么事没见过,他很能洞察人心。虽然八寒地狱与世隔绝,只能进不能出。但它作为守门人,是唯一有办法用化身去到外面世界的存在。
守门人歪着脑袋想了想:“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能在天魂和地魂耗尽之前,让你所爱之人愿意为了救你而踏入这八寒地狱,就算你赢。相反,若是天魂和地魂耗尽你仍然不能做到此时,那你的全部神魂便归我所有了。”
“八寒地狱,进来了,就没人能出去。你这是要让我害他吗?”少年冷声道。
“按道理是不可能,不过以前也没有人向你这样,能从八寒地狱最底层重新爬上来啊?万一呢。”守门人嘴上这么说,其实很清楚,除非是上古洪荒能掌控万物的神明,否则无人能从八寒地狱中脱身。
但它作为一个一时兴起的赌局庄家,当然要想方设法诱这小鬼一起来玩,否则的话岂不是很没意思。于是守门人又说道:“再说,若是你们都能在这八寒地狱中活着,即使出不去,也未必是件坏事。摸着你的心口说,你真的不想让他来陪着你吗?”
守门人看着少年逐渐松动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言语起了作用。
“……我接受。”
少年闭上双眼,挡住眼底一闪而逝的脆弱。
身在八寒地狱之中,所有的欲念都像是扎进了阴暗沃土中的藤蔓,毫无节制的疯狂生长。以至于少年即使知道,守门人提出的赌约本身就不公平,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渴望。
他想再见到沈越,想诉说自己的爱恋,想要……
这或许是少年唯一的机会了,他紧张的摩挲着掌心,最后下定了决心。即使最后什么都得不到也没关系,他不会让师父涉足八寒地狱。
从一开始,少年就没有打算,将整个赌约进行到最后一步。
他只是想,再见见师父,不想让师父就这样像整个世界一样,将他彻底遗忘。
守门人重新回到老树上,倒挂着用突然冷静下来的声音叙述着,跟刚疯疯癫癫似的样子判若两人:“那么,在交易开始之前,我再说两件事。”
“第一,三魂本属一体,虽然我能将其裂解,但它们无法在世上同时出现。也就是说,你一次只能裂解出其中一魂,将其依附于某件器物上,铸造出神魂化身。
第二,曾经抹去了你存在的山河社稷图非常厉害,我也不能解除它的影响。所以你一旦提起往事,或是与你师父隔得太近,就会引发山河社稷图的排斥。
依附的器物可以帮你抵消排斥,但也有它的极限,一旦器物碎裂,就算一次失败。
第三,神魂依附的方法并非永久,如果时间太长,即使器物没有损毁,依附之法也会在百年内失效。所以,好好规划你的时间。”
说完这些,守门人的袖口中落下一颗丹药。
少年抬手将其接住,仰头吞下,瞬间天灵顶处有一道强烈的光散逸而出。
——
后来,少年的天魂依凭于廉贞剑,化身出谢玉衡;地魂依凭于弑神枪,化身出陆昔宴。
谢玉衡因为廉贞剑碎裂而消失,天魂已经归于守门人之手;陆昔宴以洪荒兵刃弑神枪为依凭,几乎已经不再受山河社稷图影响,他原本准备用剩下的一百年时间,陪伴在沈越身边。
一百年很长,却又很短。
陆昔宴承认他的自私,也许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要这么多,但欲望如同无底沟壑,得到的越多,所求就越多。
“没看出来,你可真狠心啊。”守门人收回当初留下的记忆场面,故意刺激着陆昔宴,“你知道凤族的寿命有多长吗?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对沈越来说不过转瞬即逝,你让他如此真切的爱上了你,却要在仅仅百年后就彻底消失?”
陆昔宴冷淡的眉眼之间,此刻却好像是蕴藏着最深刻的苦痛。
守门人明显没打算就此放过他,继续说:“哦,不对。你这样明显消极对待赌约的态度,已经算是违约了。如果你不尽快改变想法的话,按照契约可以直接判定你输的哟?”
第52章 八寒地狱(2)
“明明很简答的事情, 何必纠结至此,你只需要对他说一句话,这个赌约便能见分晓。”三足乌鸦嗤笑一声,似是在嘲弄陆昔宴, “为了看这个赌约的结果, 我可花了不少功夫在你身上。如今只差临门一脚,若是就此半途因毁约而中断, 那我岂不是白费心力?
我这个人向来很好说话, 要是你觉得说不出口,那不如我帮你说了吧。”
三足乌鸦展翅而起, 欲要朝着殿中飞去。
陆昔宴抬手唤出弑神枪, 还未看清动作, 就见那三足乌鸦被枪尖贯穿了胸口,直接钉在地面上。三足乌鸦扑打两下羽翼, 正要化作一片黑色微尘, 重新将这化身聚合, 却发现脚下一片黑雾弥漫, 延缓了它的行动。
三足乌鸦似乎没料到, 陆昔宴在明知拿他没办法的情况下,居然会选择主动出手攻击。它极其短暂的愣了一下神。
就这么一分神的瞬间, 以弑神枪的枪尖为中心,如同蛛网般扩散出繁复的阵法, 将陆昔宴与三足乌鸦一道裹挟其中。
阵法飞速运转, 魔气浓郁到如同有了实质一般, 将这一人一鸟带离此处,转眼便消失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
魔宫主殿外,天光微明,却空空荡荡再看不到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魔界极北之地,原本处于封闭状态的罗睺山大秘境,忽然被一股力量强行开启。整座罗睺山开始震颤,随后大量被封印在天魔陵中的魔气,如同滔天洪水般奔涌而出,瞬间就将罗睺山淹没在重重黑雾之中。
“咳——”三足乌鸦发出粗粝的咳嗽声,它很快看清楚,自己被陆昔宴用阵法强行从虚灵城,带到了天魔陵的最深处,“怪不得你还能装作淡定,原来是早有准备。”
“是,我知道你迟早会来。”陆昔宴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这个地方留下了阵法。只要两方阵法相互勾连,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强行破开罗睺山的结界,直接瞬移到此处。
这里是曾经魔祖陨落之地,至今仍然保留着魔祖未曾腐朽的尸身。
弑神枪曾经就藏于此处,不过三足乌鸦没想到,陆昔宴居然会提前在这里做了准备。它重新聚合的身体,已经脱离了弑神枪的钳制,但在天魔陵中它的力量难免受到压制,一时间竟有些行动迟缓。
与之相反,陆昔宴此时的力量正在地域优势的影响下,达到最顶峰。
“没想到,当年在洪荒叱咤一方的魔祖,陨落下界万年后,就连身躯也只能任由年轻小鬼们摆弄了。”三足乌鸦晃了晃头,“也没想到,我居然会被年轻小鬼算计了一遭,真是老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看到魔祖的棺椁之上,布满血迹书成的符文,正是整个阵法的阵眼之处。想必那些血应该是当初天魂谢玉衡前来取弑神枪时,就已经绘下的东西。
只有陆昔宴清楚,自从他重回世间与沈越相见之后,心中的有些事情就改变了。
他陆陆续续地在做一些事情,比如冒险取走弑神枪,并且提前用鲜血绘好阵法。
魔祖虽然陨落只剩下身躯,无法清醒的行动,但在魔祖神魂完整的情况下,阵法是不可能在他身上生效的。所以当初谢玉衡在天魔陵故意触动机关,引出魔祖的一缕神魂,然后趁着魔祖神魂残缺之际,铸成了这道法阵。
后来以弑神枪作为引子,即使陆昔宴不在天魔陵中,也能随时加强这个法阵的力量。
时至今日,这样一个以魔祖身躯为阵心,弑神枪为阵引,再加上陆昔宴全部力量所构造而成的阵法,终于已经彻底完成。
只等着陆昔宴一直忌惮之人的到来。
“我得夸你一句很有想法,但这三足乌鸦不过是我在世间行走的一个化身罢了,我本身仍是不死不灭,你做这么多也不过是无用功。”三足乌鸦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就算你杀了这只乌鸦,阻止我这次的行动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不过是延缓你赌约失败的时间罢了。”
“我知道你不死不灭,也没打算杀你。”陆昔宴说话的声音比起刚才,略带上些虚弱。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双手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自己割开,正不断滴落着鲜血,汇聚到脚下的阵法之中。
血液有规律的汇聚起来,聚集在已经绘制好的符文上。
陆昔宴死死抓住了三足乌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沾染血迹的双手触及到三足乌鸦身体时,那乌鸦就没办法再随意变换成灰烬逃脱。
正如他所说,陆昔宴并没有打算杀死这只讨厌的乌鸦——那不过是徒劳罢了。
“你是要……强行解除契约?”三足乌鸦终于发现了陆昔宴的意图,露出惊诧的表情,“现在你布置出的这个阵法确实能让你中断契约,并且保持原状,但这样一来你的原身以及天魂、命魂全都会割裂开,最后你就只剩下现在的一魂……”
陆昔宴没有理它,虽然三足乌鸦说的都是真的。
它沾上了血的羽毛开始不断掉落,仿佛无穷无尽般,一直铺满了整个阵法表面,但三足乌鸦依然是一开始的样子。
羽毛铺满阵法后纷纷燃起,烧成带着火星的灰烬。
血液也因为高温而干涸,一道混合着血光的魔气从陆昔宴身上掠过,转而又在三足乌鸦身上盘旋片刻,马上就要将曾经订下的契约完全抹去——
就在此时,周围的光线忽然一变,显得非常刺眼。
天魔陵中很是幽暗,原本不可能有如此强烈的光。这些白光显得冰冷至极,忽然将整个陵寝全部覆盖其中。
陆昔宴顾不得去管这白光来历,催动魔气去抹消最后一部分契约。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阵法的气息消失了。
契约的抹除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等于是前功尽弃。阵法一停止运作,契约也重新恢复了原本完整的状态。
不知道是绝望带来的窒息感太过强烈,还是被摆了一道的守门人直接提前判定了契约结果,陆昔宴眼前尽是混沌的黑暗。
视觉、听觉、触觉渐次消失,陆昔宴回想起当初跌入八寒地狱的感觉,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
……
……
天魔陵内,即使被一片纯白的光线所笼罩,也依然显得很是狼藉。
鲜血混杂着黑漆漆的灰尘,还残存着些许未烧尽的火星,一只三足乌鸦落在魔祖的棺椁之上,看着他对面的那个人。
因为启动阵法而消耗了许多残存神魂的魔祖,当初恐怕不会想到,自己准备了那么久的复生可能,竟然被彻底掐断。
他再也没有醒来的可能了,棺椁之中残存的不过一具空壳罢了。
“本来是想找个乐子,没想到被你逗着玩儿的不是小鸟雀,而是只翅爪锋利的鹰隼,差点就让你阴沟里翻了船。”站在三足乌鸦对面的人,并非真实存在,而只是一个虚影罢了。
那虚影红发银瞳,一声冷白衣衫,看上去倒是真的仿若神明。
“真是奇了,你怎么有空来管我这老家伙的事情了?”三足乌鸦的语气不再像先前那样漫不经心,毕竟眼前之人,是有着无上权能的主神。
主神与守门人,都是相互无法影响的存在。
就像八寒地狱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守门人也不在主神可控制的范围内。
“我对你的游戏没有兴趣,只不过我要做的事情,恰好和你碰到了一起。”主神语言平淡没有起伏,就跟他属下的大部分系统一样。
三足乌鸦转了转眼珠:“听你这么说,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主神没说什么,只是毫无感情的扬起嘴角,假装那是一个礼貌的笑容:“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你和八寒地狱,都是脱离世界之外不死不灭的永恒之物,即使有那么一点小意外,也不过是漫长无聊日子里的余兴节目而已,你又何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