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说,俞医生也明白昨夜在主宅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力气说话,光是身体本来的疼痛和药剂的刺激就已经令他应接不暇。
“你既然那么想怀上孩子,我劝也没用。”俞医生道:“但轩文,你得想清楚,你现在没有彻底恢复,处在不健康的状态,一来怀孕非常困难,二来即便怀上了,孩子也极有可能不健康。”
他瞳孔一紧,看向俞医生。
“知道怕了?”俞医生叹息,“你才二十岁,自己就是个孩子,还净想些有的没的。你这样让我和楚队怎么放心?”
他神色暗淡,小腹又传来一阵激烈的痛感,他强忍着,五官轻微扭曲。
“又痛了?”俞医生看了看一旁不断发出声响的仪器,摇头道:“你这是何苦呢?”
明明以贴身护卫的身份也能留在柏先生身边,何必一定要与柏先生发生关系?
他闭上眼,关住了越来越浓重的红血丝。
与柏先生做丨爱,他承受的痛楚远远多于快丨感。
他不知道柏先生是如何对待那些漂亮的情人,会不会温柔体贴。对他,柏先生是不会顾及他的感受的。
原因很简单,他这样的“战斗机器”,根本不需要呵护。
能让柏先生尽兴,他其实很高兴。
柏先生一声满意的低哼,都能让他开心很久。
如果这具身体对情丨事的反应没有那么大就好了。
十六岁那年完成的改造令他脱胎换骨,但这四年里,当初想象不到的副作用也渐次出现。
改造使用了大量烈性激素,这些激素使他强大无比,又令他异常脆弱。
他的身体排斥结丨合,每次“消化”柏先生留在他体内的东西都是一次酷刑,平衡被打破,继而重塑,这一过程的痛,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体会。
偏偏昨晚又站了一宿,着凉发烧,以至如今痛楚翻倍,只能躺在治疗台上,靠仪器与药剂苦撑。
“我没事。”缓下一口气,他朝俞医生艰难地笑了笑,“您别总是皱着眉,我最习惯的不就是痛吗?现在已经好多了,真的。再过一会儿,我就能下来了。”
“我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杀人。”俞医生愁眉不展,“轩文,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事,我就是凶手。”
“您不能这么说。”他咳了两声,胸腔猛地震颤,“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愿意,我不后悔。”
俞医生沉默许久,只说:“你能说服你自己就好。”
应急治疗结束之后,他昏睡了一天,及至夜幕降临,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看到的居然是白孔雀。
“你怎么来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这只白孔雀虽然通人性,但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房间,顶多因为讨食而跟着他在楼下客厅溜达。
白孔雀左右偏头,在他手背上狠狠一啄。
他缩回手,想起今天整日都没有喂过白孔雀,而养病的这段日子,这家伙每天都在他手心啄豆子吃,想必是受了冷落,这才“降尊纡贵”,跑来看上一眼。
站起时还是有些晕眩,他扶住墙壁,与白孔雀聊天,“昨天柏先生给你豆子,你怎么不搭理他?”
白孔雀抖着尾羽,叫了两声,脖子又伸了过来,作势要啄。
“别啄我了,我才痛了个狠的。”他走去浴室,打算先洗把脸,再喂白孔雀。
白孔雀跟着他,似乎并不急着吃豆子。
他看着镜子中满脸是水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我痛”这种话,竟然只能对一只动物说。
因为动物听不懂,不会可怜他,不会给予令他害怕的、失望的回应。
他几乎没有对柏先生说过痛,反正柏先生又不会心痛他。就像今天早上,他在离茶几几步远处摔倒,开水浇在手上,碎片扎进手心,柏先生也没有给予他一个眼神。
反倒是单先生瞧了他一眼。
右手有伤,他将豆子倒在左手,白孔雀“咕”了一声,埋头啄起来。
一捧豆子很快吃完,白孔雀想要开屏,但室内实在不易施展,抖开的尾羽扫到了桌上,将一杯水打翻在地。
他躺了一天,想活动活动筋骨,索性将白孔雀领出门去,在山庄里散步。
夜色下的山庄十分宁静,清新的空气里有股冷冽的香气。
白孔雀性格傲然,瞧不起同类,倒是跟他跟得紧,一人一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温泉池边。
这地方他有时会来,因为温泉水对养伤有一定的好处。
他停下脚步,从灯光与弥散的熏香判断出,柏先生在里面。
白孔雀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欲走,还啄了啄他的手,兴许是想提醒他一块儿离开。
但他已经挪不动步子。
若要让他特意去找柏先生,他多半不会。但散步偶遇,就难以装作不曾到过这里。
踟蹰片刻,他定下心神,向光芒的中心走去。
而白孔雀跟了两步,最终选择了离开。
柏云孤赤丨裸丨上身,两名针灸师正在施针。灯光下的身体劲痩完美,不输“孤鹰”的任何一位雇佣兵。
他站在软榻边,轻轻唤了声“柏先生”。
柏云孤微睁开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施针已经接近尾声,针灸师在完成最后一步后退出暖房。
柏云孤从软榻上起身,视线指向架子上的浴袍。
他连忙将浴袍取下来,为柏云孤披上。
这样的默契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昨夜晕倒了?”柏云孤踱到沙发边,坐下。
他点了点头,“柏先生,今天早上让您失望了。”
柏云孤笑,“哪件事?”
他有些意外,仔细一想,才记起早晨犯的错可不止摔碎茶具、当着客人的面出丑,还有酱汁捞面大失水准。
解释没有意义,他挺直腰背,即便穿的是便装,也有几分干练的英气,“我尽快将身体养好,今后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失误。”
柏云孤神色慵懒,半晌,拍了拍膝盖。
他眼中一热,上前两步,却有些犹豫。
“这么怕我?”柏云孤缓声说:“俞医生今天给我说你病得厉害,这阵子痩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他这才走到沙发边,单膝跪在地毯上。
顷刻,柏云孤的视线就将他笼罩。
昨晚在主宅,柏先生都未像现在这样认真端详他。他看到那双眸子里的自己,竟是感知到几分温柔。
他最抵抗不了的,便是这种强势的、令他甘愿俯首的温柔。
“是痩了。”半晌,柏云孤的手按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像对待一只温顺的宠物。
他控制不住自己,在柏云孤正要将手收回去时,贪心地在掌心蹭了蹭,眸子潮湿起来,近乎呓语道:“柏先生。”
“是谁说过长大后绝对不再撒娇?”柏云孤笑道。
他愣了愣,脸颊泛红,小声说:“我没有。”
这不是撒娇。
只是被您抚摸时的本能。
这样的话当然说不出口,他不知该怎么解释,难为情之下,索性将脸埋在柏云孤的膝头。
柏云孤摸着他并不柔软的头发,彼此都没有说话。
他满足于此刻的亲近。不交流,不做别的事,只是安静地待在柏先生身边,那些激烈的疼痛都渐渐变得柔和,几乎察觉不到。
如果很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鼻腔略微泛酸,动作快过大脑,小心地吻了吻柏先生的膝盖。
上方传来淡笑,他如梦方醒,立即抬起头来。
“说你聪明,你这脑子却不怎么长记性。”柏云孤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说你笨呢,你又经常给我搞一些小动作。”
他听着这并不严厉的训斥,耳根阵阵发烫。
柏云孤站起来,手按在他肩上,用力一捏。
他准备不及,身子倏地绷紧。
“半个月后,跟我去见许相楼。”柏云孤道:“如果到时候还这么瘦,我就只好找别的护卫了。”
第十二章 十分之一
秦轩文对许相楼印象不佳。
此人年近三十,生了张阴柔冷感的脸,就连笑起来,都有几分湿腻的阴沉。
秦轩文最不喜欢许相楼的眼睛,总觉得从那一对瞳仁里射丨出来的目光就像阴沟里黑沉沉的腐水,弥漫着丝丝缕缕令人不悦的气息。
但如此看待许相楼的也许只有他一人。
毕竟许相楼以谦和著称,待人接物和气,就算面对身份比自己低很多的人,也鲜少摆架子。楚臻以及“孤鹰”一队的大多数队员都与其打过交道,皆是赞不绝口。
可他却从许相楼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藏的贪婪。
尤其是在许相楼注视柏先生的时候。
他旁敲侧击与楚臻提过一次。楚臻身为“孤鹰”一队的队长,心思自是缜密,听完却不以为然,说柏先生对许相楼有知遇之恩,许相楼眼中唯有感激与仰慕,怎么会有贪婪,一定是他观察有误,或是想得太多。
他暗自琢磨,忽感心惊。
楚臻看不出许相楼面对柏先生时的贪婪,是因为楚臻对柏先生绝无主从以外的感情。
他却不同。
他爱恋、渴望、倾慕柏先生,这一番浓烈的情绪亦可称为“贪婪”。
所以他能辨别出许相楼眼中的贪婪。
原来许相楼与他一样,对同一个人抱有同一种求而不得的依恋?
军火商的圈子充斥着你死我活。有人差一步就能登天,却在迈出最后一步时众叛亲离,惨烈陨落;有人白手起家,挣扎数年仍匍匐在烂泥中,却机缘巧合,一朝脱颖而出,成为人人羡慕抑或嫉妒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事每隔几年,甚至一年就会重现往复。
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军火商当属许相楼。
许相楼身世成迷,四年前突然扎进这个由尸山血海堆砌的世界,原本门路全无,不知为何却得到“孤鹰”的支持,迅速起势,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几年,许相楼的生意越做越大,地位亦节节攀升,近来更是取代了老牌军火商迟家。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许相楼对柏云孤仍是极为尊敬,总说:“柏先生是我的恩人,我愿为柏先生鞍前马后。”
秦轩文觉得,许相楼说这话时并不真诚,字字句句间都流露着商人的狡黠。
而柏先生却相当欣赏许相楼,过去是扶持,现在是合作互利,每年少不得聚上三两次。若许相楼宴请宾客,柏先生偶尔也会捧场。
这样的场合,陪同柏先生的多是明久等性格开朗、极擅察言观色的队员。
他秦轩文的用处在于杀戮。
此次许相楼约的局,按理说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况且半个月的时间,他能否恢复战斗力还是未知数。
也许柏先生知道他暂时出不了重要任务,才将他带在身边。他一时当不了“杀人机器”,当个保镖或者侍从还是能胜任。
一晃半个月过去,落雀山庄没有外人涉足,柏先生也在给他布置下“增重”任务后的第二天离开。他不敢怠慢,一边配合俞医生,一边进行恢复性训练,体重还真长了几斤,状态也好了不少。
但离巅峰状态,却仍差了十万八千里。
许相楼在游轮上开派对,各类赌局与助兴美人应有尽有,算得上一场公海上的狂欢。
日子迫近,柏先生未出现在落雀山庄,只是派了架直升机,将他接去T国港口。
他穿惯了作战迷彩,出任务时身上动辄扛着几十公斤的单兵装备——重型狙击步枪、稍轻的突击步枪、尽可能多的弹匣、战术背心等。如今换上量身定制的手工西装,气场为之一变,少了几分杀气,眼中隐隐露出些许与年龄相符的迷茫稚气。
当然,即便穿的是西装,赴的是游轮派对,枪械弹药仍是必不可少。毕竟这派对可不是寻常富豪有资格参与的,能登上游轮的要么是军火商,要么是军阀、雇佣兵,没有谁的手上没沾过血,说不定大伙儿一时兴起,还会在游轮上玩几出人命游戏。
他站在穿衣镜前左右挪步,神色警惕。
这动作像是欣赏自己的身材,可实际上,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将手枪、弹匣、侦察兵匕首不那么明显地放在身上。
步枪当然也会带上,但他总不至于手持步枪站在柏先生身旁。
那也太可笑了。
“换上了?这身不错。”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神采一动,立即转身,“柏先生!”
“嗯。”柏云孤走近,视线在他脸上停驻两秒,笑道:“没让我失望。太瘦撑不起我给你准备的西装。”
就在此前一分钟,他还在心里抱怨这西装穿着不舒服,活动起来不灵便,现下得知这衣服是柏先生挑的,想法登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裁剪合适,面料舒适,可上殿堂,也可下战场!
直升机从港口起飞。秦轩文默默观察,发现除了自己,柏先生还带了另外十来人——都是普通的保镖,也是柏先生日常出入的正常随从。看来这一趟确实没有任何危险,柏先生只当做与好友一聚。
两小时后,直升机降落在游轮夹板上。许相楼闻讯赶来迎接,态度随和又不乏恭敬,明显将柏云孤摆到了自己之上。
但秦轩文发现,许相楼在注意到自己时,眼色有一瞬的不自然,那瞳光里像是有惊愕与恐惧,但皆是一闪而过。
他不由得怀疑是自己看错了。